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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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睡前,衛來去看了岑今。

    門口有守衛,輪班,屋子沒什麽特殊,很普通,剛看到的時候,衛來甚至覺得跟自己在赫爾辛基的住處很像:隻有基本的生活設施。

    唯一不同、甚至不同到讓人窒息的,是有一麵牆上,密密麻麻塗滿。

    字體、大小都不同,大多是英文,也有其它語言,像臨終懺悔,有祈禱文,有畫的畫,也有大段的留言,衛來壓力陡增,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這間屋子應該是專門給那些受審的人住的,來一個,走一個,現在到我了。”

    牆邊有桌子,桌上攤了不同的筆,衛來冷笑:考慮的真是周到,連這些都備了。

    他牽了岑今的手,走到牆前去看。

    有人一連寫了幾十個“sorry”,筆畫潦草雜亂,結尾寫,願上-帝寬恕我。

    有人的“sorry”是寫給自己的親人的,懺悔自己犯下的錯,痛苦卻要由親人來承擔,然後囑咐自己的妻子,不要讓孩子知道真相,請永遠不要提起。

    有人歇斯底裏:殺人的不是我!我當時是被魔鬼附身了,真實的我是沒有殺人的!

    有人破口大罵:沒有戰-爭,我怎麽會殺人?挑頭的人應該負全責,憑什麽我要擔責任!

    也有人很憤怒:我隻殺了這麽點人,xx比我更該死,為什麽不抓他!

    衛來喃喃:“這什麽心態。”

    岑今接口:“那種‘我不怕窮,就怕你跟我不一樣窮’的心態吧。”

    兩人一起笑,笑到沉默。

    平麵的牆,平麵的字,身後卻有一個恢弘複雜的立體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實都是人,是人就有情感、牽掛、朋友、家庭、維係,每一根線牽出來,都足以讓人唏噓。

    衛來問岑今:“如果是你,你會寫什麽?”

    岑今拈了支筆在手上,在牆上找來找去,最後尋到個稍微空隙的地方,踮起腳尖,寫了行字。

    她寫的是:願衛來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

    衛來笑:“你這個人,寫不好中國字,‘今’字老頓筆……”

    眼眶酸澀,有點說不下去,頓了頓又笑:“你這樣不道德你懂嗎?”

    岑今說:“我也知道,這種時候,我不應該再有煽情的舉動,加深你的牽掛。也許我應該表現得冷漠一點,趕你走,說我從來沒愛過你,一路上都是逗你玩的,但是啊……”

    她聲音低下去:“我怕我真的沒時間了,我覺得我留給你的,必須是我真實的心意。”

    “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應該是我這輩子最解脫的時候,死這件事不可怕,我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了。”

    她摟住衛來,把頭輕輕倚靠在他胸膛。

    “現在唯一就牽掛你,希望你好好的,不管結果怎麽樣,你都要好好的,我們約定過的。好好生活,吃好睡好,紀念日給我送花,還有,不管你以後喜歡了誰,不準拿來和我比較,什麽比我溫柔比我漂亮,你滾蛋,不準比。”

    衛來失笑,他一手摟住她,另一手接下她手裏的筆,看牆上那行字,然後把“衛來”兩個字劃進圓圈,打個箭頭,送到落款的“岑今”旁邊,又加了兩個字。

    改成:願我們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衛來。

    兩個人都在一起了,許願就不能許得孤單。

    他低頭吻她頭發,說:“會有辦法的。”

    ***

    回到房間,衛來倒頭躺下,直接把蓋毯拉過頭頂。

    可可樹坐在床上看報紙,過了會,報紙下移,露出眼睛。

    說:“衛,你不要這麽幼稚,見麵到現在,你都沒跟我說過話。”

    衛來不理他。

    “我本來現在應該在烏達,抱著老婆親熱,為了你到這來,一點娛樂都沒有,隻能看報紙,都看得背出來了——這裏連南蘇丹都不如,在南蘇丹,至少有酒喝……”

    衛來把蓋毯拉下點,冷笑:“為了錢來的吧,跟我對碰,有意思嗎?”

    可可樹說:“怎麽說話呢,我老婆所有的金首飾加起來,至少一斤多重,我像是在乎錢的人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我像是扛不住窮的人嗎?”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八歲前沒內褲穿這種事,到底有什麽值得驕傲的?

    “是我跟麋鹿商量的,知道一般人製不住你,我專門過來看著你的,以免你被女人迷惑,走錯了路,以後後悔都來不及。”

    “那個岑小姐,我也聽說了,你不要被她花言巧語給騙了,衛!她是作家,故事信手就編的。”

    衛來說:“社評家。”

    可可樹覺得沒什麽不同的,會寫字的都是作家。

    他越說越來勁:“女人都會撒謊的,我老婆買衣服,報給我的從來不是真價,我隻是不說破,衛,男人可以裝蠢,不能真蠢!”

    衛來說:“岑今說的是真的。”

    “證據呢?”

    “暫時……沒找到,會有的。”

    “要找多久,一百年嗎?”可可樹神氣活現,“衛,你這話傳出去,人家會笑死的。從此以後,那些罪犯都嚷嚷,‘我們是冤枉的,證據隻是暫時沒找到’,然後個個活到老死,這世界不是都亂套了?”

    “總之,你不亂來就沒事,我就是防著你亂來的。”

    說得興起,報紙一扔,過來蹲到衛來床邊:“要不……甩了她?分了就沒事了。”

    衛來冷笑:“如果你老婆麻煩,你會甩了她嗎?”

    “會啊,再娶一個嘛。”

    衛來氣得傷口都疼,頓了頓突然翻身下來,兩步衝到對床,舉起那個鯊魚嘴,狠狠扔了出去。

    一秒鍾的死寂之後,可可樹大怒。

    “媽的有事說事,你扔我鯊魚嘴幹什麽!”

    當晚,可可樹發誓,天亮之前都不會跟衛來講話了。

    ***

    第二天,可可樹醒得早,想跟衛來打招呼,忽然想起過節還沒清,一張臉立刻垮下來,動作很重地刷牙洗臉,門一摔,出門溜達去了。

    衛來不受影響,蓋毯一拉,照舊睡得四平八穩。

    半小時之後,可可樹忽然衝進來,大叫:“衛!衛!你猜我看見誰了?”

    他衝到床邊,把報紙翻得嘩啦響,衛來撐起身,頭有點昏沉:“看見誰?”

    可可樹完全忘記了和衛來尚在冷戰這回事,刷地抽出一張:“找到了。”

    他把報紙送到衛來麵前。

    一大張照片,占了報紙半幅,上頭有七八個人,站立著鼓掌,標題是——國家紀念館獲批,即將開工。

    衛來懶得看大幅的報道:“什麽意思?”

    “四月之殤六周年,有紀念活動,國家紀念館的設立得到批複,這幾個人都是高-官,中間那個就是總-統。”

    衛來還是有點發懵:“你看見……總-統了?”

    可可樹搖頭,指向邊上的一個:“這個,至少是卡隆現在的第四、五號人物,下麵特別提到他了,你自己看。說他上位很快,尤其是他主張追-緝戰犯,很得民心,幾年前他還組織遊-行示-威,指責政府追緝不利,後來大-選獲得票數支持,又得到當權者賞識,步步高升。”

    衛來反應過來:“你在門口看到他了?”

    “是啊,從一輛防彈車上下來,幾個人簇擁著,那架勢,我保護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旁邊的都是保鏢。我就說眼熟……”

    話還沒說完,衛來忽然劈手拿過報紙,起身出去了。

    可可樹探頭,看到衛來在院子裏攔住了刀疤。

    ***

    衛來把報紙送到刀疤麵前,指住可可樹說的那個人。

    “這個人,是來聽審的?”

    刀疤斟酌了一下,可能覺得瞞著也沒太大意義,於是點頭:“是。”

    “你說岑今的案子特殊,就是因為卡隆的高-官關注?”

    刀疤不否認:“一來性質的確惡劣,二來高-官關注也是原因——這奇怪嗎?上頭特意打過招呼的案子,執行者總會更慎重點吧?”

    衛來冷笑:“可以啊,你們的關節都通到政-界去了。”

    刀疤聳聳肩:“告訴你也沒什麽,這位恩努先生,本來就是上帝之手的創始人物,戰後,政-府在追緝戰-犯上不是很積極,他代表了一種政-治意見,組織過遊-行,他和支持者們被催淚-彈驅散的畫麵,至今在有些節目裏還能看到。”

    “上-帝之手,開始規模很小,不比你背後的保鏢代理大多少——它是隨著恩努先生在政-界的一路走高而壯大的,聯合-國在卡隆設有針對屠-殺事件的專門刑庭,六年了,起訴不到二十人,花了三億美元還多,這進展,政府都坐不住了。據說內閣一直在秘密討論,把上-帝之手整編成刑庭的輔助機構,時間問題而已。”

    衛來半天才說了句:“那恭喜你們了。”

    這是好事,但不是好消息:上帝之手即將整編,以後國家力量可以更名正言順地介入和支撐,岑今即便能夠逃亡,舒心的日子也不可能有。

    也許,唯一的希望真的如刀疤所說,就是尋找證據。

    但證據在哪呢?

    ***

    審判定在晚上六點,這之前,衛來給麋鹿撥了個電話。

    麋鹿苦口婆心:“衛,真不是跟你對著幹,我跟對方溝通了很久——對方就一個要求,證據拚證據,到時候,你要尊重審判結果。”

    衛來問:“你相信岑今的話嗎?說真話。”

    麋鹿沉默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一開始就覺得她奇奇怪怪的,她那麽精明,編一個幾乎找不到破綻的故事不難啊。”

    衛來苦笑,頓了頓說:“這樣吧,結果沒出之前,你還是盡量幫我忙。你翻一下岑今的社論,據說她有風格上的大轉變,我想知道具體時間;還有,熱雷米被謀殺,我想知道再多一點的細節。”

    放下電話,可可樹斜眼看他:“有用嗎?”

    衛來說:“這就好像挖井一樣,你挖到兩米撂擔子不幹了,你永遠沒水。”

    如果一直挖呢,也許依然沒水,但隻要鏟子不停,下一刻就會有希望。

    而希望沒有耗幹之前,他不準備停手。

    ***

    六點。

    審判在療養院角落處一間不起眼的屋子進行,形製仿通用的刑庭格局,陪審團大概十多個人,有兩三個戴口罩帽子,並不想暴露麵貌,而其它人似乎見慣不驚,並不好奇。

    角落裏辟出一塊,作特殊旁聽席,衛來一眼看出,包邊的都是單向鏡,外頭看不到裏頭,但裏頭可以看到外頭。

    衛來對可可樹示意:“那個大人物,大概就坐裏頭。”

    可可樹很警惕:“衛,我告訴你,你可別動什麽綁架人家當人-質的念頭。”

    衛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忽然看到岑今進來。

    她精神還好,沒什麽表情,目光淺淡地掃過他,很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整套的宣布開庭程序,衛來聽得如風過耳,煩躁著為什麽庭審紀律都要申明那麽多條。

    代表上帝之手主控的是個中年女人,文質彬彬,讀起訴書,等於是把保護區的過往梳理了一邊,而還沒等她讀完,庭下已經一片嘩啦。

    岑今坐著不動,好像聽不到那些竊竊私語。

    輪到岑今做陳述,她語氣並不激烈,給出另一版本,把起訴裏的不實部分一一否認。

    控方詢問她時,可可樹已經打了兩個嗬欠,胳膊肘搗了搗衛來,低聲說:“這也太無聊了,打一架多幹脆。”

    衛來心裏說:那是因為你不關心。

    他沒有漏過每一句對答,頭皮一直發緊。

    那個中年女人,問的不緊不慢,十句有九句是“是不是”式的。

    ——“是不是你建立了保護區?”

    ——“你的同事失去音信之後,是不是你主動和熱雷米、瑟奇進行了合作?”

    ——“是不是你召集了小部分避難者,向他們傳達了逃難船的消息?”

    ——“後來,你是不是清楚知道,這是一條死亡路線?”

    ……

    岑今一路都答“是”,聲音越來越低,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衛來幾乎坐不住,但無計可施。

    有女證人到場,幸存的175人中的一個,法官問她:“你覺得在保護區,誰是真正的主事者?”

    女證人看岑今:“是岑,我們都知道她為國際組織工作,聯合-國的車隊撤員時,她是獲準上車的……熱雷米和瑟奇後來才加入,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岑說他們也是誌願者,我們相信岑,所以我們也相信他們。”

    岑今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而意料之中的,真正讓人崩潰的,是證據環節。

    那個中年女人首先出示了一份清單:“這是292名保護區人員的名冊清單,六年前熱雷米交出的原件,是175名,保存在國家檔案中心。我們經過比對,確認292人中,175名符合原件,117名在失蹤者名單裏。”

    但她沒有說出來源,隻是說來自上帝之手的一位重要人物:“正是因為他給出了揭發的信件,指出這個保護區的秘密,又給出了名單,我們才開始去懷疑熱雷米這個無數光環的人物,否則真相還不知道要湮沒多久。”

    衛來的目光落在那個特殊旁聽席上:是恩努嗎?當時他不應該在保護區中,不然媒體早把這段經曆挖出來了,他是有親友在那裏罹難,所以尤其關注岑今的案子?

    出示的第二類證據,是當時保護區裏避難者的信件和日記。

    中年女人讀的內容都很關鍵。

    ——“包括我在內,岑的房間隻有八個人,岑說,大河上有一條船,船票很貴。但我們沒有人覺得貴,和命相比,那真的不算貴……”

    ——“我注意到,已經有幾次了,岑在半夜送走外勤,天不亮就起來等,他們湊在一起說話,很高興的樣子。我忍不住,找機會問了岑,岑說,隻是轉移了一些人去臨近的保護區……”

    照片和銀行賬戶資料來自瑟奇,足以證明岑今和胡卡頭目有交往,並且,從賬麵上看,她當初拿到的錢是最多的。

    而令衛來最意想不到的,是瑟奇的一段死前錄音。

    審判室裏靜得可怕,錄音機在放帶,透過透明的卡殼,可以看到磁帶慢慢地轉,瑟奇惶恐的聲音放散在空氣裏。

    說:“真的是她主使的,我和熱雷米都是聽她的——我們是淘金的,我們不懂那麽多,她是高材生,她知道很多例子,她教我們的,我們隻是照做……”

    “熱雷米一直擔心被她滅口,說她遲早收拾我們,我們還做了應對,我一直不大露麵,這樣她就找不到我——熱雷米死了之後,我找上她,她辯解說是事發了,卡隆的複仇者做的,還讓我趕緊逃跑……”

    卡帶停下。

    法官問岑今:“你是否和瑟奇有過上述對話,指出熱雷米死於上-帝之手,然後讓他逃跑?”

    岑今沉默了一會,說:“是的。”

    衛來心頭驀地一沉。

    那個中年女人霍地站起來,語氣漸轉憤怒:“我提請刑庭不采納被告的自辯內容,因為不可信。這個女人在撒謊,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熱雷米並非死於上帝之手。在我們找上熱雷米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

    庭下亂起來,議論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可可樹湊過來,問他:“你現在還相信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