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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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楊一鳴自己也很難說清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麽,至少他說不清楚在丁子木倒下去的一瞬間發生了什麽。

    他記得丁子木用一種頹然的語氣說:“其實,我應該早就沒命了的”,那聲音毫無生氣,讓楊一鳴想到“灰敗”這個詞。所以楊一鳴不敢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麽,隻好故作瀟灑地笑著說:“哪兒有那麽多‘應該’不‘應該’的,要照你這麽說,我得死在你前麵。”

    丁子木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楊一鳴說:“你相信嗎,我六歲那年去公園劃船掉湖裏了;七歲從二樓摔下來;九歲高速公路上遇到車禍;十五歲因為感冒轉風濕性心髒炎;二十歲念大學,跟哥兒們出去喝酒,高了,在馬路上跟人打起來了,對方都動了刀子了,給我後背劃了一刀……”

    “楊老師,”丁子木說,“電視劇都不帶您這麽演的。”

    “所以啊,生活遠比電視劇狗血得多。”楊一鳴笑著拉了丁子木一把,“走吧,別站在馬路上吃灰了。”

    丁子木雖然沒什麽精神,可仍熱順從地跟著楊一鳴往前走。這裏距離丁子木家不遠,楊一鳴不停地說話想要轉移丁子木的注意力,可丁子木似乎沉浸在某種情緒裏出不來了,始終悶悶的。楊一鳴嘴巴都說幹了也沒見有多少起色,不過丁子木沒在大馬路上崩潰就已經很給力了,楊一鳴無厘頭地想,作為一名剛剛被“奪舍”的倒黴蛋,丁子木的反應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楊一鳴一路跟著丁子木,直到把他送到小區門口,得知羅颺今天加班,他更不放心了,於是強烈要求上樓“喝杯水”,借口是晚飯“吃鹹了”。楊一鳴說編瞎話的時候實在太過坦然和誠懇,以至於丁子木滿含愧疚地把楊一鳴帶上了樓。站在門口掏鑰匙的時候,楊一鳴瞥見樓道牆上掛著一張垃圾分類的宣傳畫,不知道是構圖問題還是上色問題,總之這幅畫呈現出一種別出心裁的醜意來,倒也醜得不拘一格。楊一鳴隨口說:“這畫真不怎麽好看。”

    丁子木推開房門,說:“楊老師請進。”

    楊一鳴踏進房門,嘴裏還絮叨了一句:“你們小區物業也是,也不說在走廊裏掛張好看點兒的畫,這個也太難看了。”

    丁子木忽然僵住了,就像有人鎖死了他四肢的每一個關節,他的眼睛等得老大,凶狠地瞪著楊一鳴。

    楊一鳴一下子就住了嘴,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張嘴就想喊“大丁”。但是丁子木根本就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穩準狠地一把扼住了楊一鳴的咽喉。楊一鳴大驚失色,所有的話都被掐在嗓子眼裏,隻好用雙手去掰丁子木的手。但就在他的手指搭上丁子木手背的一瞬間,丁子木忽然鬆開了手,往後猛退兩大步,隨即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腦袋一般,抱著頭癱倒在地。

    他蜷緊身子,把自己縮成團,雙手抱著頭,發出嗚嗚嗚的哽咽聲。

    楊一鳴兩大步竄過去拉住丁子木的手:“丁子木,丁子木,醒醒!”

    丁子木卻把身子蜷得更緊了。

    “你放鬆放鬆……丁子木你到底怎麽了?”

    “頭……”丁子木發出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頭怎麽了?”楊一鳴努力把人從地上拖起來。丁子木看著挺瘦,其實渾身都有一層薄薄的肌肉,非常有力氣,他攥住了楊一鳴的胳膊,楊一鳴竟然覺得自己被鉗製住了,動彈不得。

    “疼……”丁子木用微弱的聲音說。

    “去醫院?”

    “不……止疼……片。”

    “我先扶你去床上躺著,”楊一鳴把胳膊繞過丁子木的兩肋,用力把人拖了起來。丁子木整個後背都貼上了楊一鳴,就靠兩隻腳時不時地蹭一下地,總算是艱難地爬上了床。

    就這麽兩步路的功夫,楊一鳴覺得自己前胸都被丁子木的冷汗打濕了。他得有多疼啊,楊一鳴伸手摸摸丁子木的額頭,後悔得不行,今天真不是一個好時機,丁子木的狀態並不是很好,真不應該把大丁叫醒的。

    “丁子木,我送你去醫院吧?”楊一鳴憂心忡忡地說,“你這樣不行啊。”

    丁子木沒吭聲,隻是勉為其難地伸出一隻手指了指床頭櫃。楊一鳴拽開抽屜發現了一盒止疼藥。

    丁子木吃完藥之後,閉著眼睛喊了一聲:“楊老師。”

    “什麽事兒?”楊一鳴一隻手撐著床邊,俯下身子輕聲問。

    丁子木卻沒有再發聲,過了一會兒,楊一鳴覺得丁子木可能隻是無意識地叫了自己一聲,剛想坐正身子,丁子木又叫了一聲“楊老師”,楊一鳴依舊輕輕回了一句:“我在呢。”

    於是丁子木踏實了,他閉著眼睛,眉頭鎖得死緊,因為咬著牙關的緣故,下頜骨都頂著臉上的皮膚。楊一鳴眼睜睜地看著一層細密的汗珠沁出額頭,把發簾打得濕漉漉的。楊一鳴站起身來想去衛生間拿條毛巾,可剛一動身子,丁子木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丁子木的手勁非常大,攥得楊一鳴生疼,楊一鳴索性齜牙咧嘴地坐在床邊,空著的一隻手覆上丁子木的額頭:“丁子木,我沒走,我在呢。”

    丁子木的手微微鬆了鬆,這次楊一鳴不敢動了,任由丁子木攥著自己一隻手,另一隻手微微用力地一遍遍捋過丁子木的額頭,想要借此幫助丁子木緩解一下疼痛。

    “丁子木,咱們去醫院吧?”

    “不。”丁子木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你這樣不行啊。”

    “行。”

    “我陪你去醫院

    “不去。”

    簡直死循環。

    丁子木喘了一口氣,努力睜開眼睛,楊一鳴發現他的目光都是渙散的。

    “楊老師,我……不去醫院。”丁子木說完又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就好,真的。”

    楊一鳴歎口氣,的確,丁子木的頭疼恐怕也不是一般醫院能解決的。他能做的隻是微微用力地按摩著丁子木的頭部,小聲地跟他說話,看著他慢慢放鬆下來。

    終於,丁子木的眉頭鬆開了。楊一鳴輕輕叫了他兩聲,發現他已經沉入了睡眠,但是睡得很不安穩,眼睫在不停的顫動著。楊一鳴伸手拽過被子想給他蓋上,但是觸手之下發現丁子木的襯衣都是潮的。

    楊一鳴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地去衛生間隨便找了一條毛巾,接了一盆溫水後回到房間。丁子木沒醒,睡得比剛才沉了些。

    “丁子木,”雖然明知丁子木可能聽不到,楊一鳴還俯下身子,小聲地在他耳邊說,“我給你把襯衣脫下來,濕了。”

    丁子木沒有反應。

    楊一鳴慢慢地去解丁子木襯衣的扣子,潮了的衣服透著涼意。衣襟被拉開時,楊一鳴覺得自己仿佛被一個大錘子狠狠地砸了一下:丁子木的胸口上滿是傷痕,看起來已經有很多年的曆史了,傷疤處的皮膚已經變成白色,也有幾處呈現出詭異的赤紅,細長蜿蜒著爬在丁子木的身上。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細長的鞭子抽打過的痕跡,還有幾處應該是煙頭之類燒燙過的痕跡。

    在明亮的燈光下,這具身體明白無誤地昭示著“虐待”的本質。

    楊一鳴覺得自己心裏熊熊地燒起一把火,鋪天蓋地的憤怒把他裹挾其中。盡管明明早就料到了這一切,可一旦親眼目睹,他仍然抑製不住的憤怒。當年,什麽畜生才能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手?

    楊一鳴深深吸口氣,伸手去脫丁子木的衣服,手繞過丁子木的後背時,指尖敏銳地摸到了皮膚上輕微不平,想來背部的傷也不會少。楊一鳴忽然覺得自己完全沒有勇氣去看,他小心地把人扶起來,讓丁子木坐著趴靠在自己身上,給他脫掉了衣服。

    丁子木的頭枕再楊一鳴的肩上,呼吸熱熱地噴在楊一鳴的頸部,楊一鳴覺得自己的胸口都能感受到丁子木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又頑強。

    楊一鳴拽過濕毛巾,小心地擦過丁子木的後背,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背部的皮膚更是斑駁,甚至還有幾處的皮膚明顯褶皺起來。楊一鳴真想搖醒丁子木,問問他到底是什麽人才能幹出這樣的事兒,這個畜生……還活著嗎!

    丁子木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楊老師”,楊一鳴立刻停下手,微微側過頭去,問:“什麽?”

    “楊老師,”丁子木應該是還沒有醒,翻來覆去隻會說這一句“楊老師。”

    楊一鳴輕輕拍拍丁子木的後背,說:“乖乖睡,我在呢。”

    “別走。”丁子木說。

    這兩個字用極輕的聲音說出來,帶著氣音,並不是很清晰。但是聽到楊一鳴的耳朵裏卻重逾千鈞,清晰地鑽進了心裏。楊一鳴的心被這兩個字全都占滿了,脹鼓鼓的,他放下毛巾,把丁子木整個抱進懷裏,雙手扣在他的後背上,在他的耳邊輕輕說:

    “丁子木,我不走,我陪著你。”

    丁子木不再出聲,呼吸變得綿長兒均勻。楊一鳴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脫下他的外褲,拉過被子把人裹好,然後坐在床邊發呆。

    怎麽辦?

    這三個字在楊一鳴的腦袋裏像三塊滾動著的巨石,撞得他頭暈眼花,耳邊如果山穀回音一樣一遍遍反複“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楊一鳴不知道該怎麽治療丁子木,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丁子木,也不知道為什麽“楊三省”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楊多事”,更不知道自己這種動不動就房顫的反應是該去醫院看心內科,還是該去找個婚介所谘詢谘詢。

    於是他就這麽滿心糾結地看著沉沉入睡的丁子木,腦子裏各種問題此起彼伏一刻不停,亂哄哄的讓他害怕。

    他看一眼在床上沉睡著的丁子木,很帥氣的一個小夥子,有著非常溫和的性格,善良又細心。楊一鳴還記得初見麵時,丁子木就注意到許築均一個人去買飲料,並且囑咐說中暑的人隻能喝白水,還拿來了仁丹——那瓶仁丹現在還在玄關的小櫃子裏放著。而那塊乳酪蛋糕的香味至今還能回憶起來,楊一鳴尤其記得丁子木是用了什麽樣的方法讓晶晶把那塊蛋糕然給了自己……

    這是個聰明的人,聰明又頑強。

    頑強到無論把他放在什麽環境裏他都能安之若素,住在條件最差的地方,懷著最初的夢想,開一個小小的蛋糕房。

    楊一鳴歎口氣,他又開始房顫了。

    ***

    羅颺聽了楊一鳴“和諧刪節”版的過程描述後說:“真幸運啊。”

    “什麽?”楊一鳴疑惑地問。

    “我說沐沐今天真是幸運,以前他犯病的時候身邊都沒有人,今天幸好您在。”

    楊一鳴心想:對我來說這真不一定是件“幸運”的事兒。

    第二天,楊一鳴給丁子木打電話的時候,丁子木似乎已經完全好了。他在電話那頭羞赧地說:“真抱歉楊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你還記得發生什麽了嗎?”

    “記得。”丁子木說,“我頭疼發作了,然後……您一直陪著我,謝謝您。”

    “你記得在房間門口發生了什麽嗎?”

    “門口?”丁子木遲疑了一下,“我……頭疼,然後……然後您不是就扶我進屋了嗎?”

    楊一鳴含義不明地“嗯”了一聲,又囑咐了他幾句便掛斷了電話。放下電話後,楊一鳴想,那個在走廊門口扼住自己咽喉的人,到底是誰?

    **

    周五的下午,楊一鳴抽空去了福利院找馮老師,馮老師說:“其實我也一直懷疑木木是心理問題,因為醫院裏所有的病理檢查都是正常的,不太可能是因為生理性疾病。”

    “是的,他上周跟我說還有一份病理報告單沒有出來,我估計應該也是正常的。”

    “不用估計了,”馮老師無可奈何地說,“報告已經出來了,就是正常的。”

    “果然。”楊一鳴說,“馮老師,我今天來找您,是想找您是想問問丁子木來福利院以前的事兒。”

    馮老師想了想說:“具體的我們也不是很清楚,木木之前並不是孤兒,聽居委會的人說,他是有父母的。他父親是個賭鬼,成天打孩子,打得街坊四鄰都看不下去,報警都報過兩三次;他媽媽基本也不怎麽管他,每天說是出去打工,不過聽說也是去鬼混的……你知道,他媽媽還是挺漂亮的。”

    楊一鳴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木木從小就特別獨立,家裏也沒人管他,他就和一條狗作伴。後來,應該是他媽媽的事兒被他爸發現了,兩口子打得特別厲害。不知道怎麽又說起木木來,吵來吵去好像是說木木是他媽媽跟別人生的……”

    說到這裏,馮老師頓了一下:“男人對這種事情……你也知道,所以打得也就特別狠,連著木木一起打……等鄰居打電話報警時,他媽媽已經躺地上不動了,木木也……”

    楊一鳴聽的手都是冰涼的。

    “他爸爸因為家庭暴力被判了八年,並加賭博、鬥毆、借高利貸等等,反正最後判下來是十二年。”

    楊一鳴心裏一緊:“那豈不是已經出獄了?”

    “沒有,”馮老師搖搖頭,“他在監獄裏跟人打架,刑期延長了,但是具體延長到什麽時候我們也不清楚。木木從來沒有去看過他父親,在木木十八歲成人之前,我們偶爾還打聽一下他爸爸在監獄裏的情形,等木木成年了,我們也就不問了。”

    楊一鳴想起丁子木身上那斑駁的傷痕,站起身來對馮老師說:“馮老師,我會幫助他的。”

    馮老師下意識地也站起身來:“謝謝您,楊老師。”

    兩個人,站在辦公桌的兩端,似乎完成了一次接力,把一個善良的靈魂從一雙手交到另一雙手裏。

    丁子木的少年時代,馮老師為他庇護;將來,楊老師會為他鋪路。

    ***

    楊一鳴從福利院出來時接到了楊雙明的電話,楊雙明在電話裏說讓楊一鳴帶點兒蛋糕回家。

    “就你上回帶回來的那個,”楊雙明說,“媽還挺愛吃,說比麵包房做的好吃。”

    楊一鳴笑了:“我就是在麵包房買的啊,不過麵點師不是一般人。”

    “不管是幾班的,總之,你再帶點兒回來。另外,做好心理準備啊,媽這兩天精神不錯,開始念叨你的婚事了。”

    楊一鳴瞬間頭大如鬥。

    他掛了電話之後給丁子木打,電話鈴響到自動掛斷都沒有人接。楊一鳴心裏有點兒不安,於是收起電話直接就去了丁子木工作的麵包店。

    推開門,清脆的風鈴響起,撲麵而來的是清甜的味道。與一般的蛋糕房裏彌漫的濃鬱的奶油甜香不同,這裏的香氣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清涼。楊一鳴覺得很像雨後新鮮的竹筍,清甜沁人。

    一眼掃過去,丁子木並不在。楊一鳴問了收銀台的小姑娘,小姑娘抿著嘴笑:“木木啊,他在後廚呢。”

    “做糕點嗎?”

    “不是,”小姑娘帶著幾分神秘的神色說,“木木說他有了一個新點子,想要做一種新式的麵包,正在後麵試驗呢。”

    “他還挺有想法的。”

    “可不是,現在我們店裏賣的最火的一款三明治就是他創意出來的,最近這幾天給我們店長高興壞了,一個勁兒地說月底要給木木派紅包。”

    楊一鳴來了興趣,問:“哪款三明治?”

    小姑娘指指距離款台最近的一個獨立的小玻璃架子說:“要買趁早啊,等晚高峰一來,我保證你買不到。”

    楊一鳴用托盤端了三塊結了賬,小姑娘正要打包的時候他說:“包兩塊就行,給我留一塊我嚐嚐。”

    蛋糕房靠窗有兩張小小的桌子,配兩把軟椅權當是茶座。小姑娘給楊一鳴搭配了一杯咖啡,說這是“木木特餐”。

    普通的生菜葉、西紅柿、酸黃瓜,普通的火腿肉,麵胚大概是特製的,應該摻了其他穀物磨的粉,有一種糧食獨有的醇厚的香氣。但那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裏麵刷的醬汁,有烘焙過的芝麻的香氣,有淡淡的甜,還有羅勒特有的那種異香。

    楊一鳴坐在窗邊,被秋後暖暖的陽光曬著,桌上的咖啡氤氳著香氣,口腔裏的三明治讓人有種滿足的感覺。是的,就是一種“滿足”感,食物的味道,陽光的味道,在醇厚的香氣中摻雜著一點點咖啡恰到好處的苦味。這就是生活的味道,有苦有甜,但更多的是暖暖的愛意,在一點一滴的時光流逝中體會那種歲月帶給你的滿足,每一天都是充實的,每一天都足夠回味,不空虛,不迷茫,不單調,也不繁雜。

    楊一鳴慢慢地吃完一整塊三明治,招手叫過收銀小姑娘:“這是丁子木新研究出來的?”

    “嗯,這是他剛來的時候研究出來的,那會兒我家的三明治賣得不好,店長說要撤單。不過木木嚐了嚐說想試試看改進一下,我家店長是死馬當活馬醫,也就同意了。結果……”小姑娘笑眯眯地說,“簡直成了招牌!店長成天說要給這個三明治起名叫‘木木三明治’,但是木木說這個名字太傻了。”

    “是不聰明,”楊一鳴說,“我再買兩塊。”

    小姑娘給楊一鳴包三明治的時候,後廚的門開了,緊跟著一股巧克力的香氣飄了出來,隨著這股香氣,還有一個滿是驚喜的、清亮的聲音:“楊老師,您怎麽來了?”

    “來嚐嚐‘木木三明治’。”

    “好吃嗎?”木木端著一個大托盤走過來,滿是期待地看著楊一鳴,“三明治好吃嗎?”

    “‘好吃’已經不足以形容了,”楊一鳴咂咂嘴,做出神往的樣子說,“你讓我以後怎麽麵對其他的三明治?”

    丁子木笑了,微微揚起的下頜透著一股子根本掩飾不住也沒打算掩飾的得意。

    後廚門又咣當響了一聲,一個同樣穿著白色廚師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手裏端著一個小小的蛋糕杯,一邊走一邊說:“木木,我還是覺得不夠甜。”

    “可以了袁大哥,再甜就齁死蜜蜂了。”木木扭過頭去說。

    那個男人不甘不願地說:“你真的不考慮再刷層楓糖嗎?”

    “再甜會搶了巧克力的味道的,”丁子木認真地說,“袁大哥你要主打的是venchi啊,那麽貴的巧克力,你忍心刷糖?”

    那個袁大哥掙紮了一會兒,終於妥協了:“好吧,我聽你的。”

    丁子木笑眯眯地說:“聽我的就對了。”

    站在楊一鳴的位置上,正好可以看到丁子木那得意洋洋的笑臉,裏麵不僅僅是高興,更多的是一種自信。與在遊樂園第一次看到他完全不同,那種自信讓他整個人都發散著一種光彩。

    楊一鳴在心裏默默地為自己點了一隻蠟燭,白色的。

    “袁大哥,咱們可以讓大家來嚐嚐看嘛。”丁子木把托盤舉起來,說,“大家都來嚐嚐,先嚐左邊這排。楊老師,您也來嚐嚐,幫我們把把關。”

    這個時候那個袁大哥才恍然原來一直默默站在丁子木身邊的那個男人不是顧客:“呃,您好。”

    袁大哥衝楊一鳴伸出手去:“我叫袁樵。”

    丁子木在一遍補充一句:“楊老師,他是我們店長。”

    “楊一鳴,我是個老師。”楊一鳴也伸出手去跟袁樵握手,他沒提“心理老師”這事兒,總擔心讓對方知道丁子木心理有問題。

    “啊,您就是楊老師啊,”袁樵熱絡地說,“木木經常跟我們提起您。”

    楊一鳴詫異地看向丁子木,丁子木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說漏嘴了。”

    袁樵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力揉揉丁子木的頭發:“這傻小子,天生說不了瞎話,從第一句開始就是各種bug!”

    楊一鳴配合著笑笑,兩眼死死地盯著袁樵的手。

    “快嚐嚐,快嚐嚐。”丁子木舉著盤子轉移話題。

    大家嚐了一塊左邊的,喝了半杯淡檸檬水以後又嚐了嚐右邊的。

    “怎麽樣?哪邊好吃?”丁子木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微微揚起,那不是一種疑問的語調,他其實在心裏非常有把握,極其自信。

    楊一鳴覺得,當初堅持讓丁子木幹回老本行沒去送快遞真是對了。

    “我覺得右邊的好吃,左邊的有點兒苦。”收銀小姑娘舔舔手指上沾著的碎屑,意猶未盡地說。

    丁子木拋過去一個“你快閉嘴你這個沒品位的小饞貓”的眼神。

    “楊老師,您說。”

    “那得看你們這款甜點怎麽定位。”楊一鳴說,“如果你主要麵對青少年,尤其是兒童,那肯定是右邊那款更合適,甜、潤、軟;可你用的是venchi,這麽貴的巧克力不可能是麵對孩子的。所以,如果你麵對的是成年人,尤其是有一些生活品味的成年人,左邊的更合適,不太甜,但是巧克力的香氣足夠,口感絲滑但是不膩。更重要的是,我覺得吃左邊這款甜點,有種……”

    楊一鳴停下來,所有人都眨巴眨巴眼睛瞪著他,迫不及待地等著他說下文。

    “我想想怎麽形容,”楊一鳴順手把盤子裏左邊最後一塊甜點拿起來自然而然地放進嘴裏細細地品了一番,“嗯,很踏實的感覺。太甜,會讓人覺得輕浮,恰到好處的苦,會讓人覺得踏實。嗯,裏麵應該還有薄荷,吃到最後有點兒涼,這種味道吃起來層次更豐富,味覺由甜到苦到涼,一層層遞進過去,很踏實。太甜的東西會讓人有種沒著沒落的感覺,除了甜就是甜。”

    楊一鳴停下嘴,不意外地收獲到丁子木崇拜的眼神:“楊老師,你怎麽什麽都懂啊!”

    “這是吃貨的本能,”楊一鳴笑著說,“我也就是愛吃而已。”

    “我也愛吃,我就吃不出這麽多門道來。”收銀小姑娘嘟囔一句。

    “你是真吃貨,”袁樵笑著說,然後轉過臉來對著楊一鳴說,“楊老師,我服了。”

    丁子木眼都不眨地看著楊一鳴:“楊老師,我……”

    “特崇拜吧?”楊一鳴調侃著說,“我給你簽個名要嗎?”

    “要!”丁子木用力點點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您懂的真多。我做這個的時候就是這麽想的,我就是覺得這個味道應該是層層遞進的。”

    “楊老師不愧是心理老師啊,”袁樵說,“您把木木看得透透的,不過食物可以反應一個人的內心,甜點更是。”

    “嗯嗯,”丁子木拚命點頭,“其實我就是憑著感覺做的。”

    “waitress!”楊一鳴蹦出來一個單詞。但是袁樵顯然是聽懂了,他點點頭:“對,就是這樣。”

    丁子木完全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麽,於是狐疑地看著楊一鳴。楊一鳴到底沒忍住,伸手按在丁子木的頭頂用力揉了揉:“沒事兒,我們在說一部電影,回去找給你看。”

    丁子木不太在意那部電影,他問袁樵:“那袁大哥,我們能定了嗎?”

    “能!”袁樵咂咂嘴,不滿地看一眼楊一鳴,“楊老師,我覺得您其實一開始就知道該怎麽形容木木的甜點,可您還是吃了我最後一塊!”

    楊一鳴聳聳肩:“正好袁先生您也不太喜歡那個口味的,您更喜歡偏甜的。”

    “你剛剛說甜的更適合兒童,偏苦的那個才是‘有品位的成年人’愛吃的。”

    “我不懂甜點,隨口說說而已。”楊一鳴淡定無比。

    袁樵又一次大笑起來:“楊老師您真有趣,我想以後我們出新品的時候,麻煩您過來幫我們把把關,好嗎?”

    丁子木在一邊小聲說:“楊老師很忙的。”

    “好啊!”楊一鳴幹脆利落地說,“我求之不得。”

    丁子木閉上了嘴,他覺得今天的楊老師有點兒怪怪的說,說不上來哪裏不對,總之是不對。

    楊一鳴看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他說:“丁子木,你上次給我的那種麵包還有嗎?”

    丁子木想了想:“就是您說帶給阿姨吃的那種嗎?還有。”

    “我再買兩塊。”

    “買什麽啊,”袁樵豪爽地說,“我們的特邀品鑒師還需要買麵包?來,木木你去給楊老師裝兩塊。”

    丁子木聽話地裝了兩塊鬆軟的麵包遞給楊一鳴,楊一鳴也不客氣,接過來之後又囑咐丁子木如果有什麽不舒服的一定要給自己打電話,然後就走了。

    他走出去兩步以後,回頭看了一眼,透過麵包房的落地玻璃,他看到袁樵又揉著丁子木的頭發笑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爪子真欠!

    楊一鳴恨恨地想,同時在心裏又給自己點了一隻蠟燭,還是白色的。

    ***

    楊媽媽罹患卵巢癌,生命已經走入了最後階段,她精神好的時候會跟子女說說話,跟小外孫女玩一會兒,精神不好的時候就昏昏沉沉地睡著。楊雙明請了一個全職護工在家裏照顧老母親,每天都提心吊膽的。

    楊一鳴有空就回家陪媽媽,一開始楊媽媽還能跟聊半天天,最近這幾個月老人的精神越來越不濟,楊一鳴十次回家有七八次都沒法好好跟媽媽說句話。隨著病情的惡化,老太太的胃口也越來越差,上次楊一鳴無意中跟丁子木說起老人胃口差,丁子木就從店裏拿了兩塊麵包給他。

    丁子木說:“楊老師,這麵包是我做的,很香,而且特別鬆軟也好消化,您拿去給阿姨嚐嚐吧。”

    楊一鳴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帶回去了,沒想到老人還挺愛吃的。這次他又帶了兩塊回去,楊媽媽正好醒著。

    “好吃嗎?”楊一鳴問,“這是我學生做的,您要愛吃以後我天天給您帶回來。”

    “好吃。”楊媽媽慢慢地吃了半塊,“小鳴啊,媽想問你……”

    “沒有。”楊一鳴歎口氣,“媽,您就別操心我了,好好休息。”

    “怎麽還沒有呢?”楊媽媽歎口氣,“你也不著急?”

    “我才三十歲不到我著什麽急啊。”

    “我三十歲的時候都有你了。”

    “不能這麽比啊媽媽。”楊一鳴笑著說,“現在人結婚都晚。”

    “不結婚有個對象也行啊。”

    “您兒子眼光高,一般人等閑看不上。”

    楊媽媽靠坐在床頭上,認真地說:“小鳴,你也知道,媽不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

    楊一鳴點點頭,他大學期間出櫃,向媽媽和姐姐坦白了雙性戀的身份,但是讓他感動的是,無論是媽媽還是姐姐,都在震驚之餘表示能理解,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能潔身自好。楊一鳴記得媽媽和姐姐的囑咐,戀愛談過,但是從不亂來。

    “媽,我是真沒有碰到合適的人。”楊一鳴說,“您跟您說實話,找個姑娘吧,我怕將來會耽誤人家;找個男人吧,我又擔心不能長久。您也知道,這個圈子其實……也挺亂的。”

    “總有不亂的人啊,”楊媽媽歎口氣說,“其實我也不是逼你,我也知道這事兒挺難的,可就是因為難,媽媽就總想在閉眼前能幫你把把關。甭管姑娘還是小子,讓媽看一眼也心安不是嗎?”

    “如果有,我一定第一時間把他帶來給您看。”楊一鳴保證說,“我會好好去找一個的。”

    “如果是個姑娘,不用太漂亮,踏實就行;如果是個小子……老實巴交的最好,踏踏實實一心一意跟你過日子。”

    “老實巴交”四個字觸動了楊一鳴,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丁子木,想起了袁樵說“這傻小子,天生說不了瞎話”……

    楊一鳴甩甩腦袋,覺得自己最近有點兒走火入魔。

    楊媽媽精神不好,說了一會兒話就睡了,吃晚飯的時候楊雙明問:“相親嗎,我手裏有資源。”

    “男的女的?”

    “廢話!”楊一鳴輕斥一聲,“你見過同性戀相親的嗎?”

    旁邊許築均小聲問:“媽媽,什麽是同性戀啊?”

    楊雙明騰的紅了臉,惡狠狠地瞪楊一鳴一眼:“誰讓你問男的女的的?”

    楊一鳴無端躺槍,隻能無辜地聳聳肩。

    “均均,你聽錯了。”楊雙明笑著說,“你還吃紅燒肉嗎?”

    許築均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走了,楊雙明安撫好女兒,衝楊一鳴抬抬下巴:“見不見?”

    楊一鳴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見!”

    ***

    丁子木下班回家時揣了好幾個新出爐的肉鬆麵包,羅颺最喜歡吃了,每天早晨起來煮一杯牛奶,就著一塊肉鬆麵包就能解決掉早飯。

    羅颺還沒回來,丁子木洗完澡斜靠在沙發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電視裏吵吵嚷嚷的婆婆嫌兒媳婦刁鑽,兒媳婦嫌婆婆事兒多,媳婦跟丈夫大吵大鬧,做丈夫的忍不住扇了對方一巴掌……

    啪,丁子木果斷地換了一個台,中職籃比賽,雖然沒有什麽興趣,但總比看丈夫妻子對打好些。

    丁子木丟下遙控器,想起今天楊一鳴的那番話,心裏壓抑不住的激動。他一直是懷著某種心情在做甜點,但是從來也說不清楚那種感覺是什麽,隻知道當他心情不好時,做的甜點會很糟糕。比如上次幫楊老師收拾活動室,在食堂做的馬芬蛋糕。但如果心情很好時,也能做出讓自己滿意的甜點來。

    比如今天。

    今天,楊老師說點心裏有種“踏實”的感覺,就像生活一樣,層次分明,有甜有苦,但是吃到嘴裏就時那麽地讓人踏實。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胸口,踏實嗎?他問自己。

    有認識十幾年的朋友,有一個可以遮風擋雨不用擔心盜竊倒塌漏雨積水的房子,有一個在自己最危急的時候能出現在身邊的師長,有一份喜歡的工作,有一個豪爽仗義的老板。對生活還有什麽可不滿的呢?

    丁子木覺得自己前二十二年已經把所有能經曆的黴運都經曆了,剩下的人生,他可以“踏踏實實”地享受一下生活,看看窗外的陽光,聽聽鳥的啁啾,一切都會好起來。在這種時候,哪怕是自己的心理問題,也不能讓他感到沮喪或者絕望。

    丁子木覺得,一切真的已經開始好起來了。

    他心滿意足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伸個懶腰走到陽台上去收早晨晾著的衣服。一低頭,正好看到一輛車開了過來停在樓下。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男人,非常紳士地繞過去拉開了副駕駛座的門,裏麵走下來一個女孩。

    高高挽起的頭發,合體的西服裙,在明亮的路燈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細長的金屬鞋跟,標準的恨天高。

    三樓的高度,一切都可以看的很清楚,丁子木覺得自己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因為那個正溫婉地微笑著的女孩,竟然是羅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