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子矯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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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好一個“割地使”。

    這種充滿屈辱性的官名,估計也隻有趙佶那王八蛋——不好意思,罵了“自己的”父親——才設得出來。童貫或許也可以,不過那死太監現在應該滾蛋了才對。

    趙瑗沿著宮牆走了兩步,突然聽見了一種奇異的咕咕聲——她餓了。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毛線!

    金兵奪走了汴梁所有的金銀、器物和糧食,連北宋王庭也擄掠了個幹幹淨淨,汴梁城中一片餓殍,連桃花瓣桃樹皮都有人塞進口裏大嚼,哪裏還有半點糧食在?

    沒辦法,隻能忍著。

    趙瑗沿著宮牆走了整整一圈,突然想到了一個餿主意:挾天子以令諸侯。

    這個主意雖然餿,卻是她這個沒有糧食、沒有軍隊、沒有一技之長的柔福帝姬唯一能做的事情。況且這種事情,做好了,流芳百世;做壞了……一個字,死。

    那就再賭一次命罷。

    這個年代、這個境況,終究是要用性命來博的。

    ——我這是怎麽了?

    趙瑗喃喃自語。

    明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孩子,應該高高興興地上學考試去食堂排隊打飯,等畢業證到手就拍拍屁股走人,找份衣食無憂的工作嫁個人生個孩子混吃等死就算完,我這究竟是怎麽了?

    真是越來越像宋人了,一個最最真實的宋人。

    趙瑗咬著牙,握著宮門上的銅環,輕輕扣響。

    咚——

    聲音悠遠綿長,像極了北宋覆滅的喪鍾。

    這個匆忙建立的“大楚王朝”隻有一個光棍皇帝,沒有侍衛沒有儀仗沒有車輿,甚至連掃地的老宮奴也懶得抬頭看她一眼,就這麽任她大搖大擺闖入宮廷。

    太熟了,實在是太熟了,宣德門、大慶殿、紫宸宮、垂拱殿……一片片琉璃瓦反射著奪目的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扶著垂拱殿重重喘.息了很久,有種眼冒金星的感覺。

    這裏是宋帝接見外臣的地方,以柔福的身份,是沒有資格到這裏來的。

    可是為什麽會感覺到心痛,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難受得整個人都要絞了起來。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這是嶽飛曾經寫下的詞,字字鳴悲,句句啼血。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垂拱殿的宮門,朝內裏走去。

    滿目凋零。

    一位身穿帝服的老男人躺在龍輦上,無精打采地用筆在紙上劃拉著什麽。他是被金人扶持的傀儡皇帝,“大楚陛下”張邦昌。這位前河北路割地使已經完成了生命中的黃袍加身,卻再沒有半個宮人仆役供他使喚——因為大宋皇宮,都被金人裝車帶走了。

    剛剛在宮外掃地的是張家老仆,被張邦昌強行帶過來充門麵的。

    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即便是傀儡皇帝,也依舊要餓肚子、啃樹皮。

    趙瑗解下長發,鬆鬆披散著,背對陽光,脆脆地笑了一聲:“張大人好閑情啊。”

    張邦昌嚇得從龍輦上跳了起來。

    他死死瞪著眼前的少女,眼珠子漲鼓鼓的像是見了鬼。少女依舊咯咯脆笑著,披散的長發、蒼白的臉色,怎麽看都像是一位食人的厲鬼。最要命的是,那厲鬼竟然一步步向他走來,向他伸出了尖利的指爪——

    救命啊!

    張邦昌想喊,聲音卻梗在後頭發不出來。沒有人回來就救他的命,汴梁軍民被金兵殺死了一大半,擄走了一小半,隻剩下一座孤零零的空城,空蕩蕩的皇宮,一個光棍傀儡皇帝,還有眼前的鬼。

    那隻鬼不知從哪裏掏出來一份血書,雙手平攤在張邦昌麵前,厲聲喝問:“你可識得這些字?”

    那是一份用瘦金體寫的血書。

    趙瑗不會告訴他自己臨過瘦金體,更不會告訴他這是自己剛剛寫出來的,隻會告訴這位傀儡皇帝,“瘦金體”是大宋太上皇趙佶陛下的獨創字體,這份血詔,是太上皇趙佶陛下的絕筆書。如果他骨子裏還流著一星半點宋人的血,就給她老老實實地念。

    “詔、詔曰,克己……”

    張邦昌已經快要哭出來了。瘦金體鏗鏘有力,血書字字猙獰,直刺得他眼睛發疼。手持詔書的少女特意持了燭台,拔去蠟燭,將尖端抵著他的咽喉;雖然沒有造成任何威脅,卻已經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心理恐慌。

    太上皇絕筆詔。

    隻要一想到這六個字,他就忍不住背心發寒。

    金人扶他上位的那一天,天空中還飄著雪。鐵騎衝過了黃河浮橋又踏碎了汴京城門,李邦彥李相公還在聲嘶力竭地預備議和。不過轉眼之間,連同皇帝到宮女太監,甚至汴京中一切能吃的、能用的,都被金人席卷一空,半點也沒有留下。

    他很苦惱,在那份“血詔”下狠狠揪著頭發,想著少女剛剛那番話,“如果你骨子裏還流著一星半點宋人的血”,宋人的……血……

    國破,家亡。

    國仇,家恨。

    他不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否則就不會去奉迎太後回宮。這家夥隻是膽子小,被金人一嚇,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抖抖縮縮地就登了皇位。如今見著這份血淋淋的詔書,簡直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念!”趙瑗厲聲嗬斥。

    張邦昌哆哆嗦嗦地念了。

    血詔上說,要死守國門,不讓予金人一絲一帛。

    血詔上說,要揮師北上,去五國城將所有人接回來。

    血詔上還說,勿忘燕雲,勿忘熱血男兒誌,勿忘靖康。

    “汝可奉詔?”趙瑗一字一字地厲聲喝問,背著陽光,愈發像索命的厲鬼。

    “我……我……”張邦昌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一拍桌子,從龍輦上跳了起來:“你又是誰?憑什麽要本官奉詔?本官隻認官家的親衛內侍!”

    他口中的“官家”,便是柔福的長兄,宋欽宗趙桓。

    看樣子,張邦昌是真的嚇壞了,下意識地喊出了“本官”,而非“朕”。

    “隻認官家,不認太上皇?”趙瑗根本不怕,依舊一字一字地恐嚇他,“沒有太上皇,何來官家!太上皇體恤大人為金人所脅,特意下此血詔,為的就是給大人一條生路,大人竟不識麽?”

    張邦昌開始哆嗦起來。

    他被金人強行扶上龍椅,釘死了一條謀逆之罪。若是揮師北上,敗了金兵,搶回二帝,或許還有翻盤的機會。若是現在被趙氏皇族逮著了,那絕對就是一個株連九族的下場!

    “大人?”趙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張邦昌又是一個哆嗦:“本官如何確認,你這份血詔,是真是偽?”

    唔,這位張大人,倒是心細如發得很。

    趙瑗反問道:“那大人又憑什麽認為,這份血詔,是假的呢?”

    她輕輕鬆鬆地將皮球踢還給了張邦昌。

    “你……你大膽!”張邦昌憋了許久,終於蹦出一句話來。

    趙瑗嗤笑一聲:“是啊,我大膽,我膽子一向大得很!卻不知‘河北路割地使’張大人,有沒有膽量拒、不、奉、詔?”

    張邦昌臉色煞白。

    如果說詔書是假的,那麽眼前這位厲鬼似的少女,才是偽造詔書的主謀,他張邦昌也是為人所蒙騙;如果這份詔書是真的,他死不奉召,那可就真正坐實了“謀逆”之言,到時候姓趙的要殺他全家,那可是連眼睛都不帶眨的。

    張邦昌不認為太上皇有膽子寫血書,卻認為這是姓趙的在試探自己,試探自己對皇族的忠誠。

    至於“姓趙的”是趙構、趙桓還是趙佶本人,張邦昌認為並不重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著趙瑗的麵解下龍袍,整整齊齊疊在身邊,雙膝跪地,雙手平舉,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河北路割地使張邦昌,接詔!”

    趙瑗忍了很久,才沒有一腳踹到他臉上去。

    “河北路割地使”,他還真有臉喊得這麽大聲,喊得這麽餘韻悠長!

    “太上皇口諭。”趙瑗一板一眼地說得還真像那麽回事,“河北路割地使張邦昌,遷河北路宣撫使,即刻前往康王帳前聽命!”

    她一眨眼的功夫,就給這位偽楚皇帝改了個官職:河北路宣撫使。

    張邦昌口稱接旨,表情沒有太大的變化。

    ——————*————————*——————

    康王,趙構。

    在真正見到康王之前,趙瑗已經在心中無數次咀嚼了這個名字。偏安南隅,不思進取,十二道金牌令箭急召嶽飛,誅嶽飛、嶽雲於風波亭,無論哪一步棋,這位康王都走得奇臭無比。好好的西軍殘了,好好的河北路丟了,整個南宋苟延殘喘百餘年之後,數萬人在崖山跳海,真是……

    罄竹難書。

    當然這事不全是趙構的責任,但身為大宋官家,那一根根史筆不戳他的脊梁骨,戳誰的?

    趙瑗憋了一口氣,在張邦昌的指引下坐了一輛驢車,嚼著麩餅,慢悠悠地趕往康王帳前。汴梁已經空得連老鼠都餓死了,麩餅,那就是帝王餐。

    驢車一路晃晃悠悠地駛到了康王帳前,如入無人之境。

    即便不懂軍事、不懂治軍,趙瑗也依舊看得心頭火起。

    世上有哪一支軍隊,官兵們三三兩兩地卸了甲,躺在地上曬太陽的?

    世上有哪一支軍隊,一輛破驢車就可以直闖主將大營,衛兵隻是象征性地伸手攔了一下?

    她正氣悶,忽然聽見張邦昌幽幽歎息一聲:“竟然都是廂軍哪……”

    一言以蔽之,慘。

    北宋統共隻有三支軍隊,西軍,皇帝手裏的京營/禁軍,還有各路廂軍。廂軍,其實就是民枎。平時沒事幹當當強盜可以,要是真打起仗來,絕對是被人一鍋端的命。

    也就是說,趙構所謂的“糾集兵馬反擊”,其實隻是為了安天下人的心。

    這些人,這支軍隊,根本沒有一戰的能力。

    至於宋軍中最最厲害的那支西軍,早就已經姓種了。種家軍被李邦彥一道簽文壓在了黃河南岸,早就氣得冒火,也心灰意冷得不行。就算趙構想要接手,種家也絕對不會把大宋最後一支軍隊押在他手中。 ,o

    “康王接詔——”

    張邦昌狐假虎威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的。若是刮掉胡須,說不定還可以冒充一下皇帝的內侍。

    “太上皇詔命,康王需克己勤勉,揮師北上,橫渡黃河,早日迎複朕於五國城……”

    五國城,對於現在的宋人來說,還是一個特殊的名字。

    但是不久以後,趙佶、趙桓兩位皇帝就會被齊齊押解到那裏,然後悲慘地死去。“五國”二字,也會變成北宋的恥辱柱,牢牢釘在汴梁的上空,千年不散。

    趙構恭謹地擺設香案接了旨,起身答禮時,卻愣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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