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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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木是在臥室醒過來的,他睜開眼睛時天已經全黑了,楊一鳴就坐在床邊。
“楊老師,”丁子木慢慢地坐起來,“我這是……”
“沒事,”楊一鳴在他身後塞了一個枕頭,讓他靠坐在床頭,“你挨了一悶棍,暈了。”
“我記得那一棍力道不大啊,丁奎強都那樣了能有多大勁兒?”丁子木有些疑惑。
“那誰知道?”楊一鳴從床頭端過來一杯水遞給他,鎮定地說,“可能是你最近身體有點兒虛弱。”
“是嗎?”丁子木狐疑地說,“難道不是大丁或者鄭哥徐霖他們來了?”
“你覺得徐霖可能嗎?他躲都躲不及。”楊一鳴笑一聲,“鄭哥壓根就不知道這事兒。”
“那就是大丁。”丁子木肯定地說。
“那天在小區門口鬧成那樣大丁都沒出來,今天這局勢分明就是勝券在握,你覺得大丁可能出來嗎?”楊一鳴麵不改色地說,“你忘了教授怎麽說的?你已經不需要守護了,所以大丁現在應該不會再來了。”
“什麽叫‘應該不會再來了’?”丁子木問,臉色有點兒發白。
楊一鳴把一杯水遞過去:“先喝點兒水,你看你嘴唇幹的。”
丁子木接過水杯,帶著幾分狐疑的神色看看楊一鳴,到底還是聽話地喝了半杯水,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楊老師,我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因為你被打暈倒了,可能是中暑加上情緒太激動。”楊一鳴把杯子接過來,“餓嗎?我給你煮碗麵去。”
丁子木搖搖頭:“我總覺得哪裏不對?”
“唯一的不對是你居然到現在都沒有問丁奎強招了沒有。”
丁子木楞了一下,似乎才剛剛想起來這個問題:“對啊,那個人是誰?”
楊一鳴頓了一下,試探著問:“你怎麽知道丁奎強就一定說了,萬一沒說呢。”
“呃,一開始他的確是沒說,不過……”他再度摸摸自己的心口,“楊老師,我心裏很確定他說了……這是為什麽?是不是大丁……”
楊一鳴歎口氣,俯過身子去壓住丁子木,唇齒相依耳鬢廝磨,半晌才離開。丁子木微微喘著氣,卻堅持問“你告訴我,是不是大丁?”
“不是。”楊一鳴肯定地說,“當時你被打暈了,把我嚇壞了。袁樵那幫朋友衝過來狠狠地揍了丁奎強一頓,嘖嘖,打得我都看不下去了。然後袁樵那小子又出來作好人,答應幫他把錢還了,最後他還威脅丁奎強,如果不說不但要挨打,還要給他注射毒品讓他上癮,一輩子生不如死。反正軟硬兼施,丁奎強招了。”楊一鳴睜著眼睛說瞎話,反正袁樵也不是好人。
丁子木看著楊一鳴,半晌之後笑了一下:“楊老師,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我要絕對信任你。”
楊一鳴點點頭。
“那就不要騙我,大丁是不是來過?”
楊一鳴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力呼嚕呼嚕丁子木的頭發,扳過他的臉和自己麵對麵,楊一鳴說:“二木,你願意大丁留下來嗎?”
丁子木臉色驟然變得蒼白。
楊一鳴:“說實話,絕對實話。”
丁子木死死咬著自己的牙,下頜骨都凸了出來,他盯著楊一鳴的眼睛不說話。
楊一鳴毫不留情地追問:“二木,你老實告訴我。你願意大丁永遠留下來嗎?”
丁子木顫抖起來,他狠狠地閉上眼睛,猛然搖頭。“不。”他從牙縫裏迸出一個字。
“為什麽?你不是很喜歡他嗎?他留下來不好嗎?”楊一鳴近乎殘忍地追問,似乎要把丁子木逼到絕境。
丁子木睜開眼睛,眼底有血紅的痕跡:“因為,我,不需要他。”
“為什麽不需要?”
丁子木被逼到絕境,爆發出來無限的勇氣:“我長大了,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我可以生活的很好,我有朋友有你,有媽媽和姐姐,還有一個大哥,不會再讓人欺負。”
“他的存在會幹擾到你的生活嗎?”
丁子木的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
“很殘忍對嗎?”楊一鳴冷酷地說,“你知道他是一個好人,你喜歡他,但是卻不希望他存在,因為他的存在勢必對你是個威脅,他一定會影響到你的生活,最糟糕的是,你現在並不想要他。這樣,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個劊子手?”
“不要說了!”丁子木大喊一聲,攥著的拳頭狠狠地砸在床上。
楊一鳴閉上嘴,半晌之後才慢慢地說:“二木,這是必然的,我們無法回避。”
丁子木默默地流下淚來。
“他是你的憧憬,或者說是兒時的你的憧憬,你需要他,所以他來了。可是現在,你不需要他了,你每天都在努力過自己生活,你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生命,你越來越強勢,你完全沒有給他存在的空間的價值。”
丁子木咬著嘴唇不吭聲,隻有眼淚不停地滴落。
楊一鳴把手掌覆在丁子木的手上,用力抓住,他說:“他留下又怎樣呢?你能放棄自己,把剩下的生命交給他嗎?我能去愛他嗎?”
“不!”丁子木猛然抬起頭來,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楊一鳴,“不,你不能這麽做。”
楊一鳴聳聳肩:“要愛我早就愛了,哪兒還等得到現在?我就是想告訴你,大丁是個很自我果決的人,想要,就玩命爭取,得不到,就果斷放手。所以對他而言,留下其實是一種折磨,那是虛偽的憐憫,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憐憫。”
丁子木扯扯嘴角:“一般都是他在憐憫別人。”
楊一鳴把手掌壓在丁子木的胸口,他說:“二木,大丁沒有走,他一直都在這裏,永遠在這裏。”
丁子木低頭看看楊一鳴的手掌。
楊一鳴:“我說過,他會在將來的某個地方等著你,然後你會成為他。其實,現在你已經超越了他,他在你的身後,在過去。”
丁子木顫抖著問:“我還能見到他嗎?”
“可能吧,但是有意義嗎?”
“他會不會很痛苦,很不甘心?”
楊一鳴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自己想要留下來,那誰也沒辦法,同樣,如果他想走,誰也留不住。”
丁子木沉默了半晌,“哦”一聲低下頭:“您去幫我煮碗麵吧,我餓了。”
楊一鳴站起身,走了出去。
房間裏又安靜下來,過了好一陣子,丁子木才摸摸心口:“大丁。”
沒有任何回響,心裏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一大塊。
“我想見見你,行嗎?”
“……”
“今天,是你幫了我,對嗎?”
“……”
“大丁,我很多話想對你說,不知道你肯不肯聽。”
“……”
丁子木等了一會兒,房間裏一片寂靜,靜得讓人覺得冷。丁子木把被子往懷裏抱了抱,也沒見能暖多少,他說:“大丁,我們之間好像從來都沒有好好地說過話。其實……我現在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麽,好像除了‘謝謝’也說不了什麽了。”
丁子木揉揉眼睛:“大丁,說實話我一直很羨慕你,你活成了我想活的樣子;我也感激你,因為你一直在保護我;楊老師說我會變成你,我隻想做得更好……可最後還是你幫了我。我……還不夠,但是我答應你,我會繼續努力,好好地活著,活得比誰都好。”
“不管怎麽樣,我要說聲謝謝你。你放心,我會好好地,楊老師也會好好地。”
房間裏一片寂靜。
丁子木摸著心口:“這一輩子,我不會辜負你。”
***
一個月後,丁子木站在了原告席上,十四年前的物證在法庭上一項項擺開,站在一庭旁聽者麵前的丁子木鎮定自若地將往事詳詳細細地複述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能對上,每一個場景都被還原。
聽眾席上傳來細細的議論聲,大家看向丁奎強的目光充滿了憤怒,丁奎強在被告席上站都站不穩,爛泥一樣癱在椅子上,他瑟縮的目光一秒都不敢停留在丁子木身上。
楊一鳴坐在下麵為丁子木所折服。
洪興達,有期徒刑25年。
丁奎強,強製猥褻罪,5年,這已經是最高量刑了。
袁樵看到法庭上冷靜到近乎冷漠的丁子木,看他鋼板一樣筆直的肩背,想起他咬著牙,歇斯底裏地說:“我想親手殺死他”,又想起丁子木提到《二十四個比利》,又想到那天丁子木在倉庫裏的話……袁樵有些恍惚,隱隱地覺得明白點了什麽,但又覺得這太天方夜譚了。
不過……那有如何?袁樵覺得無所謂,丁子木就是丁子木,他不會去沒完沒了地追問,但如果有一天丁子木願意說,他也願意做個鎮定的好聽者。
楊一鳴問丁子木,隻有五年會不會不甘心。
丁子木淡淡地說:“別再跟我提他,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十一過後,楊一鳴終於要去教委上班了。整整一個十月,他每天都被主任和周沛追著數落,尤其是周沛,一定要問出他去找弗利德曼教授到底是為了什麽案例。
楊一鳴慶幸周沛沒有看到過那封邀請函,一路支支吾吾地用“重度抑鬱”症打岔,最後被逼急了,答應下次再去找教授“交流”時帶上周沛一起。楊一鳴想,反正一年後還得去趟美國,了不起帶周沛過去“交流”一下,反正以周沛的水平,在教授跟前隻有聽訓的份兒,而教授當然不可能把丁子木的情況告訴周沛。
這年年底的時候,楊媽媽病情急轉直下,丁子木急得不行,在袁樵那裏請了長假全天候地守著。楊雙明安慰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大大出乎預料了,丁子木就是來衝喜的,衝得還挺成功的。老太太看著自己一雙兒女都有了著落,也算能閉眼了。
丁子木聽了,笑了一下眼淚直接就掉下來了。
楊一鳴趕在元旦前在市裏最好的飯店訂了包廂,請了全家人和馮老師、羅颺、宋智,袁樵也接到了請柬,不過順手就丟進了廚房的垃圾箱裏。在酒桌上,楊一鳴拉著丁子木給大家敬酒,挨個討要紅包,丁子木跟在他身後紅著臉給每個人剝巧克力。
丁子木說:“我會對楊老師好的。”
大家哄笑起來,楊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楊一鳴大大方方地說:“你一定要對我好點兒,你將來要當大老板的,可不能發達了就變臉負心。”
馮老師說:“我們木木最老實了,你別欺負他就好了。”
羅颺靠著馮老師說:“馮老師你太不了解木木了,他現在可是‘恃寵而驕’,凶得要命,楊老師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馮老師說:“我怎麽不了解木木?木木那麽老實,長得好心也好,特別單純善良的一個孩子,特有愛心,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會讓別人難受,所以楊老師你要對木木好點。”
楊媽媽對坐在自己旁邊的馮老師說:“您就放心吧,我家一鳴對感情特別認真,特別顧家又能幹,你看他之前對木木盡心盡力的,他才不會對不起木木呢。”
楊一鳴和丁子木捂著臉覺得自家的娘誇起兒子來真是……迷之尷尬。
楊老太太笑著說:“木木啊,吃完這頓飯,明年新年的紅包我就給一份了啊,給個大的。”
老太太說到做到,來年過完正月十五老太太忽然陷入昏迷,撐到正月二十在家人的陪伴下微笑著走了。
墓碑上,丁子木的名字和楊一鳴的刻在一起。
七月的時候,半影開張了。
袁樵在堆滿花籃的店門口看了半天,問:“半影是個什麽鬼?”
丁子木說:“半影就是伴影,像影子一樣可以陪伴你一生的人。”
“啊?啥?”
丁子木笑了。
袁樵嘟嘟囔囔:“誰陪誰一輩子?怎麽陪不好要弄個影子陪,影子能抱能睡嗎?”
這第二年年初,春天還未到來,劉國強的電話來了,通知丁子木去監獄,因為丁奎強死了,官方說的死因是肺癌,不過袁樵說過,像丁奎強洪興達這種罪名進監獄的,那真叫生不如死。
丁子木在楊一鳴的陪同下去了監獄醫院,匆匆瞥了一眼屍體後簽字,第二天就直接燒了,骨灰也撒進了海裏。撒骨灰那天楊一鳴陪著他一起去,兩個人站在寒冬的海邊,看著狂風把那把灰白色的粉末卷走,瞬間消散。
丁子木拍拍手,張開雙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
楊一鳴伸手把他摟進懷裏:“是啊,結束了。”
丁子木把後背貼上楊一鳴的胸膛:“楊老師,你是我最後一個親人了。”
楊一鳴酸溜溜地說:“你那個袁大哥不是人?”
“他不能和你比。”
楊一鳴心裏痛快了,默默地抱了一會兒忽然“哎呀”了一聲。
“怎麽了?”丁子木扭過頭問。
這個姿勢實在太棒了,楊一鳴順勢低頭親了一下。
“我想起來了,你還有個親人。”楊一鳴滿臉痛苦地說,“我老丈杆子實在太難搞定了,簡直要被他折磨死。”
丁子木哈哈哈地笑了起來:“鄭哥最近對你好多了,你別不知足。”
“我掙得比你多時,他說我勾引良家少男,欺男霸女;我掙得比你少了,他說我不求上進傍大款,老實說,他是不是覺得隻有袁樵那樣的小老板才配得上你?”
“他其實喜歡溫柔賢良的。”
“我難道不溫柔?”楊一鳴嗤笑一聲,“他難伺候的要死。我說二木,你就不能控製一下,讓他老人家多歇歇?”
“兩個月也就來一回,你忍忍吧。”丁子木忍著笑說,“其實我一直挺奇怪的。”
“嗯?”楊一鳴把下巴放在丁子木的肩頸處,懶洋洋地哼了一聲。
“徐霖,他留在了過去;大丁……”丁子木頓了頓,艱難地說,“我覺得他不在了。”
楊一鳴收緊手臂,把人抱得更緊些。
丁子木說,“從那天起到現在,已經一年多了,他一次都沒有來過。”
楊一鳴看著眼前的大海,不置可否。
丁子木也沉默了,半晌之後才默默地說:“我應該跟他說一聲謝謝的。”
“不用。”楊一鳴說,“他什麽都懂。”
丁子木吸了一口氣,努力振作一下,微微提高嗓門說:“楊老師,我其實挺奇怪的,為什麽鄭哥會一直都在?”
楊一鳴想了想:“恐怕他會陪著你很久的,不過教授也說他其實對你的生活玩完全沒有影響,所以你得適應他的存在,畢竟他充當了你‘父親’的角色,而且……”楊一鳴帶著不滿說,“而且他當的還挺上癮,轟都轟不走。”
“我適應啊,”丁子木笑著說,“我這不是怕你不適應嗎?”
楊一鳴抓著丁子木的胳膊,把人轉個圈跟自己麵對麵站著,他傾過身子吻住丁子木的唇,輕聲說:“隻要他不在這種時候出現,我就能適應。”
大海邊,寒風伴著海浪,耳畔滿是呼嘯的聲音,單一而又嘈雜。
楊一鳴問:“冷不冷,我們回去吧。”
丁子木搖搖頭說:“不冷,就是有點兒吵。一直那麽吵,十幾年了,不過,現在總算是安靜了。”
楊一鳴笑了:“沒關係,由他們去吵,反正我隻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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