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四回 雪染青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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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鬱回來時,見夫君正對著月亮發呆,便打趣問:“你在看什麽?找嫦娥啊?”

    越雲澤淺淺一笑:“要找她,還用等到現在?”

    蒼鬱“撲哧”一樂,會開玩笑的雲澤,真可愛。

    在逆境中還有心思開玩笑的雲澤,令人敬佩。

    越雲澤笑容的餘韻漸消:“我在想,千萬載風雨飄搖,日月星辰卻一點都沒變。最強大的,當屬自然的力量。”

    “萬年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我還記得為凡人時,先母曾提及,盼我快些長大,娶妻生子。”

    蒼鬱會心微笑。

    “若他們在天有靈,知道我娶了一位這樣賢淑的妻子,一定會......咳咳,咳咳......”

    蒼鬱趕緊幫他拍拍背,順手幫他按摩一下肩部,活活淤血。

    她曾叫六旬幫她拿了許多醫書來,當時六旬提醒她道:“師娘,你忘了,我師父本人,就是一本活的醫學百科全書啊!”

    “啊,對啊!雲澤醫術精湛,這世上幾乎沒有他醫不好的病症!”

    可越雲澤卻說:“隻可惜,離人毒是毒不是病。正因為我懂醫術,也了解自己的身體,所以才叫你,不要白費力氣了。”

    但蒼鬱還是固執地要各種方法都嚐試一下。麻煩點兒、累點兒算什麽,隻要能幫他緩解哪怕一點點痛苦,所有的辛苦都不當回事。

    此時,越雲澤說:“不知怎的,離開仙界之後,總是想起很久都沒想起過的,入仙門前的日子。”

    蒼鬱笑他說:“人老了就會懷舊。”

    “失去之後也會。”越雲澤說,“若不是遇到我師父,走上修仙之路,我恐怕是要在凡間,孤獨終老一生的。”

    “哦?何出此言?”

    “我其實是一個乏味的人,不愛講話,也不會哄人開心。難為你,與我相處了這麽久,你......膩了沒有?”

    蒼鬱聽了,甜甜一笑,彎下腰來,耳邊一小撮青絲滑落到他懷中,軟軟的,香香的。

    婚後,按照舊時傳統,她已將頭發盤起,但耳邊有幾縷特別淘氣的,總是跳脫出來。

    她吻了吻他的臉頰,而後在他耳邊柔聲說:“我笨手笨腳,家務也做得不太好,你嫌棄我了沒有?”

    雲澤心一軟,心疼地將她起了繭子的手包裹在掌中,很想順勢抱抱她,謝謝她終日辛勞,在如此逆境下,還給了自己一個溫暖潔淨的家。

    可回憶一觸及到令人血脈噴張的那夜良宵——她的羞澀又嬌豔,她的慌亂又順從,她的驚喜又溫柔......

    氣血瞬間散亂起來,胸口開始作痛,很快就疼得一發不可收拾!

    他痛苦地捂住胸口。

    蒼鬱花容失色,緊張地扶住他問:“哪裏不舒服?我這就輸真氣給你!”

    “不要!不要浪費氣力,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的身體就像一個無底洞,輸多少真氣,都沒有夠的時候,可蒼鬱的真氣也是有限的。

    越雲澤暗想:還是不能動情。

    看來是命中注定了不能動情,不論為仙還是為人!

    他在心中默念多遍寧心咒,呼吸才逐步穩定下來。

    雖然仙力已不在,可那些咒文、那些修為中最最菁華的部分,卻盡數牢記心中,沒齒不忘。

    這一日,淅淅瀝瀝下起了雪,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早了一些。

    令人稱奇的是,那綠色的小花“萬物生”,竟依舊在雪中倔強地挺立著,兀自綻放芳華。

    越雲澤正坐在窗前看書。恐怕也就隻有他,可做到在萬箭穿心的痛楚中,還能潛心讀書。

    他抬頭看了看窗台上擺著的那個樸素的小陶罐,裏麵盛了些清水,還插著兩支綠油油的“萬物生”。這種小花不卑不亢自高潔的性子,著實令人喜愛。

    蒼鬱如發的心思,他當然也懂。

    從前,他可以在整個世間如風一樣馳騁,來去隨心,為眼睛所能看到的蒼生忙碌著,卻從未留意腳下這些渺小的美好;如今,他被禁錮在一方簡陋的“牢籠”中無所適從,終於不得不、也有了時間靜下心來,看清了這些被他忽略掉的詩情畫意。

    這正是——

    冷夜洗鉛華,

    心清骨洞達。

    青蘿興陋室,

    苦海亦生花。

    手邊擺著一碗紅棗枸杞銀耳羹,微微冒著熱氣,甜香四溢。已在桌上晾了一會兒了。

    是蒼鬱看書上說,這羹能滋補肝腎、明目、潤肺,還能很好地改善手腳冰涼的狀況,便暗暗記在心中。

    雲澤碰了碰,感覺溫度差不多了,便把書放下,端起碗來。

    顆顆紅豔豔的枸杞,在白玉般的銀耳間淘氣地穿梭,碗裏滿滿都是妻子的愛。就像是給心裹上了一件毛衣,感覺好溫暖。

    冰鷹之身已不在,如今他和生病受傷的凡人一樣,怕冷,禁不起風吹。天涼了,爐火必須燒得很旺。

    燭光跳了幾下,他也跟著哆嗦了兩下,就像遭受了無形中一記重拳。

    握著湯匙的手一顫,瓷湯匙“咣當”落地,斷為兩截。

    自越雲澤身重劇毒之後,蒼鬱就很怕聽到摔碎東西的聲音。

    一是因為,那聲音代表著夫君的身子每況愈下,無法把持物件;另外,“碎”字也是她所忌諱的。

    一個夢,一段情,哪堪碎!

    雲澤感到非常抱歉,自己又給妻子添麻煩了,她已經夠忙了。

    趕緊把碗放下,極緩極緩地一手撐著桌子腿,一邊彎下腰,嚐試去撿碎片。

    他那千瘡百孔的身體,一動不動已是痛徹骨髓,又哪堪做彎腰這樣的動作?一時間,仿佛千萬根血管同時爆裂開來!

    越雲澤痛得手一顫,一滴,兩滴,被碎片劃到的手指,滲出血來。

    一陣暈眩和涼意。

    幾世冰鷹之身,何時這麽懼冷過?

    幾個轉念間,竟然不住瑟瑟發抖起來,冷得無以複加,像是整個人墜入三九冰窟之中,動彈不得。

    但無論出現多壞的情況,唯有咬牙承受!

    正在刺骨的寒意中苦挨,忽然有一雙手,用一件厚實而溫暖的裘衣將他裹住,緊緊地,緊緊地,擁在懷中!

    蒼鬱的臉貼在他臉上:“還冷麽?”

    “好多了......”

    她滿臉心疼:“那我就多抱你一會兒。”

    受了這些日子的折磨,越雲澤雖消瘦了許多,骨架卻依舊高大寬闊。

    蒼鬱用自己的身軀拚命蓋住他,溫暖著他,就像是一個自不量力的人,要用自己的身體罩住整個太陽!

    “從前,我有能力擁有一一切,卻什麽都沒給過你;現如今,我一無所有,你卻不棄不離。我越雲澤此生何德何能,能娶到賢妻如你,真是萬年修來的福氣!”

    “不,有福氣的人是我,我做了一個荒唐而奢侈的夢,但醒來,夢竟然實現了,還有比我更走運的人麽?”

    蒼鬱看雲澤身子還有些抖,便說,“你別動,我再去盛一碗熱的。”

    她又取了碗粥,另取了把湯匙。回來先將雲澤的手指包紮了,再坐下來一口一口將粥吹溫,喂到他口中,看著他慢慢咽下,在旁悉心照料,細細替他擦去嘴角的汁水。

    因為感動,和無法為妻子做任何事情的內疚,麵對死亡都毫無懼色的越雲澤,頭一次紅了鼻尖和眼眶,喉嚨也有些哽咽了。

    他從仙身的輕盈變為軀體的沉重,卻越來越有煙火氣和人情味了。

    蒼鬱別過頭去,她要求自己不在雲澤麵前哭。

    努力調整了一下情緒之後說:“等等我,我再去將火生得旺些。”

    逃出門去,她卻藏起來大哭了一場。整個房子不大,雖然她拚命壓抑著不發出太大聲音,但越雲澤還是聽到了。

    讓心愛的女人流淚,比任何**的傷殘,都更讓他痛!

    當蒼鬱抹幹眼淚,掛著笑容進門時,卻發現伏在案上已經睡著的雲澤,變了。

    這回離人毒發作,他卻沒有變成野獸,而是換了一種溫和的方式。

    是歲月加快了腳步,還是霜雪染白了他的滿頭墨發?

    從側顏可以看到,他的額頭爬上了皺紋,眉毛也已變得灰白。

    那張曾經顛倒眾生的容顏,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嘴角下垂了,肌肉鬆弛了,皮膚出現斑塊,脊梁正在彎曲......

    他已從傾國傾城的盛世美男子,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古稀老人!

    雪後萬山悄,

    勾月雲中眺。

    斜倚軒窗望夜橋,

    黛遠冰湖俏。

    物是卻人非,

    心已無芳草。

    此去經年萬裏遙,

    始悟青絲老。

    由於離人毒不定期、不定式發作,蒼鬱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無論看到他變得如何,都不至於太驚訝。

    她手裏握著念昔圖,少有的停滯了片刻,靜靜注視了夫君一會兒,由心痛而最終會心地笑起來,自言自語道:“你老了,也是個挺帥的老頭兒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你沒有騙我。即便這次念昔圖不管用了,我也不嫌棄你。”

    而此刻,緊閉雙眼、對這一切渾然不覺的越雲澤,正置身於一片幽暗的原野中!

    張揚的樹枝是漆黑的,狂舞的野草是墨色的,連風都如刀如劍,在身上劃出細碎的口子。遠處烏雲翻滾,旌旗烈烈,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