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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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一鳴發現丁子木簡直就是坐下病了,從發動車子一直到回到家,丁子木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胳膊。楊一鳴笑著伸手,抓住丁子木的下巴把他的腦袋扭正:“看路,你看著我幹嗎?”
“楊老師,”丁子木吭哧吭哧地說,“真的不用去醫院嗎?”
“兩公分的口子去醫院?”楊一鳴說,“你想我被醫生嘲笑死嗎?”
“可那刀幹淨嗎?用不用打破傷風?”
楊一鳴伸手輕輕推了丁子木一把:“去什麽醫院,趕緊回家,我累了。”
兩個人一起往樓上走,楊一鳴看這個丁子木的側麵,腦子裏不期然蹦出另一個影子,那人的眉眼中還有未曾褪去的怒意,臉上還有傷痕,他蹲在自己跟前,直眉瞪眼地說:“去醫院!”
態度堅決不容拒絕。
那是大丁,楊一鳴在心裏想,今天的這一幕大丁有沒有看到,他知不知道那個“鄭哥”,大丁會不會幫丁子木找回那段記憶……一切都是未知數,但是楊一鳴並不著急,隻要丁子木信任他,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
回答家裏,楊一鳴遞給丁子木半片白色的藥片:“吃了,去睡覺。”
丁子木遲疑了一下接過來:“我睡著了以後會怎樣?”
“不會怎麽樣的。快去睡會兒,睡醒了以後我們出去吃飯。”楊一鳴把丁子木推到臥室門口,用很隨意的口吻說,“丁子木,不管是你丁子木還是大丁,還是徐霖,我都是楊一鳴。”
丁子木停下腳步,他沒敢回頭,隻是直愣愣地看著門板:“楊老師,我……”
“謝謝什麽就算了,”楊一鳴笑一笑,“咱倆之間能不說‘謝謝’這倆字嗎?”
“為什麽?”
“沒什麽為什麽的。”楊一鳴頓了頓,“去睡吧。”
“楊老師,您之前說……你喜歡我?”丁子木的聲音有點兒啞。
楊一鳴沉默了兩秒:“對,我說過。”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人喜歡我了。”
“怎麽可能?”楊一鳴知道丁子木說的“喜歡”跟自己說的“喜歡”不是一個概念,但他仍然忍不住歎息。
“楊老師,不管以後我會怎麽樣,我都想謝謝您。”
“去睡吧。”楊一鳴輕輕推了丁子木一下,把自己關在了臥室門之外。
楊一鳴很累但是不困,他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慢悠悠地飄過去的一朵雲,腦子裏空空的,什麽也不能想,一想就頭疼。他歎口氣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發呆。忽然,寂靜的房間裏響起來一聲清脆的鈴聲,那是有電子郵箱的提醒音。
楊一鳴立刻翻身躍起,兩步就撲到電腦前,黑了的屏幕亮起來了,一個小小的信封在閃。楊一鳴一眼就看到發信人那一串英文字母。
弗裏德曼回信了!
楊一鳴激動得手都在抖,幾乎握不住鼠標,他定了定神,打開郵件,那一串英文字母從眼前掠過去,楊一鳴隻抓住了一個重點:可以遠程治療。
楊一鳴鬆了一口氣,在一片茫茫然中總算是抓住了一點把手。
***
丁子木以為自己會翻來覆去睡不著,可是當他躺在床上時連一個過程都沒有直接就睡著了。但是他睡得並不安穩,在夢中總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晃過,似曾相識卻卻又抓不住邊際。
丁子木看到老房子的院門口,他徘徊在門外明亮溫暖的陽光裏,看著院門裏麵黑洞洞陰慘慘的,似乎有無盡的危險潛伏著;他隱約聽到裏麵有爭吵聲,還有碗盤摔碎在地上的聲音;他也聞到了一陣甜膩的香氣,那應該是鄭奶奶在煎年糕的香氣;他覺得有一個濕熱粘膩的東西滑過自己的脖頸,仿佛是……
“木木,你回來了?”一個蒼老、顫巍巍的聲音忽然出現。丁子木覺得那蜿蜒在自己脖頸上的東西立刻消失不見了,那個漆黑的門洞裏立刻亮起了燈,剛剛的爭吵聲也不見了。
丁子木回過頭去想去找那個聲音的來源,可身邊空無一人。倒是那個蒼老的聲音說:“木木啊,快來吃年糕。”
丁子木扭過頭來往門洞裏望過去,那裏麵雜亂卻並不髒髒,堆在牆根底下的蜂窩煤和大白菜透著一股子濃厚的市井生活氣息。一隻滿院子亂跑的小狗,瞪著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他,仿佛是久候主人歸家的寵物。
然而,就在在一片溫暖的氣息中,丁子木隱約看到在一個角落裏,靠牆停著一輛破舊的28男式自行車,在牆壁和和自行車的夾角裏似乎蜷縮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隻能透過車輪的輪輻看到一點影子。
那是誰?為什麽要藏在自行車的後麵?他為什麽不去吃年糕?丁子木的腦子裏猛然浮現出一個名字:徐霖
丁子木莫名地覺得恐懼,他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立刻就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話,那聲音斷斷續續完全聽不清楚。
“徐霖?”丁子木站在院子門口試探著問,“你說什麽?”
“來……我……”
丁子木皺緊眉頭,往院門口湊近了一步:“我聽不清,你說什麽?”
“……你……進……”
“進去是嗎?是讓我進院子裏嗎?”丁子木提高嗓門又喊了一句。
院子裏,那個慈祥的聲音說:“木木,你回來了嗎?快來,快來吃年糕。”
香甜的氣息更重了,那隻瞪著濕漉漉眼睛的小狗衝他歡快地搖著尾巴,好像迎候久未歸家的小主人。
丁子木控製不住地又往裏邁了一步,他的右腳已經踏進了小院的門坎,院牆在他身上投下陰影,斜斜地把他切成兩半,一半沐浴在陽光中,另一半浸在陰影中。
一步,隻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找到那個人,我就可以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丁子木吸了口氣,抬起了左腳。
“站住!”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急切而且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
“誰?”丁子木把左腳放了下去,他確定自己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他想知道這是誰?
“回去!”那個聲音裏有些不耐煩的感覺,仿佛丁子木是個偌大的麻煩。
“為什麽?”丁子木有點兒糊塗,他執拗地問,“你是誰?”
“木木,你怎麽還不來?”那個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年糕涼了就不好吃了,快來。”
丁子木控製不住地探頭往裏看了一眼,那個蜷縮在自行車後麵的孩子,似乎在簌簌發抖。
“我想跟他說句話……”丁子木指著那個孩子說。
“想死你就進去!”那個聲音不耐煩地說,“趕緊回去,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為什麽?”丁子木一下子慌了,明明那麽溫暖的一個大雜院,他一疊聲地大聲問道,“為什麽不能去,為什麽?”
那個人再也沒有出聲,好像言盡於此懶得再多說一句。空蕩蕩的院子門口隻剩下丁子木一個人的聲音一遍遍追問:“為什麽?你是誰?”
就在一片混亂中,丁子木忽然聽到一個很溫柔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那聲音距離他很遠,他聽不太清楚,但是感覺堅定又溫暖。丁子木停下來,詫異地看看四周,當他再轉過頭來的時候,那個院子已經不見了,連同小院子那股原本揮之不去的炸年糕的香氣都不見了。四周一片空茫,他立刻覺得自己被拋棄在了世界的盡頭。
“楊老師!”丁子木下意識地喊出一個名字。
“噓,我在呢在呢,”楊一鳴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就在他耳邊,他覺得自己都能感受到楊一鳴溫熱的呼吸。
丁子木跌跌撞撞地朝著一個方向跑,他覺得在這片白霧的後麵就應該是楊一鳴,隻要再往前跑一步就能衝出去。
眼前一亮,白霧驟然消散,丁子木看到了楊一鳴焦急的臉。
“楊老師?”
“呼,你總算是醒了。”楊一鳴出了一口氣,丁子木能醒來讓他高興,醒過來的是丁子木更讓他高興。
“我……”丁子木剛說了一個字就頓住了,因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記憶在從他大腦裏迅速退卻,就好像退潮的海灘,剛剛還滿滿當當的影像迅速消融,快得讓他反應不及,轉瞬間就隻剩下片影殘聲。
“丁子木?”楊一鳴試探著叫了一聲,“你怎麽了?”
“楊老師,”丁子木慢慢地說,“我剛剛……好像看到徐霖了?”
楊一鳴心裏一緊,徐霖就好像一個危險警報器,他代表著丁子木所有的噩夢,是丁子木千方百計想要忘記的那一段曆史。楊一鳴知道這樣很殘忍,但他是抓住丁子木問:“你跟他說什麽了?”
“我忘了。”丁子木有點兒沮喪,“我居然忘了,我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我看到他了,但是我忘記了他跟我說了什麽了……楊老師,我……”
“沒事沒事,”楊一鳴安撫他,“記不住是正常的,他還不夠信任你,等他慢慢信任你的時候自然就會跟你說話了。”
“可是,如果我每次都記不住怎麽辦?”丁子木焦急地說,“您說還有一個大丁,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我把他忘記了。”
楊一鳴有種奇怪的感覺,他想起大丁說的“不想消失”,事實上這個人似乎從未存在,就連丁子木也不記得,對比徐霖,楊一鳴發現大丁其實根本就不想讓別人記住他!他心甘情願默默地躲在丁子木的身後,隻是現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來讓所有人都記住他。
為什麽會這樣?
丁子木:“我想認識他,我想問他很多事,那麽多年我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但卻不認識,我覺得有點兒奇怪,我想問問他,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為什麽他不願意出現。”
楊一鳴仔細地看著丁子木的眼睛,他心裏慢慢騰起一個巨大的疑問,這個疑問從一開始就有,隻是接連出現太多事讓他一時之間左支右絀無暇顧及。現在,丁子木的話又讓那個巨大的疑問浮現了出來:
通常來說,當一個人知道他身體裏住著另外一個人甚至幾個人時,都會驚慌失措,各種應激的反應都有。丁子木為什麽就能這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一切?相對來說,他的反應簡直鎮定得如同一個導演!
楊一鳴被這個念頭打蒙了,他想起上午丁子木問他:“萬一,我不是我呢?”
楊一鳴看著丁子木,他想:你是誰呢?
***
楊一鳴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其實是沒有答案的,就如同《禁閉島》一樣,這部電影不演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真相是什麽。當然,也有可能演到最後一刻也沒有人知道真相是什麽,除了“丁子木”他自己。
但是,到底是哪個丁子木呢?
“丁子木,別想那麽多了,有些事兒不是我們想就能想明白的。”楊一鳴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要不要聽?”
“什麽?”
“弗裏德曼教授給我回信了,他在美國主持一個心理研究工作室,專項就是did,在這個領域可以算得是上行家了。”
“我們要去美國嗎?”
“不,你的情況不太適合出國,你需要在一個熟悉的環境裏,這樣能讓你盡量放鬆。再說,美國那邊的工作室現在也沒有人手和時間來解決你的問題。”
丁子木搖搖頭:“我不要。”
“什麽?”楊一鳴愣了一下。
“我……不想讓別人接手。”丁子木小聲但是堅決地說。
“我說過會一直陪著你的,”楊一鳴伸手揉揉他的頭發,“要不要看看弗裏德曼教授的回信?他挺熱情的。”
“我……看不懂。”丁子木小聲說,“我看不懂英文。”
“我懂就行,”楊一鳴嘴上一禿嚕,說道,“趕明兒我帶你出國去旅遊,我們不跟團,自助遊,讓你見識我一下英語水平。”
丁子木的眼睛迅速亮了起來:“真的?”
楊一鳴點點頭,心裏有點兒發苦。
“既然醒了,我們就去吃點兒東西。”楊一鳴伸手把丁子木從床上拽起來,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對麵大樓裏亮起星星燈火。
丁子木忽然說:“我想吃年糕。”
楊一鳴站住腳:“年糕?什麽年糕?”
“那種油煎的年糕。”丁子木慢慢地說,“忽然很想吃。”
年糕本身就是南方的食品,雲貴川一帶喜歡吃油炸的年糕,楊一鳴開著車繞了三四家川菜館子都隻有糍粑沒有年糕,丁子木有點兒不好意思:“楊老師,咱們就吃這個吧,別跑了。”
“沒事兒,前邊還有家賣湖南菜的,我估計應該會有。”
“不去了。”丁子木說,“我們就吃這家吧,糍粑也很好吃。”
楊一鳴:“問題是被你說的我都饞了,說實話我還真沒吃過油炸年糕,也想嚐嚐,是甜的吧?福建的湯年糕我不愛吃。”
“甜的!”丁子木肯定地點點頭,“外麵一層酥酥的,裏麵很軟糯,很香,還可以蘸著糖吃。”
“聽著就好吃,走,今天一定要一飽口福。”楊一鳴自然而然地拽著丁子木抬腳就走。
丁子木微微曲了曲手指,楊一鳴的掌心很溫暖。
***
楊一鳴給丁子木請了一周的假,可是剛過了三天丁子木就閑不住了。他磨了楊一鳴一晚上,終於讓楊一鳴點頭同意他去上班。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給我電話。”
“好。”
“頭暈的話就別做了。”
“好。”
“如果……如果丁奎來了怎麽辦?”
“找袁大哥。”
“他要讓你跟他出去呢?”
“楊老師,我二十二歲了。”丁子木好笑地說,“吃過一次虧怎麽還會犯第二次傻?”
“下班我來接你,”楊一鳴囑咐一句,“自己別回去。”
丁子木很乖地點頭同意。
楊一鳴原來隻是擔心大丁和許霖,現在又加上了一個鄭哥和丁奎強,他覺得沒準自己會比丁子木先崩潰掉。可是過了一個星期,楊一鳴驚訝地發現,什麽都沒有發生。
大丁沒有半夜跑去自己的臥室,許霖也沒有縮在牆角,鄭哥依然隻是一個傳說,丁奎強似乎是被打怕了,絕不敢再露麵。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讓楊一鳴非常擔心,總覺得這是暴風雨前的寂靜,每天都提心吊膽的。可是丁子木意外的快樂,從楊一鳴認識他到現在,他從來沒有見丁子木這麽高興。
他每天都笑眯眯的,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袁樵叼著手絹蜷在門口嚶嚶嚶,因為生意好到讓他不敢睡覺,生怕醒來就是一場夢。附近兩所中學的女生排著隊來參觀“慕斯男神”。收銀小姑娘以一種“木木是我家”的莫名的驕傲感捍衛著自己的主權——絕不許別的女生多跟木木多說一句話。
有時候楊一鳴下班來接他,並不急於進門,而是隔著大大的玻璃牆,看著他穿著潔白的廚師服,彬彬有禮地請客人試吃新做的甜點。楊一鳴會在一瞬間產生一種錯覺,那就是其實真正有did的人是自己,幾天那種混亂不堪的一幕完全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丁子木就是丁子木,從來不存在其他的什麽人。
如果是那樣,楊一鳴覺得自己真的會去追求他一下試試看。
“楊老師,”袁樵在門口招招手,“來了怎麽不進來?”
“裏麵人太多了,我就不進去添亂了。”
“生意好啊,”袁樵控製不住地笑,“每天下午三點以後都這樣,一直到打樣。”
“你給丁子木開多少工資?”
“呃……楊老師,您這也太不含蓄了。”袁樵抱怨著說,“一般不都應該先寒暄一下聊聊天氣嗎?”
“我覺得你應該給丁子木提成,工資要漲百分之三十才合理。”
“他現在的工資已經是這條街上所有甜點師裏最高的了。”
“他值得更高的,”楊一鳴寸步不讓地說,“你信不信我找家酒店讓他去做甜點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兒。”
“……”
“五星級不敢說,三星級手拿把攥。”
“百分之二十?”
“三十。”
“二十五?”
“三十五。”
“好吧,百分之三十,成交!”袁樵痛徹心扉地簽下合約之後叼著手絹繼續嚶嚶嚶。
楊一鳴推開店門,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側對著門的丁子木習慣性地說:“歡迎光臨……楊老師你來啦?”
“你忙你的,我等你一會兒。”
丁子木歉意地說:“對不起,剛剛羅颺給我打電話,說要過來找我吃飯,我還沒來得及跟您說。”
楊一鳴想了想說:“那不要去太遠的地方吃,就在這附近吧,等你們吃完飯給我打電話,我來接你。”
“不用啦,”丁子木掩飾不住地笑,“我們不會去太遠的地方吃飯的,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就算你不用接,羅颺一個女孩子也得送她回家不是?”楊一鳴做了一個手勢,“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你快吃完時給我打個電話。”
丁子木於是不再堅持:“好像從我認識您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說‘謝謝’。”
“我也一直在說‘不用謝’。”楊一鳴伸手把丁子木的領巾拉正,“早點兒回家。”
旁邊排隊等著付款的小姑娘發出一聲驚歎,躲在一邊的袁樵開始算計,是不是以後應該讓楊一鳴在店裏多待一會兒,這樣生意會更好的。(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