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星隔月·麟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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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王兄……”

    黑暗中,一雙手撫上了星彌的臉頰,繼而綁在他雙眼上的黑布滑落,他看見了一雙冰藍透徹的雙眼。

    “月彌!”星彌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發現她身上的傷口竟被包紮好了,此刻她依舊是虛弱的,但顯然精神好了不少。他環顧四周,見自己正身處一個帳子裏,帳子蓋得嚴實,竟不知外界是什麽時辰,在自己身邊點著一盞孤燈,月彌便跪在自己身前,微笑著看著自己。

    少年見妹妹還活著,欣喜道,“太好了,你沒事了!對了,這裏是哪裏?”

    “這是那漢人的帳子裏。我已經說服他們了,叫他們護送你離開西夜。”

    星彌疑惑,他沒有注意到月彌說的是“你”,而非“我們”。他問道,“你是怎麽說服他們的?”

    “這個過程你不需要知道,但是你相信我,他們是可以相信的。”

    星彌頓了一會兒,爾後他微笑道,“好,我什麽都不問。我相信你。”

    “我們明天就會啟程離開這裏,去往北朔。所以我們還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來好好告別一下我們的家鄉。”月彌說著俯下身來,像小時候那樣,將頭枕在星彌的雙腿上,“王兄,聽說,北朔會下雪……我還沒見過雪呢。”

    星彌的心瞬時就柔軟下來,他撫著月彌的頭發道,“到時候我帶你一起去看。”

    “書上說,雪是一種柔軟,而又冰涼的水。我見過冰,它是冰涼堅硬的,所以我一直無法想象,怎麽會有一種既柔軟又冰涼的東西呢?王兄,我有好多東西都沒有見過啊。我曾經想,今後你會是西夜的王,會一直守護著西域,所以我也不能離開,現在王兄再不是王儲了,所以可以盡情地欣賞許多不曾見到過的風景了吧,隻是……我還是那樣喜歡西夜,不想離開這裏啊。”

    “如果你舍不得西夜,那麽我就會將西夜再搶回來。”這一句,星彌說的無比堅定,他環住月彌單薄的肩膀道,“隻要你喜歡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都會造一座巨大的高塔來,登上高塔來給你摘下來。”

    “王兄……”月彌突然欣慰地笑起來,她閉上眼睛,卻有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落,“你今後一定要堅強起來啊。你要學會承受孤獨,學會了這個,你就什麽也不怕了。”

    星彌溫柔地看著她完美的側臉,道,“隻要有你在,我什麽也不怕的。”

    “你要記著父王和母親的祭日。”

    “好。”

    “你要記著所有仇人的臉。”

    “好。”

    “你要學好本事。聽聞漢人善用權謀,到了北朔,你可不能偷懶了。”

    “好。”

    “王兄……”月彌的聲音越來越小,看樣子她似乎要睡著了,“活下去,複國。”

    許久後,在這座寂靜的帳子裏,終是響起了少年柔柔的應和聲,“好。隻要是月彌希望的,王兄就盡量去做。”

    他們曾經互相擁抱著在母親子宮中成長,爾後又手牽著手一同長大。他們的生命自出現以來就互相粘連著,從不曾分開過。

    星彌曾想過,在他繼承王位的時候,他會為月彌尋找一位最好的夫君,然後為她操辦一場最盛大的婚禮,他想讓月彌一直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以自己的能力,盡到一個做兄長的職責。

    他還有那麽多要對月彌好的地方。

    那時他想,隻要他倆都還活著,那麽他做什麽就都還不晚。

    當月彌走出帳子時,正巧看見雪鶴蹲在帳子門口。

    此刻外界是一片璀璨星空,雪鶴抱著一柄比她身高還要高的苗刀,正仰頭望著星空。

    見月彌出來了,她竟是穿著星彌的衣服。

    雪鶴笑了笑,拍了拍身側的土地,說道,“坐。”

    月彌依言坐下來,同雪鶴一起看著那漫天繁星。藍色和明黃的星星猶如最珍貴的寶石,鑲嵌在這無邊黑幕上。此刻西域的天空那樣低,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摘到那星星一樣。

    月彌道,“謝謝你的安魂燭,讓我王兄可以睡得死沉。”

    “不客氣。”雪鶴說著從靴子裏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來,丟給月彌,說道,“今天晚上的星星特別漂亮,你好好看看吧。”

    月彌點頭接過,然後想也沒想,拿匕首割斷了自己棕色的長發。

    “你們兄妹二人雖說長得像,但畢竟男女差距擺在那裏,你要瞞過所有人還得讓你多犧牲一些。”

    “我知道。”月彌說著已經將頭發割得短碎,發絲掉落,使得方才還是美麗的女孩在此刻變成了一個俊朗的少年。

    雪鶴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一直弄不清楚,為何這個世界裏,總是男人當權,男人是一家之主,男人是皇帝,男人是一個宗族的延續,而女人總是作為附庸的一個存在,女人可以是一件商品,可以是買賣,犧牲,丟棄。”

    “因為女人至始至終,都將自己當成是弱者。如果有哪一天,女人將自己放在與男人同一水平的時候,女人便不再是附庸的一件東西了。”

    “可是月彌,你比你的哥哥要強的多。你已經站在比他要高的地方,為何你也要為他犧牲?”

    “因為女人還比男人更需要感情,這個世界,大部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感情,所以這便決定了女人在決斷事務的時候,比男人要差。再說了,如果要複國,軍隊需要的領頭人不是一個公主,而是一個王子。即便我真真是比王兄要聰明,軍隊認定的,還是一個王子,一個男人。”

    雪鶴看了這個早熟的女孩一眼,道,“月彌,如果我早些遇見你,我倆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月彌眯眯一笑,“我們現在不是麽?”

    雪鶴不再接話,許久之後,她才落寞的說道,“月彌,你放心,我會將你的哥哥和你,一起帶出西夜國境的。”

    “我相信你。”月彌低聲應道,此刻她已經削好了頭發,她將額前的碎發撩開,然後反轉匕首,將那鋒利的刀尖朝向自己的雙目,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

    她沒有發出一聲哀號。坐在身側的雪鶴也沒有去阻止,雪鶴依舊抬頭看著天空,喃喃道,“月彌你知道嗎?你的眼睛生的可真是好看。比我見過的最剔透的珠子還要好看。第一次見到你,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從沙漠裏走出來的精靈,不然怎麽會長得這樣好看呢……”

    要替代星彌,就必須將這雙與星彌迥然不同的藍色眸子毀去,不僅是眸子,還有她的女兒身,也要一並毀去。

    空氣中彌漫著血的味道,染得那滿空的星星都成了鮮豔的紅色。

    次日,對於眾多人來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日子,對於剛剛早起的西夜人也是這樣想的——國家易主,對於老百姓來說,隻要不影響吃喝,也算不得大事。因此當西夜城門打開,大家都忙著開始一天的準備時,他們驚奇地看見大門外頭,竟站著一個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身著破敗的絲綢衣裳,淩亂的頭發的將眼睛蓋住,他就那樣筆直地站在沙地之中,猶如一尊石像一般,縱然模樣狼狽,模樣卻高貴又驕傲。

    所有人都震驚了,他們認出那是失蹤了數日的王子星彌。

    馬上有人去報告的現任的國王。國王亦是吃驚,帶著大批衛兵前來,然而,就在國王出現時,那少年將手裏油桶往上一澆!

    “天呐,他是在*!”人群中有人大喊出來,接著所有人看見,少年拿出火折子,朝自己身上毅然決然地點去!

    那是團堪比太陽還要耀眼的火焰。一竄便呼嘯地老高,那炙熱的溫度使周邊的景色扭曲了,而那光亮中的人影,不動聲色,安如泰山般的直直站立著。在他身後,初生的太陽正緩緩升起……

    人群騷動起來,連軍隊都開始竊竊私語,而新任國王,則一臉複雜地看著那團跳動的火焰。

    曾經,他將那粉團般的孩子放在膝上,微笑著撫著他的天靈蓋,嘴上說著一些體麵的吉祥話,心裏卻是無比恨的。這個孩子的出生,代表著他與王位永遠無緣。他的王兄,繼位多年無子,他本以為,他將是這個國家的第一繼承人。

    這個孩子,是他的侄兒,亦是他*的宿敵。

    ——在那個刮著涼風的清晨裏,前任國王的唯一血脈,以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殉國,在百信的睽睽眾目下,燃燒成一具不辨麵容的焦屍。

    終是可以安心睡上一覺的新國王,為了震懾那些尚且不安分的貴族,下令將星彌王子的屍體用銅釘釘死於城門之上。

    有百姓經過城內時,仰頭看著上方的屍體,會暗自歎息,隻不過,從那以後,西夜國就此安平下來,貴族們不再蠢蠢欲動,匈奴開始介入西夜國裏,眼尖的中原商人已經開始變賣家產,離開西夜。

    數個月後,在那具掛於城門上的屍體幾乎要叫人遺忘的時候,一隊不知身份的人馬突然闖入西夜的地界。他們騎著上好的大宛駿馬,遮蓋著麵容,人手握著一把一人高的苗刀。隊伍的領頭人是一個瘦高的少年,著一身利落的騎服,他領著數十人將城門口的百姓的衝散後,將馬停留在城門之下,而後他一個翻身,踩在馬背上奮力朝城門上那具屍體躍去,手中的長刀一揮,直直斬下那具屍體的頭顱,爾後底下的屬下拿著白布一兜,期間不過幾個眨眼的時間,這支神秘的隊伍已經帶著頭顱絕塵而去!

    “雪鶴小姐,你能幫我最後一個忙嗎?”

    “什麽?”

    “在王兄羽翼未豐之前,不要讓他回西夜去送死。”

    “他一個活人生著一雙好腿,要攔住他可不容易。”

    “你幫我這個忙,在幾年過後,王兄他會用西夜,甚至整個西域來報答你。”

    雪鶴從照生的手中接過那用白布包裹著的頭顱,放在沙丘上,“拿去吧,別忘了你的承諾,我替你帶回了王妹,你賣身與我為奴,必須一生追隨著我,除非我死。”

    在她對麵,正頹唐坐著一個少年。著一身漢人的衣服,瘦得過分,見那近在咫尺的白布包袱,他深陷的眼睛裏突然點燃了什麽一樣,顫抖的雙手緩緩伸了過去,死死攥著那白布的一角,他弓著脊背,咬著牙齒,低下頭去,隔著白布將額輕輕靠在那頭顱上。

    “照生哥,我們走吧。讓他一個人好好靜靜。”雪鶴招呼著照生走下沙丘,在他們走後不久,便聽到至他們身後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月彌。月彌。月彌。

    空曠而寂寞的大漠上方,回蕩著少年絕望的呼喊,似乎要將他心中的悲傷通通宣泄出來似得,他喊得聲嘶力竭。

    從此,任前路再是荊棘叢叢,也再不會有一個雙眼清澈如大海一般的女孩,一邊拉著他的手,一邊為他劈荊斬棘了。

    從此,這世間再沒有一人,值得他為此流一滴眼淚了。

    這一日後,星彌和月彌會一同死在這繁華的西域土地上。活下來的,隻不過是與月彌隔著一個黃泉的漢人麟軒,一個終生與寂寞相伴的人罷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