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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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鳴側頭看了看丁子木:“之前不害怕嗎?”
“不知道,”丁子木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物,神情有點兒恍惚,“以前住在那裏的時候,就是覺得又髒又破,不喜歡那裏,尤其是爸爸在家的時候,特別不喜歡……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憎恨,我討厭那裏的一切。其實,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反倒是最幸福的,我可以一整天不吃飯,就一個人待在家裏。”
“不吃飯?”
“我就想一個人待著,特別的安全,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貴……吃飯……我覺得浪費時間。”
“現在還想一個人待著嗎?”
“有時候也想。”丁子木揉揉眉心,眼裏迷蒙的神色更重了,“但是我更想跟大家待在一起,您說過,讓我多接觸人,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和我待在一起會很無聊或者很煩嗎?”
丁子木搖搖頭,終於把視線從窗外調轉了回來,他認真地看著楊一鳴:“楊老師,您為什麽會這麽問?”
楊一鳴笑一笑沒吭聲,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問,似乎想通過這些問題一次次確定自己在丁子木心目中的地位。
但是確定了又能怎麽樣?
楊一鳴從未幻想過這段感情能夠得到丁子木的回應,拋開谘詢師和病人之間的關係,單論丁子木的“戀愛恐懼症”,這份感情就是沒有未來的。更何況……
楊一鳴苦笑一聲。
對於丁子木而言,四種常見的did治療法裏最佳的無疑是“職業療法”和“家庭療法”,前者幫助他提高處理日常事務的能力,讓他的若幹人格形成規則意識,能夠互相溝通和合作。後者可以重建丁子木的家庭觀,幫助他更好地融入正常的家庭生活,從而更好地融入社會。當然,所謂的“正常的”家庭生活中絕不包括和自己組織一個家庭。
所以,這兩種療法,沒有一個有他楊一鳴的安身之地。
“我就是隨口一問,”楊一鳴淡淡地說,“我希望你能在我這裏踏踏實實地住著,別想那麽多,也別有顧慮。”
“我知道,”丁子木笑一笑說。
楊一鳴在心裏說,不,傻小子,你什麽也不知道。
車子飛速地前行著,楊一鳴繞著那個小花園開了一圈:“要下去看看嗎?”
丁子木皺皺眉:“不了,我不想去。”
“然後我們去哪裏?”
“去福利院。”丁子木說,“我想去看看那幅畫。”
兩個人來到福利院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孩子們都在午休,樓裏安安靜靜的。丁子木和楊一鳴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悄地來到了那幅畫跟前。
“怎麽樣?”
“其實這張畫我看了好多年。”丁子木說,“每次從走廊裏走過的時候都能看到這張畫,看多了,反而沒什麽特別的印象了。”
“是的,越是在眼前的反而越容易被忽略。”楊一鳴聳聳肩,“俗話說這叫‘燈下黑’。”
“可是,現在我覺得這畫……看起來很……很……很亂。”
“怎麽個亂法?”
“就是看著讓人心煩的那種亂。”
“因為你畫畫的時候就心煩意亂。”楊一鳴安撫地拍拍丁子木的肩頭,“好了,我們回去吧,我看你的臉色很難看,回去睡一會兒好嗎?”
丁子木機械地點點頭:“楊老師,我能在您家住多久?”
“你想住多久?”
“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嗎?”
楊一鳴一把勾住丁子木的肩頭,摟著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咱們不是說話了麽?你可以給我做飯當房租。”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這有什麽為什麽的,”楊一鳴咬咬牙說,“我喜歡你唄,小夥子又帥又機靈,手藝那麽好,將來你開甜點店賺錢當大老板了,我還得抱您的大粗腿呢。”
丁子木勉強笑一笑:“我給你終身免費vip卡。”
“你說的,別忘了啊。”楊一鳴仰頭笑一笑,把滿嘴的苦水全都倒回了嘴裏咽下去。
傻孩子,我要你一張終身免費卡幹什麽用?
***
車子開過麵包店的時候,丁子木讓楊一鳴停了車,兩個人走進店裏的時候收銀台小姑娘高興得直蹦躂:“木木你回來啦,太棒了,你再不回來這個月的獎金就沒有了。”
“他來請假。”楊一鳴不假思索地說,“他需要休息,下周不來了。”
小姑娘的下巴“咣當”一聲砸在了地上,眼淚緊跟著就在眼底積蓄起來。
丁子木有點兒不落忍:“也用不了一個星期。”
“就一個星期,”楊一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事兒沒什麽可商量的。”
小姑娘甩開嗓門大喊一聲:“老板!”
一會兒袁樵顛顛地從裏麵跑了出來:“什麽事……啊,木木你來啦!”
楊一鳴沒有給袁樵開口的機會:“請假,一周。”
袁樵委屈地癟癟嘴,想起自己曾經拍著胸脯說“願意等”,隻要忍辱負重地點點頭“好吧。”
丁子木心下不忍,於是說:“袁大哥,其實用不了一周的,我覺得我過兩天就能來上班。”
“丁子木,這事兒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楊一鳴沉聲說,在袁樵麵前他有點兒控製不住自己的火氣。
丁子木從善如流地笑一笑:“我聽您的。”
袁樵瞟一眼楊一鳴,含義莫名地點點頭:“懂了。”
收銀小姑娘在一邊目睹了全過程,她撓撓頭發“老板,您懂什麽了?”
從麵包房出來,丁子木說:“楊老師,我覺得我真的特別幸運,您和袁大哥都是挺好的人,我都不知道我怎麽那麽好的運氣。”
“這個世界好人多啊,”楊一鳴打一把方向盤說,“大概率事件。”
“大概率嗎?”丁子木忽然扭過頭來看著楊一鳴,“楊老師,我看過《禁閉島》的。”
楊一鳴瞬間就明白了丁子木想要說什麽,他轉向燈靠邊停好:“丁子木,禁閉島是個島,全島也沒幾個人,你數數你身邊有多少人,光福利院就有近百個。就算搭台演戲,我們上哪兒找那麽多群眾演員?”
丁子木咽口吐沫:“那麽,我身邊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你想怎麽證明?”楊一鳴正視著他問,“我能怎麽證明我是真實存在的,你想我怎麽證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某個科研項目。”
丁子木惶惶然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說,“楊老師,我有點兒害怕。我怕某天我一覺醒來,什麽都沒有了。馮老師沒有了,羅颺沒有了,袁大哥沒有了,鄭哥也沒有了,您也沒有了。”
“誰?”楊一鳴從那一串話裏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他立刻追問道:“你剛剛說鄭哥是誰?”
“鄭哥是……”丁子木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楊老師?”丁子木的語音著帶著祈求和顫抖,仿佛隻要楊一鳴一句話,鄭哥就還是那個鄭哥。
“丁子木,你想想,你什麽時候認識鄭哥的?”
“我……好像認識他很久了,”丁子木說,“我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麽時候了,但是我真的認識他很久了……楊老師,他是真的對不對?”
“我不知道,”楊一鳴誠實地搖搖頭,“丁子木,我以前從未聽你說起過這個‘鄭哥’……等等,”楊一鳴伸手示意了一下,“我好像聽過這個姓鄭的……跟鄭奶奶有關係嗎?”
“鄭哥他……”丁子木哽了一下,說,“他對我很好,真的,特別照顧我。我下班回去很晚的時候他會給我做飯,他做的牛肉飯特別好……”
“怎麽了?”楊一鳴發現了丁子木的遲疑,他追問道,“牛肉怎麽了?”
“牛肉……”丁子木喘口氣,“我記得,兩個月前給我做過一次牛肉,我說冰箱裏有我新買的菜他說沒有……不不不,應該是他說有新買的菜,可是我沒找到……也不是,應該是……”丁子木越說越亂,越說越驚慌失措,終於把自己說得沒詞了。他看著楊一鳴,帶著哭腔說:“楊老師,鄭哥對我很好。”
楊一鳴立刻察覺到這個話題不能再繼續了,丁子木今天一天的承受力到這裏已經算是極限了,任何一句都有可能是那最後一根稻草。
“我覺得我對你也挺好的,”楊一鳴故意輕鬆地笑著說,“丁子木,你有點兒太緊張了,別疑神疑鬼的。”
“不不不,”丁子木拚命地搖著頭,“楊老師,我現在……我想不起來……我……我不知道鄭哥叫什麽!”
楊一鳴在心裏默默地歎口氣:“可是馮老師知道鄭哥,她跟我說起過,你看,馮老師都知道的人,怎麽會是……”
“馮老師她不知道。”丁子木崩潰地大喊起來,“她不知道!不知道!她沒有見過鄭哥,是我告訴她的,一切都是我告訴她的!但是……我不確定這個人……存不存在。”
楊一鳴伸手一把攥住丁子木的手,攥得很用力,甚至能感到對方指骨硌著自己的掌心,但他沒有放鬆,而是更加用力:“丁子木,停下來!”
丁子木喘息著停了下來,他的眼睛通紅,目光淩亂,哀求著看著楊一鳴:“楊老師,整整二十二年,除了馮老師,鄭哥是對我最好的人。”
楊一鳴的心緊了起來,覺得自己的眼睛也*辣地痛著。
“就……就不能有一個人,哪怕一個人,真的喜歡我,真的對我好嗎?”丁子木嘶啞著聲音,仿佛在質問這個世界,“有一個人也行啊,我隻要一個人就夠了!”
楊一鳴果斷地用力把丁子木拉進自己的懷裏,隔著汽車的檔把,他死死地抱住丁子木,在他耳邊說:“丁子木,我真的喜歡你。”
丁子木急促的呼吸聲驟然停了下來,隔了半晌,楊一鳴聽到一聲哽咽從肩頭傳來,緊跟著是一連串抽泣聲。仿佛是一道禁錮著丁子木的閘門破開了縫隙,所有的情緒鋪天蓋地洶湧而來,丁子木痛哭失聲,那哭泣聲在狹小的車廂裏回蕩,一聲聲砸進楊一鳴的心裏。
***
過了很久,也許很短,楊一鳴覺得自己似乎是喪失了時間感,在一片混沌和徹骨的心痛中,聽到丁子木的哭聲漸漸停歇下來。
“丁子木,”楊一鳴輕輕喊了一聲,喊完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他拍拍丁子木的後頸,簡單地說,“我在呢,別怕。”
“嗯。”丁子木壓抑著的聲音傳來。
“我會一直在,”
“嗯,”丁子木再哼一聲,過了半晌,他悶悶地說,“您……真的會在嗎?”
楊一鳴深深吸口氣,篤定地說,“我是真實的,不騙你。”
“嗯。”
“要我證明一下嗎?”楊一鳴眨眨眼,笑著說,“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不不,”丁子木慌亂地擺手,急迫地說,“不用證明,楊老師我相信您,您一定是……真的。”
“不,你並不信。”楊一鳴笑著說,“你隻是害怕出現最糟糕的結果,所以不敢去印證而已。我得向你證明,我楊一鳴就是楊一鳴。”
“我信的,真的。”
“而且,我還要證明一件事,那就是既然我楊一鳴是真實的,那麽我對你的承諾也絕對是真實可靠的。”
丁子木的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他淚眼迷蒙地一把抓住楊一鳴:“楊老師……”
楊一鳴安撫地拍拍丁子木的肩膀,從副駕駛的小儲物箱裏翻出一柄水果刀。這是他上次帶著許築鈞去郊外玩時放進去的,為了給小丫頭削水果。
“丁子木,你知道did患者雖然有很多個人格,但是身體隻有一個,所以大丁打架,受傷是你。”
“不要!”丁子木立刻明白了楊一鳴想要幹什麽,他撲過去抓那柄刀,但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朦朧中,他看到楊一鳴的手臂上迅速湧出鮮紅的血液。
“楊老師!”丁子木驚呼一聲,立刻去找紙巾。
“別慌,”楊一鳴拽住在狹窄的副駕駛座上亂轉的丁子木,“別慌,皮外傷而已,我切個菜劃的口子都比這個深。”
“可是……”丁子木顫抖著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能狂亂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疊聲地道著歉,眼淚又要流下來。
“真的沒事,”楊一鳴說,“擦擦眼淚,你自己看看,我一個大男人,切個口子而已,還沒兩公分長你別哭得跟我要難產一樣好嗎?”
丁子木抬起頭,對楊一鳴說的話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楊一鳴從駕駛台上抽了兩張紙巾捂住傷口,沒過一會兒血就停住了。
“你看,沒事兒吧。”楊一鳴把胳膊伸過去,“我這麽惜命的人,下不了狠手的。”
丁子木看著那道傷口不說話,眼淚又要滴下來。
楊一鳴從書包裏又翻出來一個筆記本,在上麵寫道:“心理谘詢師楊一鳴,左手小臂處有道輕微傷”。
“來,你把這張紙收好,放在你錢包裏。”楊一鳴把寫了字的紙撕下來遞給丁子木,“你時刻關注一下自己的手臂,如果某天發現自己的手臂上也有傷口,又看到錢包裏的這張紙條。那就說明我也是假的,如果沒有,你就應該相信我。”
“楊老師,”丁子木囁嚅著說,“我……我有點兒無理取鬧。”
“不,你的反應是正常的,”楊一鳴笑著說,“任何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懷疑的,甚至有人有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假的,你這個反應恰恰說明你具有正常人的理智。”
楊一鳴伸手按在丁子木的頭頂,用力揉了揉他的頭發說:“丁子木,你會好起來的,真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