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生死依·朗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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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再見朗雲的時候,已是一個月以後了,照生如果沒有記錯,那幾天應該是囤糧兵役調往他地的日子。
國公府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大將軍經常不見人影。大公子已經可以獨當一麵,被將軍派往了輝州,而二公子則依舊是一派紈絝子弟的模樣,天天尋花問柳,一個勁兒的避著將軍,生怕被家法伺候。
雪鶴的課業照舊一塌糊塗,常常放了先生的鴿子跑去軍營裏玩,纏著程肅那十幾個護衛學功夫,一玩兒就是一天,直到被照生拎回來。
有時候,偌大的國公府總是空蕩蕩的。
那日,雪鶴少見的沒有出府閑逛,而是待在後花園中刀槍棍棒的一陣亂耍。照生如今正在拔個,使力時沒個準頭,陪雪鶴習武時常常將她傷了,因此才動了找年齡一般大的小廝陪她習武的念頭,隻是他要求太高,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所以雪鶴至今還是孤零零地一人習武,一套拳練下來全憑自己的感覺,招式散亂,姿勢變形,還十分洋洋得意。
這時一個小廝匆匆跑上來,湊到照生旁耳語了幾句後便又匆匆離開了,而照生則皺起眉頭來。
雪鶴剛巧練完了一套拳,正喝水,見自己小廝有事竟和照生說,不與自己說,頓時有些不樂意,“到底是怎麽回事,當我是透明人麽?什麽事情神神叨叨地要瞞著我?”
照生頓了頓,道,“這件事本不想與你說的,一則是我自己決定的,二則事情還沒辦好……”
雪鶴好奇地湊上去,問,“到底是什麽事情?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照生抬眼瞄了一臉故作無知的雪鶴,道,“不是,是我想找幾個小子當作你習武的陪練,於是前幾日去了幾趟囤糧兵營,想從那裏調幾個好的過來,隻是挑了許多都沒有中意的,唯一一個中意的卻不肯來。”
“那小子是多喜歡種地啊,寧願當囤糧兵也不肯來咱們府上?”
“不是這個原因,因為他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他不願丟下弟弟,便不肯來府中。當時還說的信誓旦旦的,我以為他不會來了,沒想到前下傳報,人已經在偏廳中等候了。”
雪鶴一聽人都不請自來了,頓時亮了眼睛,“我要去看!”
“不行。”毫不遲疑的拒絕。
“為什麽?!”
照生從上到下打量了雪鶴一番,見她束著男子的發髻,一身駝色束腰短打,衣服還髒了好些地方,“你這模樣怎麽見人?再說了,你可是國公家的三小姐,去見一個囤糧兵算什麽事情?”
雪鶴理直氣壯,“那小子現在可是我的人!我見我的人還要顧及什麽嗎?”
“那小子本不願來,今日突然到訪,我想原因不會有這麽簡單,你先待在這邊,等我確定他能進府了再讓他見你。”
“這是什麽道理?!你要真讓他做陪練總要讓我先驗驗貨吧!”雪鶴堅定了自己要去見朗雲的信心。
最後照生拗不過雪鶴,同意讓她一同前去。
一路上,年僅十歲的雪鶴就不停地攥著手,一邊自言自語道,“見麵第一句我該說什麽呢?這位壯士,你以後就是我的沙袋了!不行不行,這樣說肯定會嚇到他的……那說這位少俠?幸會幸會!在下程三……不行不行,我是女的啊,女的怎麽能自稱在下?要不然自稱小女?嘔……”
照生跟在雪鶴身後,一路上聽見她不斷設想著與朗雲見麵時的對話,不禁苦惱地扶額頭,看來那些打打殺殺的大戲今後要少讓她看了,不然再下去,她這朵小花會被戲給坑害的徹底。
結果,雪鶴念叨了一路的對話一句也沒用上,因為雪鶴的前腳才邁進偏廳,就見一個拳頭直直朝她的麵門襲來!
雪鶴迅速偏頭躲開,哪知那人竟沒有收拳,拳頭展為手刀,朝她的脖頸劈去,雪鶴伸手一擋,使得那手刀沒有直接砍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這重重的一擊也使得她手臂吃痛不小,畢竟隻是個十歲的奶娃子,她“哎喲”一聲,坐到了地上。
那人卻沒有因為雪鶴的敗落而收手,而是又伸出一拳,朝此刻沒有任何防備的雪鶴的太陽穴擊去!
此刻照生適時跟上來,他伸手一擋,將那拳半道攔下,接著他一側身,擋在了雪鶴前頭,他顯然動怒了,出手極快,憑借了年齡和身高優勢幾個擒拿將那人扭在地上,爾後他看了一下周邊傻了一般的小廝,“還不給我把他捆起來?!”
幾個小廝一擁而上,將那瘦弱的身影壓製住。
此刻雪鶴還坐在地上,揉著手臂,嚷嚷道,“哎喲,我手!哎喲,我的屁股喂!”
照生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個瘦弱到極致的少年,他全身肮髒,衣服破爛,連鞋都沒有,身上裸露出的肌膚呈現出一種被凍傷的深紫色。
那是朗雲,不想才過去僅僅一個月,他就變得這樣羸弱了,不過方才的那幾拳倒是下手極狠,若換成平常女娃子,沒有雪鶴那般機靈,這麽貿貿然的一拳非被打暈了不可,特別是那朝太陽穴擊去的那招,搞不好會使人喪命。
照生的臉色越來越冷,他高舉起手,狠狠甩在朗雲的臉上,“啪”的一聲,朗雲的臉頰頓時腫了起來,嘴角也溢出了鮮血。照生卻沒有停手,連續五六個耳光下去,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對誰動手?”
朗雲此刻的臉已經腫得脫了人形,但他卻無畏道,“當然知道,這府中能走在你前頭的小女娃除了三小姐還會有誰?我自然是看準了才下手的。”
“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出手?你是吃了豹子膽了吧?”雪鶴平日雖然對下人甚是隨和,但不代表她是個善胚,有仇必報向來是她的行事準則,今日又是在自己地盤上,於是吃了虧的她興風作浪道,“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肚子裏是不是有什麽狼心豹膽。”說著從靴子裏抽出匕首,卸了刀鞘,將刀尖抵住了朗雲的肚子,作勢要割了下去。
照生沒有阻止,將軍平素對雪鶴雖是寬和,但是對於這種憑借著自己地位就草菅人命的事情絕不會放任不管,雪鶴向來欺軟怕硬,自然沒膽下手。這事情算來終究是他自己弄出來的,叫下人懲戒他一頓,丟出府去就算了。
哪知麵對匕首,朗雲竟是冷冷一笑,“在你們這些貴族的眼裏,我們這些賤民的命或許還比不得一條狗,你要殺就殺吧。”
“你這個人倒是有趣,來我這府上出手傷我,就是讓我殺了你麽?哪有自己跑來找死的人呢,”說著雪鶴收了匕首,“我最喜歡幹不尋常的事情,你想死,我偏偏就不如你的願。”
朗雲抬頭疑惑地看了雪鶴一眼,想起方才雪鶴未進門時,一身短打裝扮,若不是她那脆生生的女童聲音,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一身粗布的假小子會是身份顯赫的程家三小姐。她不僅身手靈活,對於他出手傷她這件事,好像也沒表現出多大的憤怒。
想到這裏,朗雲突然暗歎一口氣,說到底,這個女孩或許什麽都不懂,自己這樣做,大概也不算光明磊落。他頹然道,“三小姐真是好興致,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你逼死了衛遠,卻叫我不準死,當真是人上人的作風呢……”
“我逼死了衛遠?”雪鶴疑惑,扭頭看向照生,“衛遠是誰?”
照生不語,卻皺起了眉頭。
耀州的醫所是整個風雪關最好的,其中德高望重的大夫精通外傷醫治,比兆京城中的禦醫都要厲害,然而令雪鶴奇怪的是,朗雲明明說衛遠快要死掉了,卻不往醫所去,而是越走越偏,朝那停屍房走去。
停屍房是暫時停留戰死士兵的地方,待家人來認領後才挪出去,因此在雪鶴看來,停屍房是最可怕的地方,即便那些都是為國盡忠的英雄,但皆死狀難看,不是殘損了四肢就是被開腸破肚。
雪鶴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喂,你說的那個衛遠,到底死了沒有?你明明說快死了,但是來這個鬼地方幹什麽?”
“他沒有死。”
“沒有死待在那裏幹什麽?”
“他快死了。”
雪鶴幾乎被朗雲繞暈,“快死了就是還沒死,沒死躺在那裏做什麽?”又將問題繞了回去。
這時一直不語的照生解釋道,“或許是丟在那裏,等他死罷了。”
雪鶴頓時吃了一驚,一直以來她都被保護地太好,對於下層百姓的生活她自然不了解,在她眼裏,生病了就要救治,活人便不該躺在死人堆裏,“那軍醫呢,不給治嗎?”
朗雲聽雪鶴如此天真,諷刺地笑了,“囤糧兵全全是些孤兒,能保的不被餓死就是萬幸了,哪裏會有醫生給醫治?醫所的大人們若連囤糧兵都要管,可就忙不過來了。”
說著他伸手一推,推開了停屍房的大門。
一股惡臭頓時撲麵而來,縱使是春寒料峭,幾十具屍體所散發出來的屍臭也叫人作嘔。
雪鶴“唔”了一聲,趕緊捂住口鼻,她隨朗雲一路向前,路過一具具披蓋著白布的屍體,在一處避風的角落裏停下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