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一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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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本該是龍抬頭的節氣了,早春的溫暖,應該已經重回大地才對。不過建隆四年的早春,似乎格外的寒冷;二月初了,河南之地普遍還沒有結束降雪,也不知道是這個冬天的陰謀與血戰,製造了太多的冤魂,還是別的什麽不為人知的原因。

    大宋晉王殿下、出使吳越之前剛剛做了兩年開封尹的趙光義,或許是這個早春整個北宋朝廷上受到嘉獎最多的一個活人了——趙光義幫著自家皇兄和吳越人做了什麽外交上的利益交換,當然是不能攤到台麵上來講的。不過,“出使吳越、勸說吳越王竭力相助朝廷出兵攻打叛逆”這個功勞還是可以講的。

    也就是說,在北宋朝廷的對外宣傳口徑中,趙光義出使的目的是說服吳越人一並出兵夾攻,而且吳越人也著實出兵了,不僅攻打了李重進的背後,占據了揚州滁州廬州等地。還在李重進借著淮南水師強於北宋朝廷水師這個契機、試圖趁亂攫取湖南武平軍的時候,讓“更加親善於朝廷”的吳越國出兵,斬斷了李重進從黃州伸向湖南的魔爪,同時把湖南地區“安定保護起來”——錢惟昱占了湖南之後,還沒有謀害周保權這個十二歲小孩兒,所以還留著一塊遮羞布。

    至於為什麽最後的實際戰爭結果是北宋和吳越各自實際控製了12個州,按照官麵說法那就是戰爭的自然推演進展導致的,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結果,是巧合,絕不是事先就有在酒桌上劃分勢力範圍。

    原本麽,還有一個人功勞可能比晉王殿下高一些,那就是攻克了壽州及周邊幾個州的張永德——畢竟實打實的開疆拓土,一刀一槍殺出來的軍功,還是要比外交斡旋有說服力。但是既然張永德已經在壽州戰役中戰死殉國了,再怎麽極盡哀榮都不為過。也沒人會用一個死人去和趙光義比功勞。其餘石守信、高懷德、李處耘等人,分別占了攻占光黃二州、濠州乃至半打半送收複荊南四州的功勞,從程度上來說都不能和趙光義比。

    一時之間,這個火箭躥升的大宋宗室親王,便成了汴京城內此刻最炙手可熱的政治明星。從顯德六年時一個22歲的指揮使,到都虞侯、都指揮使、到開封尹、再到如今。這個靠著拚哥拚上來的年輕人,僅僅4年就走完了這麽長的仕途,如今不過26歲的趙光義,以比吳越王錢惟昱還年輕一歲的年齡,儼然已經走上了曆史舞台的第一線。

    ……

    二月初八這天,汴京皇宮內,照例是大朝會的時辰。隨著李重進的授首,今日的大朝會有一個重要的議題會被討論到,那就是戡亂完成後,大宋應當如何更改年號——當然,這種事情趙匡胤是絕對不會事先大規模給朝臣透底的,也沒必要給朝臣透底,畢竟那隻是一件名分上的事情。

    曆史上,趙匡胤在建隆四年的時候,因為平定了荊湖地區的兩家軍閥,也算是首次消滅了“十國”這一級別的割據軍閥,讓北宋儼然有了逐漸混一華夏、結束亂世的趨勢,所以為了顯示新氣象,便在這一年年初下令群臣商議使用新得年號。如今的曆史形勢雖然有了改變——湖北倒是被北宋統一了,湖南卻落入了吳越人的手中——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終究在今年年初多了一個徹底剿滅李重進的軍功,雖然和曆史同期比這是一個遲到了兩年的功勞,不過對於沒有上帝視角不能預知平行時空曆史進度的人來說,也是頗為值得慶賀的了,改個年號,也不算過分。

    紫宸殿上,討論了幾個關於荊湖之戰封賞善後的議題後,趙匡胤開腔問道:“諸位愛卿,此番為誌國朝攘除奸凶、平定荊湖之盛況。朕決意新建年號,諸位愛卿可有溢美之號可用?”

    此言一出,滿殿文學之臣自然是少不得搜腸刮肚,各種討好,想出林林總總許多候選年號。從翰林學士盧多遜,到參知政事、監修國史薛居正,乃至禮部尚書陶穀等臣,無不踴躍進言,這些人把翰林、史官、禮部這些方麵都占到了,一時各執一見。

    趙匡胤的文化水平不高,因此聽了之後自然需要那些文臣解釋一番為什麽用這個年號。聽了不多久,本著“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的輕視文化態度,趙匡胤便有些不耐煩了。

    “趙普,以你之見,當用什麽年號?”

    趙普精神略一抖擻,知道是自己表現的機會了。他號稱“半部論語治天下”,讀書其實是不多的,隻是鬼點子奸計多而已,真正論學問,比之陶穀薛居正肯定要差得多。

    不過幸好他提前從趙匡胤那裏探到過口風,知道陛下今日要討論改年號的事情,所以他提前找翰林盧多遜請教過。原本他也可以找其他更加身居高位的飽學之臣請教,但是那些人多半知道了消息後要搶攻,把最溢美的年號留著自己建言,為了安全起見,他才找了盧多遜。

    論年紀,盧多遜如今還不到40歲,比薛居正陶穀都還要小十幾歲,根基也淺,這樣的人,一般才會放棄一個在皇帝麵前露個小臉的機會,而換取在當朝執宰那裏賣個好——因為以這種人的官位,隻要討好了趙普,就很快會有升遷的機會,而薛居正陶穀那種已經身居高位的人,再想往上挪就不是趙普一句話可以解決的了。

    趙普得意於自己的判斷,深吸了一口氣,把昨天盧多遜告訴他的年號說了出來:“陛下,臣以為,為誌平定荊湖及李逆之大功,不若改年號為‘乾德’。乾德者,上蒼之恩澤,帝王之至德也,亦是武功剛徤之德。曹子建曾有《鶡賦》,其中列有‘體貞剛之烈性,亮乾德之所輔。’正好昭示我大宋乃天命所歸、平定亂世之……”

    當下,隻聽趙普把提前做功課定好的年號和解說詞滔滔不絕地背出來,別人因為都是臨時起意,就算想的字眼不錯,肯定不如趙普這個做了一夜功課的牛逼,當下三分靠字麵,七分靠解說,把趙匡胤說得龍顏大悅:“不錯!以朕之意,‘乾德’這個年號倒是頗堪一用……”

    “咳咳……請陛下三思……老臣以為此號不妥……”一個衰老微弱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雖然很輕,很無力,但是瞬間整個紫宸殿都安靜了下來。

    皇帝都已經準備首肯了,居然還有人反駁?

    而且眾人把目光轉過去後,就更加詫異了——因為發出這個異議的,居然是已經做了幾十年老好人、從周世宗開始就不再犯顏直諫的不倒翁馮道。已經活了82歲的馮道,如今早就到了風燭殘年;哪怕他依然注重養生,既不憂抑鬱悶,也不與人爭競,也已近顯露出了垂老將死之態。趙匡胤登基以來,馮道便沒有怎麽出風頭過,今日討論年號,他也一直在旁邊眯著眼休息旁觀,為什麽到了這個點兒卻要出來做這種打臉動作得罪趙普呢?多拉仇恨值啊!

    趙匡胤雖然心中不爽,覺得略微被駁了麵子,不過以他的帝王胸襟還是可以忍得住的。何況馮道的老資格年紀擺在那裏,多少也該尊老敬賢,此番開口也定然是事出有因。因此調整了一下心情後,趙匡胤盡量不帶感*彩地緩緩問道:“原來是馮老相爺有異議,不知可有教朕否?”

    “陛下,老臣愧不敢當,老臣並無針對之心,隻是這‘乾德’年號著實用不得——前朝偽蜀王建,已然在45年前用過這個年號了,因此字義雖美,陛下若用之,豈不是拾了二世而亡之偽主牙慧?不可不察啊。”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五代十國時候,政權並立那麽多,若不是真個學問紮實知識淵博之人,還真搞不明白各國都用過哪些年號。前蜀已經亡國四十年,而且僻處相對與世隔絕的四川盆地,中原換了那麽多個朝代,史料缺失之下,文臣們不知道前蜀用過“乾德”這個年號也很正常。

    事實上,如果不是錢惟昱這個蝴蝶效應的幹擾,讓馮道這個老不死的因為沒有頂撞柴榮而悠然自得又多活了*年,原本的曆史上趙匡胤這個點兒也就很開心的用了“乾德”這個年號。直到用了三四年之後,才因為蜀地貢使往還的一個機會,發現原來“乾德”早就在四十幾年前被前蜀王建用過了。大怒之下的趙匡胤立刻讓人重新商議,把“乾德”年號改為“開寶”,並且發出“從此宰相當用讀書人”的感慨,從而逐漸對趙普這些隻懂奸計實用、沒有文化素養的執宰漸漸削減權柄。

    扯遠了,暫且回到這紫宸殿上的場景。獻計用乾德年號的趙普一瞬間呆若木雞,卻猶然有一絲不死心,居然問道:“馮相何以知之?”

    “老夫癡長幾歲,唐莊宗年間朝廷以郭崇韜滅蜀,後又派孟知祥牧守。老夫曾在郭、孟居蜀時,代朝廷犒軍去過蜀地——當時蜀地還在大唐朝廷之手。”

    趙普啞口無言。誰讓五代十國的曆史就是那麽巧合——在前蜀滅亡、後蜀建國之間,是有那麽一段時間差的。前蜀並不是被後蜀所滅,而是前蜀亡於後唐莊宗李存勖;再後來後唐莊宗李存勖死於亂軍之中後,李存勖派去鎮守四川的孟知祥又不服唐明宗李嗣源,轉而自立,這才有的後蜀。所以說,蜀地在五代時期確實有那麽短短幾年的窗口期,是屬於中原朝廷的!

    隻不過,如今北宋朝廷上站著的袞袞諸公,沒有一個壽命足夠如馮道這樣長、為相如馮道這樣久,所以找不出第二個人在唐明宗的時候就已經做到翰林乃至其他高官而已。因此,這樁事情也就隻有馮道一人可以在不查資料的情況下就信口說出這個事故。

    事情真相大白,趙匡胤卻陷入了尷尬。他狠狠白了一眼不學有術的趙普,下令道:“既如此,此事改日再議!”

    改日再議,至少可以不會因為隨性而丟了麵子。趙匡胤已經有點後悔他此前把改年號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看起來,還是需要場外準備工作先說好才對。(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