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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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來很慶幸車裏的可見度不高:岑今一定把他包的特別醜。

    他慢慢把手臂從她腰後抽出:“我過去的時候,你馬上趴到座位底下,縮成一團,護住頭臉,懂嗎?”

    “懂,我躲過炮-彈,不要你教。”

    衛來笑了笑,籲了口氣,手臂下撐,眯著眼睛試圖找準方位,作一鼓作氣竄進後車廂的準備。

    “年紀輕輕的,別這麽悲觀。等不來就多等等,就像等公車,總能等到的。”

    “哈?”

    她居然斷片了。

    “世界不太平,人家沒準因為什麽事耽誤了,比如船被劫了、沙塵暴了,你得耐心點,別動不動就咬牙切齒說什麽‘再也不等了’,多幼稚。”

    話音未落,他眸光一凜,直接衝了出去。

    他一走,岑今身上的那重罩護頓時消失,風沙聲都瞬間密了許多,她不及細想,迅速下俯,頭發被風扯起,頭皮拽的生疼。

    一個玩紙飛機的男人,也好意思說她幼稚。

    沒等多久,隻三五秒,後車廂忽然響起一聲輕快的口哨,再然後,衛來從車座頂上翻了下來,同時拉開了什麽。

    是一大幅帆布帳篷,恰恰把前車座罩在了裏頭,沙粒刹那間都打在了帳篷上,沙沙聲密的像急雨。

    岑今抬起頭,睜大眼睛。

    眼眉上方,輕微的掰折聲之後,漸漸出現淡綠色的一橫亮,是照明棒。

    亮光的上麵,是衛來帶笑的眼睛。

    還跟她打招呼:“嗨。”

    岑今沒好氣地坐起來。

    衛來也坐下來,遞包給她。

    “你的那個披綢,可以拿出來披一下。”

    純粹出自好心,感念她廢了件襯衫幫他。

    誰知岑今不接:“我穿的見不得人嗎?”

    她穿了黑色的裹胸,露肩頸和白皙的一段腰身,鎖骨處兩灣斜斜淺渦,很是見得了人。

    “你去過海灘嗎?”

    衛來點頭,當然去過。

    “那些比基尼女郎,穿的不比我少多了,你看得目不轉睛的;我穿成這樣,你還要我披個披綢,礙著你了?”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她怎麽知道他看那些沙灘女郎看的目不轉睛?

    衛來趕緊把急救包遞過來,希望換個話題:“能幫個忙嗎?”

    他調轉身子背對她,兩手抓住破爛的衣服下擺,向上掀脫到底,然後解下她包紮的布條。

    岑今握住照明棒細看。

    很多細小擦傷,兩道見血見肉的割傷,沙子沾滿傷口,讓人不忍心盯著看。

    她把照明棒插在車座邊側的空隙裏,拿酒精浸了紗布,先小心清理。

    衛來問她:“你行嗎?”

    “就算我去卡隆的目的不純,我的各項應急技能是過關的——虎鯊的頭都是我幫著接的,覺得我不行,你自己來。”

    衛來笑,寬闊的肩背肌隨著呼吸有輕微起伏,皮膚表麵滾燙。

    男人的身體好像天生就是熱的,不像女人,總是偏涼。

    岑今垂下眼簾,低頭去擰皮膚粘合劑的旋蓋。

    衛來忽然問了句:“電台怎麽回事?”

    這個男人,他記得一切,然後挑不經意的時刻發問,就像那天,在土耳其機場排滿時尚周刊的書架前,問她:“為什麽選我?”

    岑今沉默。

    過了會,她低頭,微涼的手指摁壓他傷口邊緣,仔細把粘合劑塗抹上去。

    有幾絲頭發觸到他背上,又酥又癢。

    “卡隆屠-殺的時候,胡卡人同時啟動了電台煽-動,廣播裏、喇叭裏,每天24小時滾動播報:殺死卡西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臭蟲、蟑螂。”

    “我們在小學校裏設立了保護區,救助卡西難-民。一批一批的胡卡人開著車圍住學校,車上放帶音響的大喇叭,朝學校裏喊話:我們會很快衝進去,砍死蟑螂。我們會殺了你們,鮮血將滾滾成河。”

    “這聲音每天都在耳邊響,偶爾會停,但你一口氣還沒鬆完,嚓嚓的聲音又來了,白天、晚上、夢裏,無處不在。”

    她停住了,失神地看手上的粘合劑。

    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鋪天蓋地,摻雜著瘋狂的笑和刀鐵撞碰。

    ——“我們會殺了你們,鮮血將滾滾成河。我們要消滅一切蟑螂和保護蟑螂的人……”

    衛來說:“嗨。”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轉身過來。

    岑今抬起頭,原來如同眼睛一樣,一個人的聲音也會變,變的溫厚低沉。

    “是不是很難忘記?很難恢複?哪怕看了心理醫生也不管用?”

    岑今反問他:“怎麽樣才叫恢複?”

    她抬起左臂,內側是熊爪的割傷,傷口在愈合,結暗色的痂。

    “這叫恢複嗎?但你始終都知道,它跟別處的皮膚不一樣了。”

    “我想恢複正常,想把生活拉回正軌,我製定了計劃,鍛煉、讀書、社交、交男朋友、看喜劇片。我看很多心理治療方麵的書,不管用,於是我聽從建議,去看心理醫生。”

    她自嘲的笑。

    “我看著醫生的嘴,他說上一句,我就知道他下一句要說什麽。他給的所有建議,我都能給出來。我口才還比他更好,說出來更有說服力。”

    衛來伸手,托住她左臂,指腹摩挲了一下傷口邊沿:不錯,恢複的很好。

    他說:“岑今,你看,我沒那個資格說什麽看開點、堅強、這個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畢竟你的事,我沒經曆過,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沒經曆過。”

    如同戰-爭,創傷要幾代人去平複。

    “所以我隻能說,如果有什麽要幫忙的,就來找我。”

    “我不會收你錢的,我希望你……主動給。”

    岑今看著他,沒笑,也沒說話。

    衛來尷尬極了,過了好久才開口,聲音很低,像懇求。

    “能不能給個麵子,稍微笑一下?還以為你會笑……這樣我下不來台……”

    “那你就在台上多站會,身材不錯,肩寬腰窄,又不怕人看。”

    她轉過身蜷向座位,頭深深埋下去,藏住唇角的淺笑。

    如果,能早一點認識他,再早一點,也許,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鬼使神差的,衛來居然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腹肌。

    身材不錯……是的,他也這麽覺得。

    外頭的風沙應該小了吧,細細的密沙聲,聽習慣了,覺得也怪好聽的。

    他長籲一口氣,覺得放鬆,雖然外頭有沙塵暴、車窗是破的、後背辣辣地疼、車裏被沙埋的一塌糊塗。

    但放鬆這種事,從來隻跟心境有關。

    衛來轉頭看岑今。

    照明棒的光在消退,她安靜蜷在座位上,整個人看起來都小。

    其實她個子不矮,隻比他低了十多公分,但他抱住她的時候,還是可以把她整個人都罩的嚴實,腰很細,一隻胳膊摟的綽綽有餘。

    她提到好多次卡隆了。

    如果,如果早一點認識,他會去救她嗎?

    衛來在腦子裏過了一下可能性。

    應該會,畢竟他朋友不多,就像埃琳或者麋鹿出事了,他能不管嗎?她是女人,在那麽危險的境地裏,想想都好揪心。

    如果她打電話給他,在那頭哽咽或者哭,他會受不了的,哪怕給少一點錢……

    等一下,錢就刪掉吧……也不行,她又不是他什麽人,沒報酬就跑去救她,不合適,解釋不清楚。

    可以先記賬。

    所以,他會去救她的,雖然戰-亂的地方很危險,但可可樹說了,越是糟糕的地方,才越是他這種人的用武之處啊。

    他會去的。

    也不知道過了很久,照明棒已經沒有光了,黑暗裏,岑今忽然叫他。

    “衛來?”

    “嗯?”

    “沙暴好像過去了。”

    衛來坐起身,仔細聽了片刻,再然後,嘩啦一聲把遮蔽的帳篷拉下。

    ***

    車內車外,連天接地,一片赤紅色的沙霧。

    說沙暴過去了並不合適,它隻不過換了下一個地方逞凶,開始了新一輪的翻天覆地。

    但它肆虐過的地方,世界盡頭一樣安靜。

    能見度隻十多米,車子停在沙地裏,輪胎下碾了叢鹽生草,不遠處有棵被風吹的斜倒的枯樹,像是一個人閃了腰,撐著地起不來。

    車頂蓋被沙卡住了,衛來使大力氣去推,終於推開的刹那,沙子流瀑樣澆了他滿頭。

    他倒不在乎,低頭拍打頭發,順便吐出嘴裏的沙。

    要做的事還挺多。

    ——岑今,嗯,挺好,基本沒損傷。

    他把帳篷地布鋪在車子旁邊,推她過去坐下:“這就是你活動範圍,別亂走。”

    ——衛星電話,也挺好,幸虧包了器材保護套。

    他把保護套打開一點縫隙,天線抽出、拉長,啟動自動搜星,然後立在車頂。

    ——冷風機。

    透明膠帶貼住的地方都完好,但是塑料袋罩住的地方全部被沙擊破,伸手拍了拍鐵殼,沙子簌簌往下落。

    這種電器,大量進沙是致命的。

    冷風機,卒。

    ——桶裝水和大部分後車廂的幹糧裝備……

    雖然被沙半埋,倒沒有大的損傷,差可告慰。

    ——西瓜,卒;西紅柿,卒;椰棗……

    椰棗倒還可以,衛來捧了一把,呼一下吹散浮沙,找了兩塑料袋,一個裏頭倒了點水,攥緊了邊口一通甩晃,洗淨之後,裝進另一個。

    然後轉頭看她:“吃棗嗎?”

    岑今點頭:“送過來。我保鏢說,這塊布是我活動範圍,不能亂走。”

    衛來不動:“你保鏢說,你自己來拿……”

    他驀地停住。

    有嘀嘀的聲音響起,懸宕在赤紅色的沙霧裏。

    岑今抬起眼簾,低聲提醒他:“接電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