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爺爺和縵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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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抱著那張古箏徐徐走近那個包間的時候,真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開始,一樣的夜晚,一樣的曲子,一樣的男人,似乎什麽都沒有變,物是人亦是。

    是這樣嗎?

    沙發裏的顧傾硯,左手撐著額,看著我走近,眼眸黑得泛出光澤,臉色卻又蒼白得不似常人,這黑白分明的對比,讓他看起來有種瓷器的脆弱,然而他那慣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卻又是桀驁的,像尖銳的刺一樣給人疼痛。

    我忽略他的神情,對他微微一笑,也不說話,走到琴架前,放好古箏,自顧自彈起那首《月夜》。

    是在一個雪夜裏,屋裏生著紅紅的炭火,暖和的,給人懶洋洋的舒適。資鳳臨在看書,資鳳翔卻在刷刷的寫著什麽,我有點無聊,隻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古箏。比起他們兩兄弟,我並沒有那麽愛學習。

    “在寫什麽?”我看資鳳翔時而顰眉,時而搖頭,不由幾分好奇,便湊了過去。

    資鳳翔卻神秘一笑,用手遮住稿紙,不讓我看。

    “搞什麽嘛?”我有點不高興。或許是他們兩兄弟什麽都讓著我的緣故,我的脾氣並不太好,稍有點不順意,是容易生氣的。

    資鳳翔狡黠的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我又不稀罕。”我嘟了嘴,走到古箏前,嘩啦啦的撥著弦,刺耳的音節,宣泄著我的不悅。

    資鳳翔走了過來,誇張的把雙手舉在頭上,一副我服了你的表情:“好啦好啦,告訴你好啦。明天是你生日,我想給你份特別的禮物,為你寫一首曲子。”

    “真的?”我的不悅也不過是裝的,他這樣一說,頓時眉開眼笑。

    “當然。”資鳳翔看我笑,也有點傻氣的跟著笑。

    “給我看看。”我手一伸。

    “還沒寫好,有的地方不滿意,還要改改。”

    “給我看看。”我手繼續伸著。

    資鳳翔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把那半成品遞給了我。

    我細細看了一遍,撥了撥琴弦,便彈奏起來。

    果然是半成品,有好幾個地方和整體風格有違和的感覺。

    “我都說了我還沒寫好。”資鳳翔半真半假抱怨。

    “要彈了才知道哪裏沒寫好。”我說,“我們一起改吧。”

    “也好。”他坐在我旁邊,琴凳其實很寬,可我卻覺得逼仄。他的氣息近在咫尺,他的溫度我感受得到,他額前的劉海垂下來,弄得我老想去撩撥一下。

    那是我們剛剛高一,十五六歲的年齡,我心裏那顆粉色種子已經懵懵懂懂的探出了頭,少女的心思讓我心旌搖曳,而今這麽近距離的坐著,哪裏還能斂起心神去做其他。

    但資鳳翔顯然沒像我一樣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他很認真的在那塗塗改改,改完又讓我彈奏。可我心不在焉,總是出錯,如此幾次,資鳳翔不由出聲警告:“縵殊,別開小差。”

    我好像一下子被他窺見了心思,滿臉通紅,氣惱的反駁:“誰開小差?”

    “你說呢?”他悠悠反問。

    “哼,我不彈了。”我嘟了嘴,站起來,開門就朝外麵走去。

    “你要去哪?”資鳳翔在後麵問。

    “要你管。”我扭轉頭,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外麵很冷,雪還在下,風灌進脖子,我不由自主打了個顫。其實真傻,幹嘛要自己走出來,應該把他趕出去。哼,就是要把他趕出去。這段時間,他那依舊一副哥哥的表情讓我很不爽,而且,前幾天,班裏一個女生暈倒,他還背她去校醫務室了。雖說助人為樂是一種美德,可班裏男生那麽多,他為什麽不讓別人去發揚這種美德?

    真讓人氣惱。

    我飛起一腳,去踢地上積雪。

    “得罪你的人在這呢。”身後響起一個戲謔的聲音。

    我飛速轉身,朝他飛起一腳雪。

    他應該能避開的,但他沒有,任那雪粒落到他的身上。

    “活該。”我又白了他一眼。

    “氣消了沒,要是還沒,就再踢。”他嬉皮笑臉。

    我便真的再……

    當然,不是踢,而是抓了一把雪,就朝他揚過去,他微微一側身,雪沒擊中他的臉,而是落在他的肩膀上。

    “你為什麽躲?”我跺一下腳。

    “打人不打臉,”他依舊笑著,“縵殊,你越來越霸道了,有朝野蠻公主發展的趨勢啊。”

    “誰讓你笑我。”我垂了眸,氣已經完全消了,一種莫名的喜悅浮上來,他這樣縱容著我,討好著我,著實是讓人歡喜的。

    “我沒笑你。”他說沒笑,笑容卻越發燦爛,“縵殊,我是真想寫首最好的曲子給你。”

    “我知道。”我扭捏著,自己也明白自己是無理取鬧,不過,哼,誰讓他看出來了,還說出來的。

    “今晚月光真美。”資鳳翔向前一步,和我並肩站著,“瑩白的月光,瑩白的雪,影影綽綽的樹木、房子、這大自然,就是一副最好的水墨畫。縵殊,不如,我們就把剛才的曲子,取名《雪夜》?”

    “我覺得《月夜》更好。”我條件反射的反駁,並不是他的題目不好,而是我就是要和他作對了。

    “《月夜》,額,更好。月光飄忽、朦朧、不可捉摸,更有一種可意味不可言傳的美。”

    我撇撇嘴,對他的評論不以為然,不過心裏卻是開心的。其實一直以來,他在一些小事上,都不曾有過和我相左的意見。當然,在一些所謂的大事上,他卻是說一不二的。就像當時中考時,我考慮到我們的經濟狀況,想讀技校,不上普高,結果被他訓得哭了。足足有一個星期,他都不和我說一句話。直到我終於同意和他一起讀高中。

    我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確切的說,不是遺棄,而是意圖溺斃。據撿了我的爺爺說,我是被扔到那條常常有女嬰溺亡事故的河裏,但我命大,被岸邊一棵樹枝掛住,被天不亮就起床轉悠的爺爺發現,從而救起了我,當孫女一樣養了起來。

    爺爺是孤寡老人,年輕的時候當過兵,據說是一個官很大的首長的貼身勤務兵。就像狗血劇裏的劇情一樣,他愛上了首長的女兒,首長的女兒也愛上了他。但是,這樣地位懸殊的愛情,是注定得不到祝福的。當他們偷偷相戀的事被首長發現後,棒打鴛鴦的戲碼也就上演了。他被提前退伍,從部隊回到了鄉下。而首長的女兒,則被送到了國外。兩個相戀的年輕人,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而癡情的爺爺,自這次戀愛後,再也看不上其他的女人,因此盡管一表人才,卻終身未娶,孤獨的過了大半輩子。當他撿到我時,已經年過花甲。

    他給我取名縵殊,而縵殊,正是那個女人的名字。

    縵殊,是他最深的惦念。當我陪在他的身邊,他能日日喚著這個名字時,他應該是覺得幸福的吧。

    可這幸福卻不長。

    我八歲的時候,還不到七十的他,牙不鬆發不白,身體硬朗,腰背挺直,卻在一個夜晚,沒有任何預兆的無疾而終。

    那天,我像往常一樣起來,卻沒聽到他憐愛的“縵殊縵殊”喚我的名字,也不見他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小小的我,心生恐懼,走到他的房間,卻見他安詳的睡著,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落在他的手邊。照片裏,是他的縵殊,已經被歲月侵蝕得看不清本來麵目。

    那天,我在爺爺的旁邊,從日出坐到日落,一遍遍搖他的手,可他就是不醒來。  [ban^fusheng]. 首發

    天黑的時候,我因為那無邊的恐懼,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我知道,爺爺死了。

    一個八歲的孩子,已經能明白死亡的含義。

    爺爺死後,我過上了穿百家衣,吃百家飯的日子。但這日子漸漸的固定下來,我變成隻在村頭的資家吃飯。資家是村裏的富裕人家,資爸爸在城裏上班,周末才會回來,資媽媽帶著兩個孩子,留在村裏照顧年邁的奶奶。資家的大兒子,也就是資鳳翔,和我是同學,每次放學都要我去他家,加上資媽媽又和氣,看我的眼神,不像其他人一樣,像看一條可憐的小狗,而是有母愛的光,所以,漸漸的,我便不願去其他人家。

    村裏有好事的人,曾笑著建議資媽媽收養我,說:“就當養個童養媳了。我看縵殊這孩子,長得又好,又聰明,和鳳翔也合得來,你養了她,以後可以省好大一筆彩禮錢。”

    然而資媽媽卻隻是笑笑,並不接受這樣的建議。她依舊對我很好,給我買新衣,給我梳頭發,就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但我卻被“童養媳”三個字嚇著了,在我的小腦瓜子裏,童養媳就是吃不飽穿不暖,無休無止的家務,沒有自由,沒有溫暖,還要陪人睡覺——那是一個恐怖的字眼。

    我慢慢地有意識的少去資家,當然,不去資家,我也不去別人家,我學會自己做飯——說是做飯,其實就是熬粥,然後把菜葉扔到粥裏。爺爺給我留了一筆存款,我若隻是維持這樣簡單的生活,短時間是沒有問題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