第五章 夜談·急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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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就是及笄禮了,大嫂同嬤嬤們在廳中盞了燈,正對著帳簿清點著明日所需物品,耀兒早就睡了,而父親和大哥則照例留守在軍營中,想是明日一早才趕得回來,二哥已經去往靖地幾天,料想還在路上。
本來說要大辦的及笄禮因為戰事一再從簡,聽大哥說,在關外已經發現了蠻子的行蹤,目測這次數量不少,因此大家都沒有心思放在雪鶴的及笄禮上。隻不過耀州固守多年,不論城中精兵二十萬人,還是城牆上架著的火炮,都讓人安心不少,程肅隻是指揮著守兵按照一般情況下守城,他想新單於繼位,需要立威,因此隻是派兵作勢攻打一下,規模應該不會太大。
雪鶴被薑嬤嬤困在府中幾天,硬著頭皮學了些禮儀後,在今夜終於得空休息,於是她換上一件收袖束腰的男裝,提著一罐子好酒,從一處矮牆輕鬆地翻出了國公府。
穿行於微涼的夜中,雪鶴高興得蹦了幾蹦,爾後偷偷摸摸地穿過熟悉的街道,在幾個轉彎後,眼前霍然出現一處人家庭院,透過大門門縫朝裏頭望去,依稀可見裏頭大廳的白燈籠搖搖晃晃,這家主人還未入睡。
雪鶴暗自嘿嘿一笑,她提了提腰帶,繞著那庭院圍牆走了一圈,很快就找到圍牆的最低處,靈活的幾個攀爬就躍過了牆頭。
“誰?!?”大廳中,魂幡素縞,跪在靈位前的少年突然警惕地一扭頭,厲喝,“出來!”
“照生哥,你的耳朵也太靈光了吧,我穿著軟底靴子你都能聽見聲音。”躲在廳外的雪鶴扁了扁嘴,隨即提著酒走進了靈堂。
一見是雪鶴,照生淩厲的目光瞬時柔和起來,他道,“正門不走偏偏翻圍牆,哪日我真沒有認出是你,小心會傷了你。”
“你哪裏會認不出我來。”雪鶴微微一笑,爾後跪在蒲團上,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響頭,道,“師父,徒兒來看你啦。”遂起身,燃了三支香,仔細插在香爐中。
待到這時,照生才問,“這麽晚了跑我這裏幹什麽?明日不是你的及笄禮麽?”
“我來看我自己的師父還不行嗎?”雪鶴一屁股坐在蒲團上,從腰後取出那瓶好酒,在照生麵前晃了晃,“我來給師父送好東西來了。”
縱使瓶口封的嚴實,在雪鶴的搖晃中,那酒香還是飄了出來——那是陳年的春雨釀,他父親生前最愛喝的酒。
照生隨即笑了,靈前喝酒是為不孝,所以雪鶴才選擇在深夜翻牆前來,偷偷給自己師傅獻上一瓶酒,這樣既不會招人話柄,又滿足了他父親生前的願望。
照生的父親作為程肅的親衛,為保持清醒,長年不能飲酒,但是他偏偏就愛酒,在病入膏肓的時候,為了身體,他還是不能飲到一滴酒,想他去世時,是帶著小小的遺憾的。
安靜的靈堂中,照生和雪鶴相對而坐,兩人三盞酒杯,雪鶴首先為靈位前的那杯斟滿,一邊倒一邊說道,“師父你看,還是徒兒我對你好吧?你一定在那邊憋壞了,來來來,徒兒先敬你一杯!”說著為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那春雨釀是風雪關的名酒,酒香濃烈,入喉滾燙,是一種極烈的酒,雪鶴雖說會喝酒,但是畢竟是個女孩,一口燜下去時,臉頰已變得通紅。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不帶任何憂傷,但照生看見,她的眼角潮濕。
畢竟是感情深厚的師徒,師父突然病故,作為徒兒的哪能不傷心呢?即便她為了不讓照生再神傷,硬做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也完全掩蓋不了她的心思。
心中暗歎一句,照生又扭頭看向父親的牌位,默想著,今夜,有了雪鶴的陪伴,父親一定很開心吧?他可是將雪鶴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看待呢。
雪鶴是個話簍子,一說起話就絮絮叨叨了好久,期間照生就是靜靜聽著,看著雪鶴,他連日來一直陰沉的臉終露出一絲輕鬆。
“師父可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呢,沒有看到徒兒的及笄禮,是不是有點可惜呢,都怪徒兒生的太晚了,要是早生那麽一年半載就好啦……”說著說著,雪鶴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終她累極了一樣垂下頭,“師父,徒兒……徒兒果然還是不能倘然的接受生離死別啊。”
她生於戰亂的邊疆,看盡悲歡離合,卻始終不能接受身邊任何一個人的離去。一旦習慣了一個人在身邊,要再去習慣他不在身邊的生活,是多麽痛苦的一個過程啊。
頭頂忽然掠過一片陰影,接著是溫暖的感覺,雪鶴驚愕,發現竟是照生伸出雙臂攬過她,他將她摁入自己懷中,手掌摩挲著她的頭發。
“程三,”少年突然說道,“你要長大,就必須學會接受身邊的人離開。我也是一樣,父親過世了,我才算是真正的大人。”
靠在照生懷抱中的雪鶴此刻才意識到,照生也才十九歲,他也會傷心會脆弱,隻是平日裏他的沉穩掩蓋了他的年少。
雪鶴同他一起長大,早就習慣有他保護支撐的生活。高闕城中,是他拚盡性命保護了她,同匈奴作戰時,亦是他跟隨在自己左右,為她當去刀槍箭雨。在燁城處理事務遇到了麻煩時,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照生。
自她出身起,她的人生就一直有他參與著,隻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雪鶴竟覺得他的保護是那樣順理成章。
“照生哥哥……”雪鶴伸出雙手,緊緊抱著照生寬厚的脊背,她安慰道,“不要傷心了好不好?師父走了,你還有我們,”頓了頓,她又說道,“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永遠……”
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爛。
感情是如此奇怪的東西,那時雪鶴年少懵懂,不知照生心中情誼,隻是哪怕曆盡千難萬險後,她依然猜不透照生對她所付出的關愛屬於哪種感情。
或許那是一種變質了的親情,就像釀酒一樣,新鮮的果子經過時間的發酵,變成了烈酒。
越純越烈,烈得叫人咽不下口。
終其這一生,程雪鶴都是欠著程照生許多東西:一條腿,幾條命,以及無數洶湧的感情。
她何其幸運,讓她在年少時與他相識。
再從照生家的圍牆翻出來時,已是深夜,因為喝了酒,雪鶴感覺周身都是暖洋洋的。她思慮著,待照生孝期已滿,她便去求爹爹,給謀個好職位,他腿腳不便,想是當不了將軍了,但是偌大的風雪關,總有他可去之處。
抱著這樣一個好想法,雪鶴的心情登時輕鬆了不少。回到國公府時,她照例爬牆回去,哪裏知道她才坐上牆頭,還未縱身一躍,就聽牆角下一個聲音高興的說道,“你可算是回來了!”
四周漆黑,又刮著冷風,這冷不丁的一聲吆喝嚇了雪鶴一大跳,她“啊”的一聲驚呼,手一時沒有抓緊,便從高高的牆頭上直直墜了下去!
完了,這次真的是不死也殘廢了。半空中,雪鶴絕望想道。
可料想的下墜感沒有持續多久,她的手臂就被兩人一人抓住一隻,“允之,讓開!”右邊那人厲喝一聲,然後拉過雪鶴一個轉身,方才蹬牆上行的兩人便將雪鶴牢牢抱在自己身前,最後隻聽“碰”的一聲悶響,那兩人的背與大地直接接觸,而雪鶴則借著他們肉盾的緩衝,毫發無傷。
“哦!”左邊那個聲音聽來稍顯年輕,隻聽他一聲痛苦至極的慘叫,想是摔得狠了,也不管什麽禮儀了,開口直呼雪鶴名諱,“程雪鶴,你最近又胖了多少斤?!比豬還重!”
“老子體態輕盈一枝花!再胡說扣你軍餉!”滿心的感激被那人一番毒嘴舌給消滅的幹幹淨淨,她從嗚呼哀哉的兩人身上爬起來,整理了下衣襟,然後又拍了拍手道,“你們倆個還懂得回來,我還以為被狼吃幹淨都拉出了呢!”
如果說方才是沒聽出他們的聲音,但剛才那漂亮的兩下身手她可以立刻確定,鶴騎中那兩個失蹤已久的小隊長,朗雲和衛遠回來了——那招完全憑借著技巧登上牆壁的功夫雪鶴也會,並且就是從他倆身上學來的。
允之見三人都沒事,鬆了一口氣,他道,“頭兒,你這大半夜的去哪裏閑逛了?我們等你可等了一晚了。”並且為了不被薑嬤嬤發現,他們三人還躲在這寒風吹得呼呼直響的牆角裏連盞燈不都敢點,著實幸苦。
當三人實在等不住的時候,終是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那牆那頭爬上來,於是心急的衛遠一聲招呼,其結果差點讓自己去見閻王。
“你們兩個也太想見我了吧?急的要去圍牆那堵我,要是被嬤嬤知道了我可又要被禁足了。”偏廳中,雪鶴親自燒了一壺熱茶犒勞朗雲衛遠二人,再去叫允之從廚房偷了幾盤點心,幾人就著茶果聊起天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