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彈棉花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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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並作兩步,慌慌張張回到庵裏,從後門處悄悄進了後院廂房。尼姑們正下了課三三兩兩地回自己的院子,見了我,皆掩著嘴笑,令我感到莫名其妙,但也絲毫不以為意,隻專心地編造自己不在院子裏學功課的理由,在腹內打著草稿。去廚房喝水,肚子不舒服的理由上兩次已經用過了,這次堅決不能再用這麽濫的借口。我隻希望能夠偷偷溜回自己的院子,不要被祖母捉到就好,害怕萬一祖母看我哪裏不順眼,再給我念上半天經,頭就大了。
八姨娘對於我學琴,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太上心的。她除了每日裏空閑時教導我一些基本指法和曲譜,極少同我說話,隻在自己的廂房裏抄寫經書。
八姨娘的院子同祖母院子相鄰,我留心探頭聽了聽祖母院子裏的動靜,悄無聲息,想是可能留下聽庵主**,才放下心來,躡手躡腳地回自己院子。
誰料一進院子門,就見四姨娘站在院子正中等著我,見了我“噗嗤”一笑,悄聲問道:“十一小姐,怎地半日不見,便生了胡子了。”
我才想起啃完魚後,慌裏慌張地隻洗了手,竟然忘記洗嘴巴了,怪不得一路下來,那些比丘尼見了我都掩嘴竊笑,竟無一人提醒我一聲,害我四處丟醜,惹人笑話。唉,自己人緣太差,怪不得別人。
我伸手進懷裏掏手絹,才想起自己用來擦腳,然後順手扔到溪邊的石頭上,忘記收起來了,隨後又想起那三條還沒有來得及吃的鮮魚,暗歎可惜,怕是全都便宜了那個人了。
四姨娘走過來,將手裏的絹帕遞給我:“若是十一小姐不嫌棄,就用我的手絹擦擦吧,老夫人就在屋子裏候著呢,小心惹她不高興。”
這幾日裏,得到四姨娘照拂頗多,同她也比較熟悉,當下也不客氣,不好意思地接在手裏,道聲謝謝,正想擦拭,聞到一絲若有卻無的很獨特的香氣,不同於平日裏脂粉的甜香,淡若無痕,有點大殿裏檀香的味道。
我用手指抹了一把嘴角,指尖上立即沾滿了炭黑,再低頭看了一眼那方潔淨的絹帕,有點心疼,就把手絹遞還給她:“我的嘴巴上想必很髒,哪裏舍得用你的手絹,那裏水缸裏有水,我洗洗好了。”
院子裏原本有一口水缸,裏麵養了幾尾施主拿來做功德的錦鯉魚,十五的時候拿到河裏放生了,水還在,這幾日老是下雨,存了一缸的清水。我過去對著水麵一看,不由暗自慶幸,多虧四姨娘在院子裏候著,否則那一嘴的炭灰,我還真沒有辦法同祖母解釋。
趕緊掬了一捧清水,將臉上清洗幹淨,胡亂用袖子擦拭幹淨水珠,拍拍身上的煙灰,回頭問四姨娘可清洗利落了,待她點頭才進了八姨娘的廂房。
祖母正同八姨娘坐在屋子裏說話,見我進去也不過隨口一問,我胡亂找個借口便敷衍過去了。祖母也不深究,接下來便要考校我的琴藝,問我這兩日裏學了什麽曲子,可彈得嫻熟了。
我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後還是四姨娘進屋為我開脫:“老夫人,十一小姐是初學,哪裏這麽快就能彈出曲子來了。您忘了,青青那時候學彈琴,單是指法就苦練了幾個月,十個手指頭尖又紅又腫,筷子都拿不穩。還是您老人家寬慰她,說是學琴不能一蹴而就,心急不得。”
祖母臉上就綻開了花,笑得格外和藹:“青青那丫頭自小就招人疼,學東西刻苦堅韌,聰慧玲瓏,心氣又高,才藝在蘇家所有的女兒裏是出類拔萃,頂了尖的。”
四姨娘聞聽祖母誇獎自家女兒,一臉作為母親的自豪感,她陪笑道:“要論聰慧,哪個也不及十一小姐,還未及笄,便學得一手好醫術,您這多年不愈的寒腿,哪年這個時候不疼上些時日,十一小姐幾乎是藥到病除,恐怕那些自詡世代醫術世家的老杏林大夫也望塵莫及呢。”
祖母習慣性地用手握拳,輕輕捶打了兩下自己的腿:
“她終歸是個女孩子,以後最重要的還是相夫教子,要分出個輕重來才好。哪裏能一直這般粗野,每日裏跟個男孩子似的。”祖母打量了一眼我的袖口,心照不宣。
我低頭一看,自己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葉邊展袖口夾襖,著急忙慌地洗臉擦臉,袖口外側洇濕了一片不說,還沾染了一些臉上的炭灰,極其明顯。想來祖母早就知道我在撒謊,不過懶怠拆穿罷了。
四姨娘抿嘴一笑:“老夫人你忘了,當年九姨娘懷著青嫿小姐時,穩婆六嬸就斷言,必然是個男娃兒的。她給府上幾位姨娘都看過,個個都準了,唯獨這一次不小心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如今這樣看起來,人家好歹也說準了一半,青嫿小姐可不就是巾幗不讓須眉,本事不遜於那男兒半分。”
祖母也略帶惋惜地看了我一眼,帶著些許不明的感傷:“是呀,我當時聽了劉穩婆的話還高興了好幾天,想著老天開眼,奪走了我一個孫兒,這是要重新還我一個。我蘇家男丁本來就不旺,我一高興還賞了她兩個金戒子。千叮嚀萬囑咐,讓老九好好養胎,切莫四處走動,再有閃失。也幸虧青嫿命大福大,都說七活八不活,九姨娘八個多月早產誕下她,幾次都沒了氣息,竟然還都挺過來了。”
四姨娘偷偷看了一眼一邊垂目而坐的八姨娘,上前幫祖母輕輕捶打著肩膀:“說起來青嫿小姐還要多謝八姨娘,若不是她拿出那根靈芝給她救命,她也不能每次都逢凶化吉。”
我驚訝地抬頭看八姨娘,她正偷偷伸手拭去眼角兩滴晶瑩,聽到四姨娘的話慌忙眨眨眼睛,將眼淚生生逼回眼眶裏,淡然道:
“我自己都忘記了,難為你竟然還記得。”
大家都注意到了她臉上的傷感,知道必然是觸及了她的傷心處,我也明白祖母口中所言“奪走一個孫兒”,必然是指八姨娘當年胎兒夭折之事,不知如何安慰,屋子裏一時有些尷尬。
祖母剛上完晚課,明顯有些疲累,掩口打個嗬欠道:“老八,這青嫿自小就承了你的恩情,大了你也再給費些心思,好好點撥一二。如今時間倉促,再讓她從頭開始練習那些最基本的東西,已經來不及,就學幾首曲子,能夠拿得出手,將來不丟我蘇家女兒的臉麵也就是了。”
我自然是懂祖母的意思,聽說今年立春晚,北方年後還下了幾場大雪,災情挺嚴重。朝廷忙著救災,從江南調糧到河北,山西等地,春選延後到五月份。如此算下來,我在家裏可能最多也不過一個月光景。如果按照青綰姐所說,要提前找宮裏嬤嬤教習,還要更早一點動身去京城。
為什麽非要盯準了我不放呢?還要費盡心思再教導我。既然你都誇獎青青是最優秀的孫女,那便放過我吧。我在心裏暗暗對著菩薩許願,前所未有的虔誠。
不過不知道,我這臨時抱佛腳的,菩薩會不會搭理。
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我一瓶藥水下去,讓臉上長幾個痘痘毒瘡什麽的,拚著一個月不見人也就是了。
我心裏重新打起了小算盤,第一次因為自己學醫而沾沾自喜。
祖母想回房休息,四姨娘趕緊上前攙扶了,祖母臨走問道:“怎麽從來都沒有聽到你學琴的聲音。”
我尷尬地咳嗽兩聲道:“孫女愚笨,擔心庵裏眾女尼聽了,笑話我是小,連累了家裏其他姐妹的才名可就難辭其咎了。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己偷偷找個僻靜的地方練習,也怕擾了祖母休息。”
祖母清淺地“嗯”了一聲:“難為你有這自知之明,那更應該勤加練習,莫辜負了我們對你的一片期望。”
我低垂著眉眼一一應下了,心裏卻很是不以為然,衝著祖母的背影做了個鬼臉。然後轉身對著那案幾上的琴愁眉苦臉。
八姨娘斂了感傷,微闔了雙目,恢複一臉的漠然,隻輕淺撥弄著手裏的一串小葉檀佛珠。
我將指尖搭在琴上,試著挑起,琴聲刺耳猶如裂帛,嚇了我自己一跳,聽八姨娘彈起,輕攏抹複挑,如大珠小珠落玉盤,餘音繚繞纏綿。怎麽換了我,就如此不堪入耳?
我懊惱地坐在鳳尾琴邊上,小聲嘀咕道:“我覺得自己還是蠻有彈棉花的天賦。”
一向清冷的八姨娘被我的一句玩笑逗得哭笑不得,無奈地搖搖頭,放下手裏的小葉檀佛珠,走到跟前,指尖一撚,一串清泠泠的音符便從她指尖流瀉而出。
“想來你這幾日,壓根從未練習過。不過聽你彈琴心浮而氣躁,亂了琴音,果真不適合。”她靜坐琴前,閉目凝神片刻,素手慢舒,蘭指微翹,急攏慢挑,臉上洋溢出一種柔和高潔之氣,儀態萬千。
“如芷如蘭,好氣度!”我忍不住脫口誇讚道。
她明顯一愣,似乎恍惚想起了什麽,手下一抖,“錚”地一聲,亂了曲調。
“罷了,這種禍害人的東西,不學也罷。”她推琴而起,長歎一聲:“縱然我辛蘭芷琴冠揚州又如何,還不是最終葬了自己的浮生若夢,做了這浮華庵的未名居士,一輩子晨鍾暮鼓,虛度餘生。”
語氣裏說不出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