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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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一鳴說完這話之後丁子木還沒什麽反應,可是楊一鳴自己的臉先熱了。他深深鄙視著自己,為人師表的,言行當謹慎自持,可剛剛說的那話實在是……太“衣冠”了。

    丁子木大概是還沒醒過神來,沒意識到楊一鳴這句罔顧“師道尊嚴”的話。他揉揉眼睛,說:“不用了,我現在不困了。”

    楊一鳴趁機咳嗽一聲,把自己那剛剛翻騰上來,迫不及外想要往外蹦,有調戲良家男嫌疑的“片兒湯”話咽下去,然後端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樣子來說:“那一會兒我送你回去吧。”

    丁子木的腦子裏亂哄哄的,仿佛剛剛跟人激辯完,帶著一點點亢奮之後的疲倦,朦朧中依稀還回蕩著的誰說話的聲音,聽不清內容,但是嗡嗡的聲音始終縈繞不去,他甚至聽不太清楊一鳴在說什麽。

    丁子木狐疑地對楊一鳴說:“楊老師,我真的隻是睡著了嗎?”

    “對啊,”楊一鳴鎮定自若地說,“睡得還挺熟的,要不怎麽會我挪你你都沒醒呢。”

    丁子木站在燈光底下,黝黑的眼珠盯著楊一鳴。他的目光太亮,以至於楊一鳴忽然有種大丁又要冒出來的感覺,於是他試探著叫一聲“丁子木?”

    “楊老師,我覺得您沒說實話。”丁子木非常嚴肅地說。

    “啊?”楊一鳴鬆口氣的同時覺得自己臉上剛剛退下去的熱度,現在又燒了起來,“我什麽時候沒說實話了?”

    “我剛剛一定不是睡著了。”丁子木非常肯定地說,“我睡覺很輕,如果我真的睡著了,您一叫我我就會醒的。您看,我現在站的位置距離沙發差不多有兩米遠,我不可能睡得那麽沉,讓您抱著走那麽遠。”

    楊一鳴惡狠狠地盯著丁子木:打人不打臉啊丁子木同學,平時你情商挺高的啊怎麽這會兒就這麽討人嫌了呢?你臭小子的腦子怎麽那麽好使,剛剛才“大變活人”一番難道不累嗎,你這會兒不是應該神誌不清任我擺布嗎?

    丁子木執拗地看著楊一鳴,一副不問個水落石出就不罷休的樣子,楊一鳴隻好尷尬地錯開眼睛。其實他倒不是故意要去欺騙丁子木,隻是他現在還不想讓丁子木知道事情的真相。一無所知的丁子木不會對他的副人格設防,這樣才有機會去接觸到“大丁”甚至潛藏著的其他“人”,以便與他們交流溝通,探尋事情的起因,找到解決的方案。可如果丁子木知道了真相,他會下意識地去防備、阻止副人格出現,那樣反而會麻煩。

    再者,楊一鳴也怕嚇到他。任何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身體被兩個靈魂控製著,想必都會恐懼的,這種恐懼對即決問題毫無幫助。

    “好吧,”楊一鳴決定撒一個半真半假的謊。他歎口氣,微微鬆了肩背,做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說,“那我告訴你吧,其實你剛剛的確是犯病了。”

    丁子木狠狠地皺了皺眉,本來還有點兒搖晃的身子,這會兒倒是站穩了:“楊老師,您繼續說。”

    丁子木說這話的時候,臉色蒼白,嘴角扯僵硬的笑紋,但是一雙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楊一鳴,仿佛有實質的重量一樣,沉甸甸的。楊一鳴忽然之間又有了一種房顫的感覺,他問:“丁子木,難道你不怕嗎?”

    “怕啊,”丁子木勉強的笑一下說,“但是怕又有什麽用?”

    “你很勇敢。”

    “我該說謝謝老師誇獎嗎?”丁子木抿抿嘴角,“其實我還是挺高興的。”

    “為什麽?”

    “這是第一次在我發作的時候身邊有人,”丁子木看向楊一鳴,笑的不太好看,但是很努力。他真誠地說,“您不知道,以前我醒過神來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有時候我會遍體鱗傷,有時候我會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一次我躺在我家旁邊的一個被拆了一半的小院子裏,滿身都是泥,身上的錢包手機全都沒有了,就連我在小商品市場買的50塊錢的表都沒有了……身邊就臥著一條野狗,髒得都沒法想象,大概是我身上暖和,它靠著我睡得還挺香。”

    丁子木苦笑一下,眼睛裏的恐懼再也藏不住,瞳孔都收縮起來,他深深地吸口氣說:“那個時候,我躺在一堆碎磚爛瓦裏,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是被人揍的,還是被那些碎磚石頭硌的。心裏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個人,哪怕就是搶劫我的人也好,隻要他能站出來告訴我,我到底是怎麽了,讓我幹什麽我都願意。”

    丁子木往前微微邁了一步,距離楊一鳴近了一點,不知道為什麽,楊一鳴覺得自己可以在丁子木的瞳孔裏看到自己的麵孔,那上麵有一種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心疼”的表情。

    “所以,楊老師,”丁子木說,“求您告訴我,我剛才到底怎麽了。”

    “我們在聊天,你還記得的嗎?”

    “記得,大概是在聊工作的事兒,您問我麵包房裏的工作。”

    “記得具體內容嗎?”

    丁子木疑惑地想一想,搖搖頭:“我忘記了。”

    楊一鳴斟酌了一下,說:“我問你麵包房裏的工作,你說有很多孩子在店裏跑。當你說到孩子挺多的時候,忽然就不說話了,然後你站起來走到剛剛那個位置上。我很奇怪,就問你要幹嘛,但是不管怎麽問你都不說話,所以我就抓著你的肩膀想要搖搖你,這個時候你就忽然醒過來了。”

    “就是這樣?”

    楊一鳴聳聳肩,指指牆上的鍾說,“你看,這才多長時間,這麽點兒時間你能幹嘛?”

    “我……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嗎?”丁子木小心翼翼又急迫地問。

    “能有多過分?”楊一鳴伸手,微微用力地按在丁子木的肩膀上,他安撫丁子木說,“你迷迷瞪瞪的路也不會走、話也不會說,我推你一下你就倒了,還能幹什麽過分的事兒?”

    “我以前這樣的時候,打過人。”丁子木小聲說,“我……”

    “沒有!”楊一鳴斬截地說,“你不會打人,丁子木,你記住了,如果你打了人,那也一定是那個人侵犯到你了,你從來沒有主動地傷害過別人。”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這麽毫無保留地誇讚、信任丁子木,他一時之間竟然驚住了。楊一鳴肯定地說:“以我對你的了解和你填寫的那些表,我有把握你不會主動侵犯別人。”

    “那麽,楊老師,我……這到底是怎麽了?”丁子木的聲音都透出一股恐懼來。

    “我也不知道。”楊一鳴盡量淡定從容地說,“心理診斷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治療持續一年甚至幾年都是正常的,咱們現在幾乎還沒有正式開始,我不能下判斷。”

    楊一鳴頓了一下,換了一個口吻,更加堅定地說:“不管多少年,我會陪著你一起的。”

    丁子木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神色浮現出來。

    “所以,你別緊張更別害怕,不會有什麽意外的。

    丁子木似乎是接受了楊一鳴的解釋,臉色好了很多,他問:“那我……剛剛沒嚇到您吧?”

    “嚇到我?”楊一鳴覺得有點兒可笑,事實上他更擔心丁子木受到驚嚇。

    “您的臉色看起來……”

    楊一鳴不自主地摸摸臉,心想我基本是被自己嚇的,他揮揮手:“沒事兒,我……就是有點兒累。”

    “哦哦,”丁子木立刻說,“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楊老師您也早點兒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情緒雖然還是有點兒低落,但能看得出來他在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更加高興一些。

    “你今天住我這裏吧,”楊一鳴認真地說,“現在已經九點多了,再說,你今天的情緒不太穩定,我擔心……”

    楊一鳴的話沒有說完,丁子木便搖搖頭拒絕了:“我還是回去吧,很累。”

    “我送你。”楊一鳴沒有給丁子木拒絕的機會,直接就去玄關穿鞋子,拿車鑰匙。

    “謝謝您,”丁子木低聲說,“您不用送我,我想走走。”

    “我陪你走。”

    ***

    楊一鳴把手□□牛仔褲的口袋裏,默不作聲地陪著丁子木沿著種了法國梧桐的人行慢慢走。

    “楊老師,”丁子木忽然沉聲問,“如果我的病治不好……會怎麽樣?”

    “為什麽這麽想?”楊一鳴用盡量輕鬆的聲音說,“怎麽就治不好了?”

    “不,”丁子木站住腳,看著地上落著的一片寬大的梧桐樹葉書,“我想要知道,最糟能怎麽樣。”

    “你得樂觀點兒丁子木同學,”楊一鳴用力拍拍丁子木的後背,說,“你是信不過我嗎?”

    “楊老師,我當然信得過您。但有些事兒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盡再大的努力也沒有用。”丁子木轉過身來看著楊一鳴說,“我從很小就懂得這個道理了,人,有的時候得認命。”

    “那你的命是什麽樣的?”

    丁子木沉默了。

    秋風吹過去,卷起街道上的灰塵和落葉,空氣中有種嗆人的氣味。楊一鳴覺得自己嘴裏都是灰土,又苦又澀。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敢開口追問丁子木。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此時此刻的丁子木特別脆弱,甚至這一陣陣的秋風就能傷到他。楊一鳴願意就這麽等著,直到丁子木願意開口說話,他隻是有點兒心疼,因為他知道,丁子木肯定是個有“命”無“運”的人。可能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始終缺的就是那一點點運氣。

    “楊老師,”丁子木忽然開口說道,“其實……”他半轉過臉來,直直地盯著楊一鳴,在昏暗的路燈下,半明半暗的臉上仿佛罩了一層殼子,毫無表情卻讓人害怕。

    “什麽?”楊一鳴輕聲追問一句,這樣的丁子木他並不害怕,他隻是很可憐那個始終躲在麵具後麵的,蜷縮著的靈魂。

    “其實,我應該早就沒命了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