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後送歸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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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歡出殯之日,薑憐心的身子雖不曾痊愈,但也不礙走動,便趕早收拾了一番,準備往趙府趕去。
待丫鬟們伺候著梳洗罷,在屋子裏悶了兩日的她忙去推開屋門,迫不及待的感受那秋冬交接之際格外柔和的微陽。
兩扇玲瓏雕花的屋門開啟時,果然有馥鬱的微陽傾瀉進來,但隨之出現在她麵前的還有一身白裳的畫末。
落在他身上的陽光,氤氳如雪的袖袍之上,仿佛鍍嵌了一層輝華,剔透而又炫目,那些跳動的光斑讓原本冰冷而又遙遠的他忽然有了一些凡塵之氣。
不知為何,生出這樣的感觸時,薑憐心便忍不住望著他彎了唇角。
畫末卻忽然皺了眉,伸出雙手搭上她的肩,將她按回屋子裏。
“怎的不給家主多添兩件衣裳,而今天氣寒涼,家主又受不得寒。”
薑憐心仰起頭來本想分辨,然而那幾個丫鬟卻甚是順從的福身認了錯,儼然是已把畫末的言語當做是不可違抗的金科玉律,反而她這家主的想法倒顯得可有可無。
於是事情的結果就向著不言而喻的方向發展開來。
丫鬟們依照畫末的意思,給薑憐心添了件厚些的秋衣,又抱來鑲狐裘邊的鬥篷裹在她身上,如此還不作罷,甚至暖了個湯婆子遞到她手裏。
險些就要被裹成個粽子的薑憐心側頭看了看屋外。
好一個陽光璀璨的晴日,真叫她憑的就要生出一身的汗來。
她蹙著眉欲向畫末提出抗議,可他卻先一步挪至她麵前,頓時一陣清幽墨香縈繞上鼻尖,薑憐心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胸前垂落的如綢發絲上,竟因為忽然加劇的心跳而不敢上移。
一定是因為身子還不曾痊愈,所以脈象也不穩。
她這樣想著,正發呆間,卻見一雙纖長如玉的手朝她伸了過來,先是繞到後頸處替她戴上鬥篷的帽子,繼而又至顎下幫她係緊綢帶。
薑憐心覺得自己的那顆心也好似被這雙手牽動著,隨著他的動作而下意識的屏住呼吸,似乎畏懼著什麽,又好似期待著什麽。
他係得很仔細,仿佛係了很久的樣子。
待他做完後,薑憐心還陷入在呆滯中,直到聽到那清冷的聲音在她耳畔說了句“走了”,才終於回過神來。
“恩。”她下意識的應了,手上不自知的握緊了湯婆子,攏進袖子裏,早就忘了方才意欲申辯的說辭。
跟著畫末行至府門前,馬車早已備好,在門口停著。
畫末道她而今身子未愈,見不得風寒,此去趙府的路上便先乘坐馬車而行,待到送棺木出殯時,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尊重,不得以時再騎馬。
“恩。”上車前,薑憐心亦隻得點了頭應著這一句。
短短兩日間,他已將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當,實在叫她挑不出刺來。
還記得他說過,與過往曆任家主結成契約時都不曾這樣費心,全都隻是因為她無能。
他這樣幫她的原因,當真隻是這樣簡單嗎
薑憐心胡思亂想的上了車,待車簾落下後,又忍不住在昏暗的光線中抬眼偷偷朝他看去。
畫末自上車後便開始打坐,盤腿閉目的,冰雕一樣不吭聲也不動。
狹小的車身中隻有他們二人,氣氛卻因此而變得更加尷尬。
凝視那副宛若謫仙般清俊的麵龐,薑憐心隻聽到自己鬢發間的朱釵隨著車身晃動的聲響,而同樣嘈雜的還有自方才在府中就沒有緩解的紛亂心跳。
好在畫末卻並沒有察覺,始終維持著冰雕似的模樣,直到馬車在趙府前停穩。
當他掀開眼簾之際,正撞上薑憐心尚且停在他麵上的目光。
注意到她忽然躲閃的目光,和手上差點兒打翻湯婆子的慌亂,便忙關切相問:“怎麽了?”
早該收回目光的,怎就不小心丟了神思。
薑憐心禁不住在心下自我埋怨,嘴上卻吞吞吐吐的尋了個由頭:“是湯婆子……冷了……”
她說得甚是生硬,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湯婆子遞到他麵前,仿佛在說不信你摸。
好在畫末並未察覺到她的異狀,隻是垂了眼眸,目光在湯婆子上停留了片刻,便以慣有的清冷聲音道:“冷了就別捂了,受涼反而不好。”
薑憐心慌忙扯出個誇張的笑容,順從的點了點頭。
待畫末轉過身去,薑憐心便伸手捂著胸口,如釋重負般長舒了一口氣。
緩過神來後,她理了理衣衫,正欲跟隨畫末的腳步往趙府裏去,然而就在她跨步即將踏入門檻時,卻在薑府門側的巷子口瞥到一抹眼熟的身影。
那是個身體瘦削的女子,雖著一身素色麻衣,仍掩不住玲瓏的身段,不難想象少艾時萬人空巷的絕色容姿。
她帶著麵紗,未施脂粉的眉眼格外清許,卻又盈滿憂思,似乎正深陷於某種回憶之中,竟連薑憐心的靠近也不曾察覺。
薑憐心斂步挪至她近前,仿佛不忍打擾她的憂思,繼而與她並肩而立,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趙府的青瓦白牆。
隔著那片雪白的牆壁,似乎什麽都看不到,又似乎可以看到很多東西。
那或許是這個女子曾經觸手可及的幸福,亦可能是一個重複了無數次的夢境。
夢裏的少艾還同多年前一樣,展露一臉無邪的笑容,著一身清恬的淺衫,與那個思慕的男子攜手立於廊下低語,一轉眼就是一生。
“既然來了,何不進去上柱香,送他一程?”薑憐心與她一同沉默了許久,方才輕聲開口。
碧芙有些詫異了望了望她,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被人認出,隨即卻又恢複沉默,低眉斂目的喃道:“不了,我這樣的身份,怕會汙了他的名節。”
薑憐心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如趙歡這樣的人,連他自己恐怕都不知名節為何物了,竟還有人如此為他堅守,當真可歎。
“他是個善人。”就在她暗自腹誹之時,碧芙已將那過往娓娓道來:“當年我家門敗落,流落街頭,他也隻是個窮書生,三餐都不能裹腹,卻還將我留在身邊。賣字畫的錢隻夠買一個饅頭,他就省下來給我吃,還騙我說在外邊吃過了……”
這本是個爛俗的故事,然而當碧芙眼中浮起淚光時,薑憐心卻禁不住心下動容。
她忽然想通了一樁事情,或許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有善的一麵,或許對於每個人來說,總有那麽一個人會讓自己始終保留著善的一麵,隻是有的人遇到了,有的人沒有遇到而已。
遇到的人就是幸運的,譬如趙歡。
哪怕在別人的眼裏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哪怕他最終的落得那樣的結局,他仍舊是幸運的。
薑憐心十分固執的這樣認為,故而也沒有在碧芙麵前提起半點兒關於趙歡的負麵行徑。
在薑憐心的百般勸說下,碧芙總算是跟著她一道入了趙府。
然而,當她看到廳堂裏躺著的那具棺木時,卻終於再不能維持表麵的平靜。
她連那香都不曾好好上就撲到了棺木上嚶嚶而泣。
“趙郎……趙郎……阿宛來看你了……”她斷斷續續的低喃,似乎還喚著當年那個衣袍樸素的窮書生,那個朝他伸出手來,露出和善笑意的恩公。
“你叫什麽名字,何以流落至此?”窮書生曾蹲在她身旁,眼睛笑笑的相問。
而她卻隻顧得大口啃著饅頭,連頭也不抬的應付了兩個字:“阿宛。”
阿宛,阿宛……
後來他總是眼睛笑笑的這樣喚他。
再後來,他又同樣眼睛笑笑的喚了另一個女人娘子。
可是她沒有怪他,而是從心底裏為他高興。
那樣好的一個人,應該有一個溫婉的良家女子相配,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還有靠得住的娘家扶持。
不該是她這樣家道敗落,又流落風塵的殘花敗柳。
以為這樣就是結局了。
可以心安理得的,看著他家宅和睦,看著他安享天倫,而後帶著滿足的笑意離去。 [ban^fusheng]. 首發
或許她可以走在他前麵,縱使離去時沒有他相伴,但知道他與自己停留在同一片天地間,看著同一輪明月,就可以很心安。
可眼下,卻都亂了。
碧芙還哭得傷心,薑憐心卻拍了拍她的肩,繼而將一名軟膩的男童牽到她麵前。
那男童亦是披麻戴孝的打扮,卻似乎並不知曉大家在做什麽,隻是好奇的湊到碧芙麵前琢磨了半天,忽然伸出一雙藕節似的小手臂,揮舞著環上她的脖頸,嘴上還斷斷續續的說著:“娘娘……香香……”
見碧芙忽然愣住,薑憐心便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展露笑顏道:“這孩子還小,尚不大認得人,看到年輕貌美的女子就管人家叫娘娘,聽聞舅舅多年不近女色,這點倒不像他。”
“這孩子……”碧芙全然忽略了薑憐心這一長串調笑,滿麵都是詫異神色。
薑憐心便不再賣關子,沉聲應道:“這孩子是舅舅獨子,而今父母皆亡,舅母娘家父親病重,兄弟也不得力,我念你心善,那阿宛想必也不忍這孩子孤苦,不若養了他可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