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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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甲板,空氣滯悶,供船員休息的房間有五六個,空間都逼仄,像老式火車帶推拉門的小隔間。
船員專門給他們勻出一間,開門進去,兩邊是上下鋪的單板床位,中間的過道連轉身都困難。
行李放到上鋪,衛來和岑今各自坐了相對的下鋪,一時間無話可說,半夜裏因為突發變故剛建立起來的一點熟稔,似乎隨著日出天明散的一幹二淨。
大概是因為受傷,身心疲憊,岑今拉上帽子,這次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倒頭又睡。
衛來把鋪位上的被子枕頭摞起來當墊背,靠倚著百無聊賴。他希望自己不要睡著,偷-渡船之後,還從來沒在船上睡過覺——他覺得如果睡著了,一定會做不怎麽愉悅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漸漸下沉,怕什麽來什麽,又回到那艘偷-渡船昏暗的艙裏了。
空氣混濁,體味、屎尿味、嘔吐的酸味和餿黴味在封閉的空間裏混合、發酵。艙板上、角落裏,橫七豎八的人,蓬頭垢麵、奄奄一息,黑暗裏分不清男人女人,災難麵前,沒有性別。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撐著柴一樣的細胳膊,趴起身問旁邊的父親:“為什麽要離開家啊?”
事前一點端倪都沒有,他是被父親直接從小學課堂接走上的船,書包裏還有課本,語文、算術、思想品德。
父親沒有回答,也從來沒有回答。
他至今都沒搞明白:很多人遠離家鄉,就好像在遠方能找到清晰的生活和方向,其實隻是換一個地方迷茫。
船身左右側晃,航程長的似乎永無盡頭。
衛來睜開眼睛。
一時間有點恍惚,耳側有極輕微的沙沙聲,手臂一撐想坐起來,忽然聽到岑今說話。
“別動。”
她不知什麽時候醒的,盤腿坐在對麵的鋪上,低著頭正在畫畫。
拿他當模特?
衛來覺得配合一下未嚐不可,因為昨晚的事,他對她生出不少好感。
他保持剛醒時的姿勢,同時發覺自己的睡姿並不那麽雅觀:一隻胳膊墊在腦後,頭歪著,一條腿搭到床下,另一條伸在床外。
他努力找安慰:也許這樣會顯得身材很好,人很長。
沒當過畫畫的模特,要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嗎?多久?至少半個小時吧,要麽聊點什麽?就這麽不吭聲很悶啊。
額頭上、小腿肚、耳朵後、□□,開始莫名其妙發癢。
不過這個角度方便看岑今,她沒有表情,鉛筆的頂端高過紙的邊,沙沙移動,脖頸上掠著微光。
她還帶同一條項鏈。
這項鏈應該有特殊意義,誰送她的?薑瑉?
衛來皺起眉頭:她不帶感情地去聽薑瑉的講座、在他的襯衫上燒洞,還說是在“了斷”。
他忍不住。
“可以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問。”
“你和薑瑉,是什麽樣的感情?”
她晃動著的筆端不易察覺地停了一下,然後一切如常:“普通的男女感情。”
“普通的……是什麽樣的?”
“沒災沒禍就和氣相處,大難臨頭就各自飛。”
哦。
衛來腦海裏浮現廣袤的一大片林子,無數的鳥,撲棱著翅膀,飛的天南地北雜亂無章。
很合理,這時代男人女人都躁動,沒有大難臨頭都懷揣一顆各自分飛的心。
“他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否則你背叛在先,哪來的臉去燒人家的衣服?
“也沒什麽……他多嘴,說了我不愛聽的話。”
衛來很遺憾,分手後還絮叨個不停並不犯法,但也稱不上美德:“他到處宣揚你……背叛他?”
“也沒有。婚禮的時候,他說,經曆了前度給的劫難,感謝上帝沒讓他為了錯的人死掉。”
她抬起眼皮,目光從畫紙鋒利的邊緣上漫過來,一字一頓:“他說我是‘劫難’。”
你本來就是他劫難啊。
人一讀書人,經曆過的最大坎坷可能就是沒拿到全獎獎學金,為了你的背叛吞藥自殺,差點送上一條命,再也不能保護地球……不對,保護人類。
你還不準人家說你是他劫難?
衛來忍住了,沒有為薑瑉分辯。很顯然,岑今可以去救黑船上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心胸狹窄——他怕哪天自己的衣服也被她燒兩個洞。
墊在腦後的胳膊開始發麻,衛來不耐煩:“畫好了嗎?”
她收尾,簽日期:“畫著玩的,不打算留,要看嗎?”
畫紙遞過來,衛來目光落到紙麵的刹那,整個人噌地坐了起來。
鉛筆、素描風,幾隻憨態可掬的小豬,一頭領跑,另幾頭跟隨。
衛來捏著紙邊,這要是鋁製啤酒罐,老早捏癟了。
媽的,不是畫我嗎?
他忍住了沒問,因為大致能預計她的回答:我隻是讓你別動,沒說畫你啊。
於是他盡量克製而友好地笑了一下:“怎麽會想到畫這個?”
“過冷藏庫的時候,看到艙門上的肉豬標誌,就畫了。”
衛來把畫紙遞過去:“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她接過來,懶得起身,伸長手臂把筆和畫紙反送到上鋪空的地方,語氣中明顯的敷衍:“那有空切磋。”
看看時間,行程還隻走了一半。
隻能盡量打發:吃海員餐、上洗手間、借速溶咖啡衝泡、看過期的報紙、繼續睡覺。
終於等到船員過來敲門:進港了。
上到甲板,就該呼吸到斯德哥爾摩的空氣了,岑今有一種終於熬過航程的如釋重負,她起身理包,把攤放的畫紙卷起。
卷到一半,忽然覺得不對,又慢慢攤開。
她的那張畫上,被人添了幾筆。
——其實我偶爾也畫兩筆,不過不是這種素描風的。
真誠實,他的風格是寥寥幾筆,但能抓人的神韻,他畫的明顯是她。
她騎在領頭的豬身上。
豬鼻子兩側延伸出韁繩,像馬韁。
一手狠攥韁繩,另一隻手臂高高舉起,像是振臂一呼。
後頭緊隨肉豬三頭。
衛來一手拎一個包,一個用力,兩個行李包都拽上肩頭:“走啊。”
沒事人樣。
岑今抬起臉看他,手上並不停,將那張畫紙對折,食指和拇指指甲從折痕的紙頭開始,一碾到底。
再對折,再碾,指甲刮擦紙張的聲音響在狹小的空間裏,有一股不祥的意味。
衛來盯著她指甲看,覺得她可能會上來撓他。
終於折完了,方方正正,她塞進外套的衣兜。
說:“走。”
***
上了甲板,眼前豁然開朗。
時近傍晚,同是四月,同樣依臨波羅的海,赫爾辛基陰潮未去,這裏晴好到水光瀲灩——這算是尤為反常,一般情況下,斯德哥爾摩和赫爾辛基是難兄難弟,你陰我冷,你雨我雪,誰也好不過誰。
下了船,出港,沿岸走了一會,看到一艘掛萬國旗的中世紀多桅三角帆船,船身狹長,船首高高翹起,像長長的獸角。
有咖啡的味道和小提琴聲隱約傳來,這是個開在帆船上的咖啡館。
衛來招呼岑今:“休息一下,喝點東西。”
這不是他真正用意:這邊的船到港,調度會收到消息,塔皮歐會通知麋鹿“船票”已經兌現——如果沙特人那頭有新的進展,麋鹿是時候要打給他了。
岑今沒異議,衛來覺得,她除了偶爾自行其是,大部分時間都省心的很,要麽睡覺,要麽悶頭跟著他走。
兩人坐了室外,近船頭的位置,有個金色頭發的帥哥在拉尼古赫巴琴,形狀像隻奇怪的木鞋,聲音倒是悠悠揚揚,伴著風拂動高處的萬國旗。
咖啡、沙拉和三明治送上來的時候,麋鹿的電話也如預期般而至。
“衛,虎鯊那裏有消息了。”
衛來不動聲色,伸手從沙拉裏拈了顆小土豆送進嘴裏:“怎麽說?”
“他們隻給大方向,一步步牽你過去,具體地點還是不說——隻說在紅海見麵,公海。”
衛來皺眉頭,他對地理沒太多概念:“紅海,是不是很狹長的那個海?”
沿邊好像很多國家。
“就是那個。我們商議過了,你帶岑小姐去機場,在5號航站樓遊客中心門口,有人會給你送機票,今晚飛。”
真是馬不停蹄,衛來苦笑著搓了一下臉。
“飛哪裏?”
“蘇丹首-都,喀土穆。很長行程,沒有直飛的條件,需要轉機。”
衛來沉默了一會。
然後一字一頓:“你他媽逗我呢?你以為我不知道蘇丹在打仗?”
岑今聽到了。
她低聲糾正衛來:“確切地說,是局部武-裝衝-突。”
麋鹿顯然做了應對準備。
“衛,你聽我說。首先,一個國家是很大的,完全可以南麵在打仗,北麵在唱歌,蘇丹之前是打了22年內-戰,但現在已經基本結束。喀土穆是首都,還是安全的。”
“其次,你去看地圖,蘇丹有一麵的國境線緊挨紅海,而且是位於紅海中段,可上可下——從那去公海很方便。”
“第三,第三點很重要,可可樹這一陣子在那裏保護軍政要員。他會去接機,他會安排你在那裏的一切,可可樹!”
衛來停頓了一下。
他低聲重複:“可可樹?”
那個討厭人發際線到肚臍之間長痣、穿衣服講究名牌、紮了滿頭小辮子、有好一段時間沒見的可可樹。
麋鹿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鬆動:“是吧,我早就說了,你可以跟可可樹在那裏見個麵……”
衛來笑起來,他招呼服務員,加點了杯黑啤。
麋鹿在那頭說了句什麽,他沒聽清:“什麽?”
“衛!我在問你,你和那個‘濕氣沉沉’的岑小姐,相處的怎麽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