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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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王夫人那趟從娘家回來,沒多久便趕上了珠哥兒將要回國子監進學,又有賈璉也要回書院裏讀書,榮國府這一幹的婆媳妯娌便趁著這最後的清閑喊上大小主子聚在賈母的內堂廳裏擺宴玩樂,也算為家裏的兩個男丁踐行。
不想就在眾人高樂之際,就有下邊的管事婆子前來回報說,南邊姑奶奶家來人傳訊,說是姑奶奶家有大喜事來報。賈母素來最疼這個女兒,如何不喜上加喜,趕忙喚人要將人領進來親自問話不提。
待聽完那婆子將林家大小諸事一一講完,賈母掩不住眉間喜色的得意道,“依我說,這姑爺官運亨通升官發財雖是喜事,又怎比得上咱家姑娘這次朝節再添弄瓦之喜,他們林家自來子嗣單薄,這次添丁雖是女娃讓人略微有些遺憾,卻也算是個天大的喜訊了。我早說我的敏兒是個有後福的,這回可真就應驗了,雖是前頭十幾年一直沒有消息,生生把我這滿頭的黑雲盼成銀發,今兒可算是圓滿了,三年之內便兒女雙全,誰家女兒能有這樣的後福?”
“這哪裏是姑媽有福氣,怕不是老祖宗吃齋念佛保佑來的也不一定?”元春嬌俏的依偎在賈母身邊,可心的奉承道,“孫女隻是內心遺憾姑媽出嫁時我竟還未出生,沒能夠與姑媽朝夕相對得瞻仰姑媽當年的絕世風采,不過就算隻從祖母的隻言片語,孫女卻依然感受得到姑媽做姑娘家時她那世家貴女的鸞鳳之姿。”
“可不就是世家貴女麽,那時你祖父尚在,國公府權勢正值隆盛,多少老牌世家皆唯咱們是首?若趕上那節慶日,府上更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就連你那姑媽如今的親事也是由太後親自下旨賜婚於你姑父當年的新科探郎,惹得多少煊赫人家嫉妒眼紅,羨慕我女兒嫁得如意郎君。”
賈母正滿臉春風的追往憶昔,低眼間卻瞧見大孫女那滿是好奇訝異的目光,又環顧著眼前這冷清的家宴,情緒立馬灰暗道,“隻可恨兒孫不孝,把祖上這好好的家業給折騰的元氣盡喪,原不指望他們能光耀門楣,卻是連保業守成也不能,眼見著諾大的家業一日日的凋零衰敗,使我每想起你那已入了地下的祖父,心中便忍不住肝腸寸斷悲慟至極。”
“瞧瞧,原還說著小姑家的喜事,怎麽聊著聊著這喜色就換上了愁顏?縱使我輩子孫不肖,到底還有璉兒那些懂事的孩子,我眼瞧著也都是有出息的,卻實比他們父親強些。有了這些美玉之才,咱們國公府的元氣就尚在,何愁將來沒有光大門楣的一日?”眼見氣氛不對,張氏忙出麵打圓場道。
賈母此刻一瞧見張氏,不免就想起她那不知在哪鬼混的大兒子,連帶又想起近半年來大房的種種不孝之舉,當即就黑麵訓斥道,“璉兒他有出息我是盡知的,隻可惜卻有個三不著兩的父親拖累著。從前他隻在府中胡亂作為便也罷了,如今可好,竟跑到外麵為非作歹起來。就算不顧著咱們國公府的門麵,難道你們就不為璉兒的將來想想?眼瞅著璉兒明日又要進學堂裏讀書上進了,他那個做人父親的卻連麵也沒露一下,可見他是如何的上無祖宗下無兒孫了。”
聽得如此慣常的訓斥,張氏笑容盡收,一反平日隱忍的做派,當即麵色緋紅言語激動地反駁道,“老太太如此說,媳婦卻是萬萬不敢苟同的。我家老爺究竟是如何上無祖宗了下無兒孫了?為了個孝字我們一家都情願被趕到馬棚裏住了,就隻為了給老太太心愛的兒子孫子騰地方,這可不算得上是大孝?為了照顧二叔家的珠哥兒,國公府唯一的國子監名額那也是說給就給的,可憐我家的璉兒卻要千裏迢迢回老家去應考,那麽丁點大的孩兒,虧得他竟能頂著風霜將秀才的功名掙回來。便是如此,在母親口中竟還落得個上無祖宗下無兒孫的地步,又怎能怨我家老爺不願回到這個家裏來?”
說到動情處,張氏忍不住用手絹揩拭眼角淚滴繼續言道,“可憐夫君從年節下就孤家寡人的滯留在郊外的莊子,這一沒有精細的丫頭婆子細心照看起居,二沒有至親的父母兄弟時時牽記掛念,心情可不得愈發的抑鬱不平?比起那農莊小院的狹小冷清,誰不願住在富麗堂皇的豪宅大院裏,不過是這裏住著讓他難受傷心罷了。”
張氏嘴裏這席話咋一落地,霎時便驚得滿室靜默落針可聞。元春此刻也顧不得裝嬌俏扮可人了,幾步就默默移到了賈珠的身後,而賈珠此刻卻是羞得滿麵通紅無地自容,元春能躲到他的身後,他卻不知道自個究竟該往何處藏身?小輩中也隻有賈璉從始至終一直是麵色從容,眼見母親剛才唱做俱佳的表演,他卻隻在一旁默默靜待王氏與賈母究竟會作何反應?
卻見此時賈母臉色由青轉黑,咬牙切齒道,“實沒想到老大一家竟對為母有如此之深的成見,一番話說的母親心裏委實難安,都是我親生的孩子,縱使平日略有些厚此薄彼之舉,也不過是一掌生五指各有長短罷了,如何就到了母子相離咫尺天涯的地步?”
王夫人眼見賈母被氣的胸膛起伏不定,唯恐他們二房的大靠山就此昏厥過去損了身體,忙移步過去先安撫老太太道,“母親且先息息小怒,依媳婦說嫂子剛才所言多半不過是一時氣話,老太太仔細想想,今日本是咱家闔府歡宴三代齊聚的好時候,奈何卻獨獨缺了大哥一人在外,大嫂一時觸景生情心有所感抱怨幾句也是在所難免,母親自來便是個心胸寬廣的,如何能被大嫂的幾句話就鑽了那牛角尖?”
說著還以眼責備張氏言道,“大嫂還在哪站著作甚,還不趕快過來與母親賠禮,求母親大發慈悲饒了你剛才言語失當之罪?”
張氏頂著賈母利劍般的目光,卻再也懶得與眼前兩人虛與委蛇,輕甩了下手裏的帕子昂起頭來言道,“卻是兒媳言語失當了,雖說是情有可原,到底也算是忤逆了長輩,如何能就此輕輕放過,恰好前日我家老爺在郊外的莊子上新修了一座佛堂,正少了個拜佛供奉之人,兒媳自知忤逆不孝罪孽深重,願自請去那佛堂清修禁足。”說完也不理在場諸人究竟如何反應,當即便要帶著貼身的丫鬟婆子向著門外走去。
賈母此刻身為國公府的頂級boss,叱吒內院幾十年的勝利者,如何能容得他人在其麵前如此放肆無禮目若無人,不待張氏邁出一步就當即厲聲喝道,“站住!”話音剛落,立即便見從角落裏衝出幾個健壯的婆子迅速堵住了房門。
張氏一見去路被堵也沒現出驚慌之色,隻以眼神望向老夫人,麵上眼中暗藏譏諷,行為做派無不明晃晃的昭示著一個意思,“真真好一個慈和仁善的老太太,眼見不能再以言語誘哄小輩就範,便要改為武力威逼了不成?”
賈母人老成精,如何能瞧不出張氏麵上的意思,不過眼見局勢一路就要超出掌控,少不得直接就用上些強硬的手段了,待將局麵穩住,才見她開始從容說道,“老身嫁入賈門四十餘載,從一開始的重孫媳婦做到如今超品的國公夫人,不敢說慧眼識珠,也稱得上一句閱人無數。不想我千挑萬選的好媳婦竟是個挑是生非的攪家精,丈夫胡鬧,不說從旁安撫勸解,卻一味的放任縱容,先前挑撥的他們兄弟失和,如今更是使我們母子相離,如此闔家不寧之罪,你又有何顏麵到我們賈家的廟堂裏拜祖參佛?”
“媳婦將來究竟有沒有顏麵進祖墳上供桌,那得等我死了以後由後來的族老宗親孝子賢孫們做決定,就不勞母親這大把的年紀代為掛懷了。”張氏溫溫柔柔的說道,“與其為兒媳擔心身後事,母親不如到族裏親朋圈中打聽打聽自個的名聲,糊塗刁鑽刻薄寡恩這些話聽著,兒媳婦心裏是一半快意一半辛酸,縱想做個孝媳,卻也難堵住外人之口。”說著又意有所指的看向元春那邊說道,“卻隻可憐了大姑娘,這樣的才貌雙全,前程終究是被誤了。”
“大嫂這話是何意思?什麽叫耽誤了我家元兒的前程?”事關女兒,王夫人再也顧不得裝聾作啞,直接開口向張氏詢問道。
“我早說過我左右不了外人的口舌,那些流言蜚語豈會因你們的裝聾作啞就真個不存在了?從前天聽閉塞,鳳子龍孫被欺負了聖人竟是最後一個才知曉的,此等醜聞遮掩還來不及,卻因緣巧合被鬧得滿城皆知,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瞧得起天家的笑話?”張氏歎氣道,“皇家尚且內幃不修,這做臣子的又怎能個個都治家嚴謹?我這幾日外出交際,不少相熟的老姐妹都說,最近一段時間,聖人尤其愛聽有關臣下的醜聞醜事,咱家的這點破事可不就人人都宣之於口了。”
賈母聞言臉色大變,當即就喚人去外廳將還在吃酒的賈政叫過來,又把在房中伺候的一幹丫鬟婆子都攆了出去,最後還吩咐心腹在門窗庭院處嚴守把關。
等人其間,元春撲在王夫人懷裏嗚嗚咽咽哭泣不停,賈璉賈珠兩人則老實的隱在一邊冒充梁柱,隻賈母在喃喃自語道,“怪不得,其他有參選侍讀的人家近日都陸續有旨意臨門,唯獨咱們家沒有任何動靜,難道竟真個落選了?”
眾人心裏都在暗自嘀咕之際,賈政就在婆子的帶領下熏熏然步入了屋內。賈母心中雖說已有了答案,到底還存有一絲僥幸,還是忍不住向小兒子求證道,“政兒,你給為娘說句實話,元春進宮為侍一事,是不是早就已經沒了指望,不然如今半月已過怎會遲遲沒有宣讀的旨意臨門?”
賈政此刻因酒意微熏,全沒了平日老實內斂的樣子,隻見他一屁股坐在椅上,嚷嚷喊道,“母親已經知道了,兒子本還想著再瞞些時日,不想卻還是瞞不過母親的法眼,可不就是沒了指望了?”
瞧著這個一向自詡為謙謙君子的小兒子,現今卻流露出如此恣意失態的做派,賈母橫眉緊鎖發問道,“這卻是為何,縱使咱家的姑娘最後沒能入選,你老實的告之母親便是,興許咱們還能另想個別的法子,作甚要這般遮遮掩掩的?”
“法子?還能有什麽法子?國公府在聖人的眼中雖薄有眷寵,卻又關我這個次子何事?我上無友悌之心下無治世大才,又在聖人嘴裏是個掛了號上了黑名單的德行有虧之人,甭說我的女兒,便是我這個老子今後怕也已經前途盡毀,遑談什麽高官厚祿?”賈政迷醉的眼裏全是清醒的自暴自棄,“怪隻怪元春她有我這樣一個不成器的父親。”
賈母一聽這話當即氣的嘴都哆嗦起來,顫抖著手扶著椅背說道,“這…這人可是與國公府有仇不成,竟這般黑心沒天良的造咱們的謠,也不怕私德有虧品行敗壞死後下拔舌地獄?”
王夫人原本就傷心於自家女兒前程受阻之事,這時又聽丈夫說他今後恐怕升官無望,對比先前小姑家升官添丁的喜事,想想她身上那不入流的誥命品級,大受打擊之下抱著懷裏哭得梨帶雨的女兒哽咽道,“老爺如何就前程盡毀了,咱家又不同於那些費心苦讀的寒門子弟,朝堂多的是世交故友照看,誰又敢阻了老爺的前程?”
“再顯赫的親戚還能大的過聖上?”賈政彼時早已冷靜,滿嘴苦澀的繼續言道,“前些時間吏部考核,熬了這些年,工部的老大人總算瞧到了我的苦勞,又有珠兒他娘舅從中費心周旋,總算在今年考核本上簽了個上上等,還在一眾同事中單單為我力薦,保我升官加職。誰曾想最後卻是在聖人手裏被一力駁回,還留下一句品行不端不堪大任的批語,金口玉言蓋棺定論,今後還有何翻身的指望?”
“難道真就沒有一絲挽回的地步了?”賈母此時卻比先前冷靜了許多,她很清楚自家這個小兒子究竟有多少才幹手腕,莫論他才學如何,隻看他為人如此迂腐,就知他在官場上難有建樹。隻因從沒有指望,這時賈母也才比別人多了幾分從容,她此時最擔心的還是下麵的這些孫子孫女,會不會也受了他這個父親的連累,尤其是她放在心尖子上寶玉孫兒。
恰巧這時王夫人又發問道,“元春都已經這樣,此事會不會還會牽連到珠兒?珠兒明年可是還要參加春闈的。”
“恐怕弟妹對一件事情了解的不是很清楚。”此時一直坐在一邊悶不吭聲的張氏幽幽插言道,“珠兒這孩子各方麵不用說,才學品行自是極好的,便是我這個與二房素有嫌棄的大伯母都對他喜愛非常,眼見他們兄弟從小在我眼前長大這更添了一份憐愛之情,因此我從不忍心在眾人麵前挑明,珠兒他將來怕是在朝堂上難有作為?”
王夫人此時眼前是陣陣發黑,強撐著問道,“怎麽說,難道真就嚴重到會影響到珠兒的前程不成?”王氏現在是真後悔了,為了死命扒住老太太,他們一家厚臉賴在榮禧堂不走,處處打壓著大房給他們一家找不自在,千方百計想要錢權沾手,誰曾想竟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也不獨是因二弟的事,主要壞就壞在二弟的名諱上,賈政賈政,按著禮部的規矩,父親名‘政’,這做兒子理應是要避諱參政的。”張氏麵上不忍,嘴裏卻依然殘忍的揭露道,“國公府出身武勳之家,對這方麵的規矩也許不甚了解,因此公公當初取名時可能也就沒往深處想,然但凡稱得上書香門第的,哪個不知道這方麵的避諱?”
這次是連賈政的臉都白了,他從不知道自個的名字還要如此避諱,他賈政一生碌碌,所得意者也就這個知禮上進的好兒子了,如今卻有人告訴他,這樣好的兒子竟一輩子不能踏入仕途,豈不比挖了他的心還要叫人難受?更何況他下麵還有寶玉這個福娃。
賈母卻不是這麽容易好糊弄的,隻聽她此時用著責備的口吻向張氏質問道,“你既然早知道珠兒將來不可能上朝參政,卻為何還要假惺惺的把國子監的名額讓給珠兒?要知道你隻要將這個理由搬出來,家裏必不能棄了璉兒而選珠兒去國子監。”
眼見著祖母接二連三對伯母出言責難,好孩子賈珠再也忍不住出麵為張夫人辯白道,“老祖宗,此事萬不怪大伯娘,是孫兒求了伯娘一家不要將此事告訴諸位長輩,也是不想父母親長久以來的冀望一夕傾塌,再讓長輩們失望。”
“我兒竟是早就知道了此事?”王夫人傷心的問道,“難為你小小年紀竟將這天大的秘密一直憋在心裏,也不知從前你是如何熬過來的。”
“原本兒子是萬般不肯代璉弟進國子監的,還是伯娘安慰我說,兒子今後雖不能上朝參政,卻並不意味著我這些年的書就都白讀了,至少也能在國子監裏謀一個教書育人的差事,既清貴又有臉麵比那入朝為官也不差些什麽。”賈珠蒼白的臉上掛著暖暖的陽光,溫言安撫祖母與母親道,“孫兒心裏對伯娘這樣的安排也是萬分滿意的,隻求祖母萬事以和為貴,就不要再這般責難伯娘了?”
“伯娘這裏先要多謝珠兒為伯娘說的這些貼心話。但有一句卻實在不得不說,伯娘本就不是那種為了侄兒而委屈自個兒子的聖人,當初要不是我煩不過你璉弟弟死命的歪纏,我如何能輕易鬆口將那樣難得的一個名額讓給你?你真正該謝的不是我,卻是璉兒。”張氏歎息的放下手中的茶碗,說道,“這些年,我拿著這件事幾次駁了你祖母好些事,竟是有攜恩為仇的意味,實不是君子的風格,又怎當得了‘謝’之一字?”
“伯娘君子雅量,既然駁了祖母必是這事有不妥之處才要駁的,侄兒又怎會心有記恨?”賈珠緊抿著嘴繼續說道,“反觀這些年我們二房在國公府三天兩頭的折騰,侄兒心裏實在慚愧的很?”
說著又要向賈璉彎腰行禮表示感謝,賈璉搶手扶住賈珠笑道,“都是自家兄弟,血濃於水的親情,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總要彼此互相幫扶才是。”
賈母瞧著他們兄友弟愛的模樣,想想自家那倆幾乎鬥成烏雞眼的兒子,第一次反省自已從前是不是做錯了,大兒母子相離,二兒前程艱難,國公府的門第更是日漸衰落,也不知政兒一家今後會不會怨恨她這個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寫著,寫著,覺得張夫人好威武,好有換主角的節奏,這文章一路跑馬歪到今,夢夢要淚流滿麵了,這麽長時間沒有上榜掉了好多收,心痛,求支持!(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