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時辰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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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武滅佛,不得好死——這或許是一個世人一直沒有去鑽研過的現象。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於446年正式下詔滅佛(此前438年、444年曾分別勒令沙門還俗、勒令改崇寇謙之天師道。但是正式下詔滅佛是在446年),後於452年死於宦官之手。壽45歲。
北周武帝宇文邕574年正式下詔滅佛、後於578年北伐突厥時突然暴斃。壽36歲。
唐武宗李炎於845年發動“會昌法難”,第二年旋斃,據說是滅佛崇道後、服食國師進貢的仙丹而亡,壽32歲。
如果沒有錢惟昱的蝴蝶效應,那麽按照原本的曆史進度,柴榮在顯德二年開始發動滅佛,顯德六年北征契丹時也會毫無征兆地因為莫名急症暴斃。壽39歲——當然,這件事情,現在還沒有發生。因為徹底攻滅南唐的希望就在眼前,到了如今這個點兒,原本已經該去北伐契丹、收複關南三州的柴榮,還在金陵督軍攻城,試圖畢其功於一役。
三五一宗,在滅佛後分別活了一年、三年、五年、六年而暴死,有被殺,被毒死,也有莫名急症而亡的——當然,所謂急症而亡的大周皇帝宇文邕和柴榮(雖然他們的“周”是兩個不同的“周”,雖然繼承了這兩個周的朝代都完成了對亂世的大一統。)也不過是曆史書不知道或者不敢寫他們究竟犯了什麽病而已。
拓跋燾和李炎的真實死因之所以敢被史書公布,那不過是因為謀殺拓跋燾的宦官宗愛、和給李炎敬獻有毒仙丹的道士趙歸真,這兩個凶手在皇帝死後立刻被繼任的新君以弑君之罪誅殺了,所以史書才敢寫。如果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害了皇帝的人最後活得好好的,曆史就要任人打扮了。這種時候,輕飄飄的“暴斃”二字,就隻能用另三個字來概括——“你懂的”。
但是無論怎麽說,從這些例子上麵可以看出一個曆史的慣性——滅佛雖然可以為國家擠出大量的冗餘財富,緩解社會矛盾。但是任何觸動一個龐大利益的改革都是非常拉仇恨值的行為,尤其是事涉宗教信仰,就更容易有不要命的殉道者來做一些衝動的事情,或者讓這“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狂熱群眾”被“極個別別有用心之徒”利用。
……
閑話扯的有點遠,且說柴榮領著趙匡胤,帶領騎軍五千在金山洲登陸,當先就衝進六百年古刹金山寺。而此前報告說金山寺佛像顯靈、士卒震怖而不敢按朝廷定例毀佛的李重進,此刻也早就帶著數百從人在金山寺外恭候,見了柴榮親自前來巡查,馬上引著柴榮帶路,一邊走一邊介紹情況。
“說說吧,到底看到了啥。”
“啟稟陛下,那日臣聽聞下屬將佐來金山寺執行陛下查禁違規佛像的敕命,結果執行之人到了佛堂後,正要搬動最大那尊銅佛,不僅絲毫搬不動,而且佛像還現出神跡,令人震怖不已。一開始臣也不信,後來前來親眼目睹,這才不敢懷疑。”
“你看到了什麽?”
“一開始根據下屬回報,說是動搖大殿之中三世佛時,原本已有百年曆史的巨佛突然頂湧清泉,遍灑佛像,而後表層已現銅綠的瘢痕盡數洗去,佛像通體恢複純赤之色。臣趕來後,見到的果然是純色赤銅之佛,與一個月前瓜洲渡渡江南征時路過見到的迥然不同。”
“那就沒有可能是寺中妖僧私下修繕佛像,鏟除佛像外麵的銅綠呢?你又不曾親眼看見佛像從綠變赤的過程。”
“微臣一開始也是這般想的。可是臣到了之後,又目睹了一次神跡,這才不得不信服。”
“什麽?還有第二次麽?這一次又能有如何變化?”
“微臣親自前來後,也試圖撼動敲打佛像,結果佛像又有靈泉灌頂,而且此番灌頂之後,居然純赤的銅色轉為銀光,不出一刻鍾,整個大佛居然毫光四射,化作銀質!”
“胡說!萬鈞銅佛,要是化作銀子,那便是普天下的銀子……也要占去大半了,怎麽可能有這麽多銀子。”柴榮聽了這番言語的時候,幾乎是瞠目結舌,一邊說著不可能,一邊已經加快步伐衝進大雄寶殿。
滿殿跪滿了數百名僧眾,正對著當中的三世佛膜拜,柴榮定睛看去,五丈高的巨佛,居然真的是銀光閃閃,在無數長明燈照耀下閃耀萬方,一派雲蒸霞蔚、瑞氣騰騰之態。
佛像正下方一個入定老僧麵朝眾人、背對佛像,坐在那裏絲毫不為外物所動,一副法相莊嚴的肅穆之態,尤其是他的胡須眉毛已經純白如銀,與鍍了銀的佛像顏色幾乎一般無二,而且長眉下掛直到麵頰,蒼髯更是垂至腹下。
其他和尚哪怕一直在膜拜神佛,見到皇帝進來肯定也要至少抬頭看一下,那個老僧卻是絲毫沒有反應。不過,柴榮一開始倒也沒有第一時間在意那個老和尚,因為他的目光完全被那座異樣的大佛吸引了。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柴榮三屍神暴跳,他一直堅持“信佛不在其像、倘佛生於今日,肉身尚可飼鷹,何況以死後塑像以救萬民”的觀點,如今佛像在他勒令熔佛鑄錢的時候如此顯靈,那不是*裸地打他臉麽?
柴榮審視許久,一看銅佛底座還有大量裸露的赤銅,乃至銅鏽,而且佛體上的銀質細看的話也不是非常均勻飽滿,有些衣褶細微之處的縫隙,依然有銅色顯露哪怕是“天靈湧泉”最初波及的佛頭部位,也有佛的下頜部位未曾變銀,很顯然是因為當時的“靈泉”沒有淋到這些部位而已。
隻不過其他人都在看到神跡的時候就慌忙跪地膜拜,根本無心細查,所以這些破綻也就沒人在意。柴榮當然不甘心,當下從趙匡胤手中抽過一柄儀仗用的玉斧,越眾走過一群驚駭地僧人,用斧頭刮著佛像盤起的膝蓋部位,果然掛掉薄薄一層表麵之後,裏麵就已經是露出了銅色,白銀的厚度,連一分都不到。
柴榮心中大喜,以為終於找到了破局的缺口,回身大喝道:“看到了沒有?看到了沒有?這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偷偷在上麵刷了一層銀漆而已!這算什麽神跡!隻不過是一些妖人蠱惑人心,諸將不要被騙了。”
一邊說著,柴榮一邊一把拎起那個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的老和尚,質問道:“你這妖僧是何來曆!究竟用的什麽邪法讓此妖法得以施行?”
李重進見狀立刻跨前一步,攀住柴榮的胳膊,低聲勸道:“陛下不可造次……這位便是唐宣宗年間重建金山寺的高僧法海禪師,如今已經百歲有餘高齡了,在江左德望極高。”
“李將軍所言,老衲可不敢當。不錯,老衲便是法海,宣宗四年得此皮囊,宣宗末年舍身入佛門,誓要重振會昌大難後之金山寺。如今也算癡活一百零九歲矣。老衲生人之前四年,此寺遭逢會昌法難,不曾想活到如今年紀,還能再見如此‘雄主’。”
“你這賊禿!”柴榮涵養再克製,聽了這般言語也是徹底失去了耐性。
“陛下……末將當時親眼所見,神跡顯現之前,是無色透明的靈泉灌頂,從佛頭上湧出,洗遍佛體後,才在一炷香的時間裏慢慢變色。絕不是一開始就熔融的銀漆啊。”一個明顯還算是比較信佛的基層軍官,貌似是李重進手下一個都頭級別的家夥,在柴榮辯解的時候,居然還繼續抗辯,向柴榮說明情況。雖然他的話音中充滿顫抖,但是很顯然他的信仰讓他願意冒險鼓起勇氣勸說“誤入歧途”的皇帝。
“給朕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家夥也拿下!”柴榮厲聲一喝,衝上去一腳踹到那個軍官,然後拿著玉斧揮斥方遒地指著眾人,“提前預做準備的鬼把戲,算什麽見不得人的伎倆,若真是佛祖顯靈,便在此刻讓佛像再次變色好了——它能把佛變成金子的麽?朕就在這裏看著,可以麽?若是他能在朕眼下如此,那朕便信它好了。”
大殿中死一般的沉寂,或許比死,隻是多了一些喘氣聲,許久沒有人抗辯,除了那些原本應該恭敬低頭的人,此刻都用各種各樣複雜的眼神盯著柴榮,有驚恐,有迷茫。柴榮還算滿意這種反應,喝令眾人砸碎佛像搬走,這才又激起一陣反對。
柴榮知道不動點真格的今天怕是鎮不住場子了,皇帝的龍威固然可以震懾世人,但是神佛的顯靈顯然更有煽惑力,柴榮咬了咬牙,又說出了一句狠話:“佛如能作祟,有種便加於朕身,朕倒要看看佛這種西域外邦之物,能不能作祟於朕這華夏正朔、真命天子!”
說完,柴榮掄起玉斧猛然擲出,玉斧飛起三丈多高,在半空中掄了十幾道圈子,重重砸在佛像的胸口,隨後玉斧鏗然碎裂四散,銅佛胸口居然也被砸出了一個碗大的凹坑,崩落了數塊鍍銀的碎銅。
“眾將士可都看見了?朕先砸了第一斧!剩下的眾將士盡管動手!佛要作祟,那也是找朕的麻煩!再不動手者,以謀逆論處,立斬!”
皇帝如此親自示範,積威之下,再無人敢拖延,即使是心中對神佛最為敬畏之人,此刻也隻不過能在心中暗自不出聲的碎碎念:這可是皇帝當的出頭鳥,佛祖啊佛祖,要是你真有能耐,冤有頭債有主,也別找我等的麻煩就是了。
當下眾人一齊動手,斧鑿大錘齊下,沒一刻鍾就把幾座大殿中的三世佛都給砸成了十幾塊碎片,保證每一塊碎片的分量在萬斤以下,好便於搬運裝船。法海老禪師也被柴榮的親兵直接拿下。正當柴榮準備說出處置法海禪師及金山寺一眾僧徒時,卻見法海一副非常欠揍的樣子,實在是令人不爽。
柴榮走過去,逼視著法海禪師,試圖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對世俗權力的恐懼,但是很顯然柴榮失敗了,不過這也正常——一個老和尚活了109歲了,還能怕你殺了他不成?殺了也不過是讓對方成為殉道者。然而柴榮準備放棄,法海卻不打算停止說教,隻聽法海高宣一聲佛號,對柴榮正色說道:
“北周皇帝陛下,佛非不報,時辰未到。異日點檢作天子,九泉之下陛下可不要追悔。”
“你這賊禿還敢撩撥朕。來人呐……”柴榮隻覺得一陣急怒攻心,又似乎突然問到老和尚那邊傳來一股若有若無的焚香氣息,驚怒之下晃了兩晃,居然暈厥了過去。
“陛下!”李重進趙匡胤齊齊搶住柴榮一條胳膊不讓他倒地,神色之中盡是惶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