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杯酒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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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冬,北地已經可以感受到重霜的寒意,趙匡胤的神色與心情,卻是比重霜還要陰冷。

    趙匡胤從來沒有如此煩躁過,哪怕是當年李重進反叛的時候都沒有過。當年李重進反宋護周,至少都還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是漢中全師雄作亂,以興州、金州兩處川兵就地作亂,卻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蜀人懦弱不武,居然卻會在孟昶死後不過大半年就重新作亂!

    “蜀將全師雄以本部兵及韓保正舊部起事,據興州、金州,王全斌所任漢中兵馬都監以彭州兵相拒,旋為全師雄所敗,李德榮身死,彭州亦陷。葭萌關守備劉光緒力拒全師雄未果,中流矢而死。蜀地降軍複反及募集民壯,疑近十萬。”短短幾十字的塘報,如同一擊響亮的耳光,讓趙匡胤在初冬都感受到了一分火辣辣的挫敗,雖然他絲毫沒有反省過他搜刮蜀地填補朝廷通脹缺口的錯誤。

    消息傳到汴京已經兩天了,汴京駐紮的禁軍已經有一部開始調度動員,給關中隴西禁軍廂軍的出師軍令也即將發出,但是趙匡胤心中對於如何用人還是頗為猶豫,這兩天,朝中對於使用何人統兵依然有兩股完全激烈碰撞的暗流,可以說都是頗有道理,卻各有優劣。

    第一派觀點的首腦勸諫人物是趙匡胤的胞弟、晉王趙光義,認為川中兵變後應當以強硬進剿作為第一階段的要務,王全斌雖然在四川給朝廷幹了很多髒活,而且中飽私囊也不少,但是這個時間點絕對不能懲處王全斌,甚至不能動王全斌西川鎮撫使的位子,哪怕從關中乃至畿內派去的援軍,其統兵將領也必須是位居王全斌之下的。否則朝廷的威信就會蕩然無存,蜀人將來就會覺得隻要受壓迫了鬧一鬧就能爭來利益,也就談不上長治久安了。

    第二派的觀點,官麵上最力挺的人是剛剛爬到執宰之位的盧多遜,也有陶穀之類的正人君子文臣耆宿附和,不過、、大義上來說,都是覺得蜀人是被王全斌勒逼搜刮過重,官逼民反,若是朝廷歸咎於王全斌,以另一路將帥領兵,剿撫並用,才能克盡全功。不過雖然盧多遜和陶穀持有的觀點都是剿撫並用、懲戒欺上瞞下的王全斌,但是這兩人背地裏的動機則全然不同。陶穀之類的道德君子是真心痛恨王全斌之流,屬於清流之輩站著說話不腰疼,完全用道德製高點俯視敵人;盧多遜的動機則微妙複雜了——雖然趙匡胤沒有親口暗示過盧多遜,但是他也深深懷疑,盧多遜的密奏是不是揣摩了自己的意思。

    ……

    這一日,已是十一月末,傍晚時分。

    自古大軍調度所費時日不短,蜀中兵變的消息傳到汴京不過三天,蜀道又是難行,朝廷兵馬自然不是旦夕出兵可至,必須謀劃籌備萬全。不過朝廷做出最終應對之前,隴西廂軍已經緊急調動堵了斜穀、箕穀等漢中至關中棧道,南邊葭萌關雖然暫時失守了,卻好在劍門道南端被王全斌堵住。這一南一北都封住了,暫時便不虞全師雄亂兵有擴散蔓延之患,充其量最壞的情況也就是整個漢中盆地暫時糜爛罷了。

    趙匡胤因為連日受了打擊,心中心事又重,不過四十出頭年紀的他,居然數日之內一下子多了幾百根白發,身子骨也有些不爽利。連處理政務都不在慣常的紫宸殿,而是到了宮中的偏院暖閣太清閣處置。太清閣原本是前朝留下、供宮中道人修持扶乩諸般事情的所在,靠著太液池,麵積很小,環境卻是清幽,冬日取暖也方便,最宜靜養。

    向晚天欲雪,趙匡胤身處暖閣,麵前放著一壺熱著的藥酒,手頭正看著一封陶穀所寫、言辭懇切請除****奸佞的奏章。陶穀是朝中文學之臣首腦,執掌禮部科舉多年,學問不是趙匡胤慣用的那些半吊子實用主義文官可比。如果撇開其中的政治觀點的話,文章本身寫得真是好,將來要是采納了這一派的意見,甚至可以修改一下作為平叛軍詔安蜀人的檄文,不過眼下顯然是用不到。

    看完之後,趙匡胤把陶穀的文章放下,馬上旁邊服侍的人就紛紛湊過來。左邊一個醫官程德玄斟了一盞藥酒遞給趙匡胤,示意該按時服一些定神祛眩的藥膳。趙匡胤不言不語地接過,一口飲下。這時才輪到近侍宦官頭目王繼恩過來奏報近況:“陛下,趙使相奉旨入京,午後才到的,便立刻遞了牌子,不知陛下是否要立刻召見?”

    王繼恩說話的語氣比往常更加謙恭卑微,又有一絲絲難以壓抑的惶恐。他也已經知道趙匡胤懷疑是他把當初吳越王錢惟昱第一封密函掉包的事情泄露給了趙普知道、以敲打趙普。雖然他自己知道清白,可是有些事情是不能解釋的。

    “趙普?他倒是快,那便召見吧。”趙匡胤冷哼一聲,照樣參雜著複雜的語調。

    趙普年中的時候因為在紙幣超發一事中中飽私囊而獲罪,從執宰之位被貶為河陽節度使。河陽節度使管著的轄區大致就是洛陽以北、汴京西北靠著黃河沿岸的孟州、懷州和衛州,其中作為河陽節度使鎮所得孟州就是從汴洛通往河東的孟津渡要害所在,曆來若是遇到河東的山西兵南下河南,突破了黃河北岸的潞州之後,就要從孟津渡這個所在尋機渡過黃河了,所以算是拱衛洛陽、防止敵人從黃河以北渡河襲擊的要害。因為孟州就在洛陽正北,到汴京不過三四百裏,趙匡胤召見他自然很快就能趕來。

    至於召見趙普的原因,自然還是為了蜀中變亂的處置方式上趙匡胤著實委決不下,最後還是想到了這個給他幹了多年髒活的老謀主。另一方麵,趙匡胤雖然是開拓雄主,在薄情寡義上終究不如劉邦朱元璋那般冷血——他篡奪了後周,卻不忍殺柴宗訓,他杯酒釋兵權雖然不地道,終歸比劉邦殺韓信、朱元璋害死徐達常遇春藍玉要仁厚一些;對於趙普,他的情感更是複雜,尤其是他在覺得“天下大勢已定”的情況下,為了人心把趙普推出去背黑鍋之後,又發生了這般叛亂,讓他產生了一種“把自己的心腹推出去討好不明真相的群眾是否值得”地猶豫。

    刁民賤民,就是不知足!聚斂之事推給了趙普,他們居然還要反叛朝廷!那豈不是說,是非不重要,唯有忠於朝廷才最重要?朕明明反了腐,刁民還嫌棄朕是選擇性反腐,清除權臣宿將,照樣要反!既然如此,那還拋媚眼討好賤民作甚?

    趙匡胤胡思亂想之間,又用了些藥酒宵夜,趙普也就被連夜帶進宮來了。王繼恩領著他行過大禮之後,便立刻開口謝恩——趙普被貶職的時候,隻有一個河陽節度使,如今被召回時,趙匡胤才給他重新加了“同平章事”的虛銜,這才讓他從普通節度使變成了“使相”,名聲上好聽了不少,這種恩典自然是要謝的,雖然趙匡胤的本意隻是又有髒活要他幹了。

    “起來吧,今日召見的緣由,你也知道了吧。”趙匡胤不玩虛禮,直接開門見山。他原本都是稱呼趙普表字“則平”,此番回來後卻沒有恢複原本的稱謂,一字一句之間,便可見聖眷沒有恢複。

    趙普心中一凜,也是直來直往把路上就盤算好的對策據實直奏:“回稟陛下,臣以為,如今蜀中之亂,雖為王全斌所致,然朝廷絕不可示弱。一定要選一員能征善戰之將,才具足可統帥數萬大軍征剿一方、且原本參加過滅蜀之戰、當時又位在王全斌之下者。如此一來,既不憂朝廷大軍指揮非人、軍略進退失據;又不會使天下人產生朝廷要處置王全斌之揣測,人心自然安定。”

    “哼,如此,則平你也是傾向於晉王的意見了。那你便說說,何人可以為援軍主帥?”

    “臣愚意揣測,援軍主帥任選,莫如曹翰——前年滅蜀之戰時,王全斌為西南行營招討使,曹將軍時任兵馬都監,留關中、隴右督辦軍需、援軍。當時已為王全斌之臂助。且滅蜀後,其餘眾將多隨王全斌入川駐留,唯有曹翰依然在關中駐紮守備、待川中徹底平靖後,又被任命為總辦督運‘日進綱’之主官,往返京師與關中,如此,曹翰定然熟稔蜀地與關中情形,又明白從京師調兵入川增援之地理情勢、軍需調度。曹將軍帶兵作戰之能,在當初王全斌剿殺漢中韓保正時也頗有可圈可點,此前還曾從征多年。無論哪一方麵,曹翰將軍都可當此任。”

    曹翰?這個名字,倒是此前還真沒有人和趙匡胤推薦過。他弟弟晉王趙光義雖然這幾天也諫言頗切,但是遇到趙匡胤試探問他所定義的這個主帥究竟該用何人時,卻是從不置喙,隻推說自己不諳諸將情形——這顯然是趙光義在避嫌。如今趙普毫不猶豫地說出了人選,趙匡胤覺得腦中似乎是豁然開朗,馬上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莫非,曹翰是三弟的人?隻是三弟不敢親口說?則平怎麽會偏幫三弟呢……

    趙匡胤猶豫之間,決定再試一試:“朕曾命德昭為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檢校太傅,關中秦嶺諸處,也算是德昭就近轄製所在,若是以德昭為帥、曹翰副之,則平以為如何?若是可行,朕擬先加德昭為武功郡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