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難憶如花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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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樣的。母後去世已多年,本殿非常思念,卻至今沒有一張她的畫像。本殿也嚐試過畫出她的樣子,可無奈才疏學淺,落筆卻終成空。是以,想請眾位,根據本殿的描述,為已故的母後畫一張像。”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是畫薨逝太後啊!”

    “是的。畫得最接近的那一位,本殿將奉上黃金百兩,聊表寸心。”

    蒼鬱心想,黃金不黃金倒無所謂,思念母親是人之常情,既然殿下有這個心願、這份孝心,我定要傾盡全力。

    在座各位,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摩拳擦掌,還有的靜思不語,大家都在翹首等待公主,描述老太太年輕時的樣貌。

    誰知公主再次開口,讓眾人大失所望:“時隔多年,本殿已記不清母後的容貌。僅有的快樂回憶,是在母後的陪伴下讀書、學女紅和玩拋繡球的遊戲。”

    “這......”

    眾人聽罷,紛紛搖頭——個頭高矮、眼睛大小、嘴巴形狀、神情氣質一概不知,就這麽一丁點信息,哪裏夠畫出逼真的人像呢?

    各位畫匠站在宣紙前交頭接耳,不知如何下筆。

    既已來到殿上,當著公主和這麽多高手,此時認輸是萬萬不能。所以有那自作聰明的,幹脆隨便畫,反正公主也記不清了;有的索性照著公主殿下本人的樣子畫;還有的,望著房梁上的宮燈發呆,生怕畫得不好受到責罰,因而遲遲下不了手。

    蒼鬱作為女人,心思與在座各位不同。她望著公主沉浸在回憶中的樣子,感同身受地心痛起來。

    ——在原來的世界裏,自己一定又是呈暈倒狀躺在病床上,隻是這一次,昏迷時間未免也太長。媽媽也一定在擔心自己吧?整天看著昏迷不醒的女兒,她該多麽傷心啊!父母、朋友、同事、我的那些畫,還有美食......如果真的能有回到2016的出口,我會猶豫麽?

    蒼鬱有個習慣,每次作畫之前,她都會先花一點時間冥想。就像是寫小說的人要先擬大綱一樣。對即將要畫的人、物事,是怎樣的情感?是歡樂的、哀傷的還是讚歎的?是像春風一樣輕柔,還是像噩夢一樣沉重的?這決定了她選用什麽樣的筆。

    硬毫筆,筆性剛健,彈力強,蓄水少,勾勒出的線條蒼勁清爽,不拖泥帶水,樹木的立幹、出枝、點葉,山石的勾勒,屋宇、人物、舟、橋、水波等細線,都需硬毫才能得以表現;軟毫筆,筆性柔軟,蓄水性強,多用於潑墨山水,達到筆酣墨飽、水墨淋漓的效果;而兼毫筆,則剛柔並濟,筆性介於硬軟毫之間。此外,毛筆還分長鋒、中鋒和短鋒。長鋒擅婀娜多姿的線條,短鋒使線條凝重厚實,中鋒則兼而有之。

    蒼鬱想象自己入得畫中,畫紙變為皚皚白雪的世界,而自己手中握著一杆萬能的筆,可點石成金,可力拔山河......以青色點翠枝頭,用墨色勾飛鳥和遠山,色彩和情感,終將這片空白填滿。

    蒼鬱定了定神,挑了一支筆,蘸了蘸墨,先以極細的線輕輕描稿,線條浸漬著濃濃的親情,隨後用硬毫勾線,再以胭脂調一點墨,人物的皮膚處理得淡然透明。

    小時候,媽媽陪自己讀書、畫畫、練琴、跳皮筋、做手工的種種,如今依然曆曆在目。這些年,媽媽的眼角爬上了皺紋,未來的日子,她還將從青絲轉為華發。我還能夠陪伴在她身旁麽?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時空如何變幻,無論自己身在何方,她將永遠是最愛最愛的媽媽。

    在座作畫之人,隻有蒼鬱一位女性,她將女兒對媽媽的愛與思念,盡情融入到畫作之中。畫筆與人物的每次接觸,就好像是女兒的手,在幫媽媽梳頭,一下,一下,無比溫柔......

    終於,當所有人全都停了筆,宮女將一幅幅作品展示給眾人。大家屏氣凝神望去——

    其餘十五位畫匠畫的,無一例外全是美人圖,各種風姿綽約,各種端莊大氣,各種眉目如畫,各種珠圍翠繞。他們依據公主殿下的五官,再憑想象添油加醋,將老夫人畫得無以複加的美,連皺紋都舍不得加一道,連衣服的褶子也不敢畫一條,當然也就越發地失真。

    公主在花前一一看過去,從這頭走到那頭,始終沉默不語,眉頭不展。眾人都提心吊膽,但更多地想的是,誰能順利得到那百兩黃澄澄的金子哪?

    最後一幅才是蒼鬱的。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過去,頓時瞠目結舌,他們驚奇地發現,上麵居然連張臉都沒有!

    蒼鬱的畫紙上,是夕陽西下暖暖的餘暉中,鶯飛蝶舞的花叢草地上,一個柔美的女人,寵溺地陪一個長發及腰的小女孩玩拋繡球。留給大家的,是寥寥幾筆勾勒出的兩個洋溢著幸福的背影,和可以想見的飄蕩在風中的歡聲笑語。那筆觸太過輕靈,讓人一時忘卻了那隻是一幅畫......

    公主殿下久久矗立於畫前,眼角一點點濕潤起來。她記憶中僅有的畫麵,想了成百上千次卻不複相見的畫麵,就這樣活生生地跳脫到眼前!

    宮女們一直舉著那幅畫,直到胳臂累了,卻誰也不敢作聲——誰敢催促公主呢?

    “謝謝衛公子,這確是本殿魂牽夢繞的母後,和兒時的記憶。”

    過了良久,公主拿出絹帕拭去淚水,又轉頭吩咐身邊宮女:“其餘十五位,每人賞紋銀五十兩。另外派人,把百兩黃金送至衛公子府上。”

    “是。”

    “這個年輕人的確不簡單!”

    一片心服口服的讚歎之聲,突然響起一個不同的聲音:“草民不要黃金!”

    蒼鬱此言一出,座席間又是一片嘩然。

    她擲地有聲地說:“能夠幫助殿下,找回兒時的回憶,對草民來說,已是至高無上的回報!”

    黃金百兩啊!不但後半輩子能夠錦衣玉食,下麵子孫三代都大可高枕無憂了。麵對這麽大一筆財富,天底下居然有人硬氣地說不,而且還是這樣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人!

    對蒼鬱這種從小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孩子來說,金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從來不值掛懷。良田千傾,日餐不過一斛;華屋萬間,夜臥不過五尺。從前錢包裏信用卡多了都嫌麻煩,百兩黃金這麽個大包袱,不能吃不能喝又怕賊惦記,要往哪兒放啊?勢必會成為,她走南闖北尋找逆天行的絆腳石。

    有人在下麵小聲提醒她:“年輕人,你若實在不要,可以接濟百姓啊。”

    蒼鬱如夢初醒,改口道:“在下不要黃金,希望公主殿下將黃金千兩改為碎銀千兩,分發給百姓。”

    公主看著這位“衛公子”的目光更加不同於以往,她對下人吩咐道:“就照公子說的去做吧。”

    “公主殿下宅心仁厚,草民代百姓感謝公主恩德。那,草民先告辭了。”

    “衛公子留步!”

    眾位畫匠已先行退下,公主叫住了蒼鬱。

    被“公子公子”地喚著,欺騙別人的感覺很是煎熬。是以蒼鬱見大家都走了,不等公主發話,就雙膝跪倒如實招來:“請殿下饒恕蒼鬱欺君之罪。”

    公主心領神會,淺笑著將她扶起來:“本殿早已知曉你是女兒身。”

    “殿下早已知道了?”

    “嗯,否則你怎能把母女之情,詮釋得那般淋漓盡致?”

    公主睿智,且沒有怪罪,蒼鬱如釋重負,與她相視一笑說:“民女姓許,名蒼鬱。”

    “沒外人的時候,叫我朱鹮吧,若你願意,今後我們可以姐妹相稱。”

    蒼鬱驚喜萬分,沒想到昨日的心願,今時今刻就實現了,這難道也是驛馬印的功勞麽?她說:“我記得,朱鹮好像是一種水鳥的名字,尤其紅色的那種,蒼鬱尤其喜歡。”

    “難怪你我有緣,正是那兩個字。”

    朱鹮公主親密地挽著蒼鬱走進自己的閨房,好閨蜜之間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這種感情對於遠離家鄉、孑然一身的蒼鬱來說,尤為可貴。

    蒼鬱忽然感到鎖骨下一陣一陣發熱,大約在這異世認了姐妹,太過激動了吧。

    “隻可惜,你我也做不了太久的姐妹了。”

    朱鹮無意中流露出一句,讓蒼鬱剛剛怒放的心花又蜷縮了起來:“殿下何出此言?”

    公主無視蒼鬱五雷轟頂般震驚的表情,淺笑著說:“本殿身患不治之症,最多也隻剩下兩月的壽命。”

    哪有人在宣布自己的死期時,還能笑得這麽好看的?

    “好在有生之年,終於找回了與母後的回憶,還得了你這位小姐妹,本殿已心滿意足了。”

    蒼鬱急切地問:“公主身患何病?可有多看幾位大夫?”

    “有。全天下的名醫都被請了來,但各個用盡渾身解數,最後都說回天無力。罷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此生已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