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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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的當午,榮國府老太太所居的西院,一個梳著雙髻的包包頭小丫頭滿頭大汗的奔走在通往正房的西側走廊上,沒頭沒腦之際,就迎麵撞上了從左側廂房出來的管家娘子。
管家娘子趔趄的後退兩步,尖著嗓子斥罵道,“誰這麽作死的,在老太太的院子裏也敢慌腳雞似的隨意亂竄,進府前教給你們的進退規矩難道都叫你們吃到了狗肚子裏了不成,”
見著自己撞到人,還是一個管事的嬤嬤,那被嗬斥的丫頭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忙哭著討饒道,“嬤嬤開恩,奴婢這裏因有急事趕著要回稟老太太,一時失了規矩忘了體統,瞎了眼竟撞上嬤嬤。嬤嬤懷揣善心,舉止仁德,一向疼愛我們這些下麵之人,求嬤嬤饒了奴婢這次的莽撞,晴兒心裏必定感恩戴德唯嬤嬤馬首是瞻。”
“你倒是個伶牙俐齒的。”管事娘子繞著那小丫頭轉了一圈,打量著說道,“要不是念著你這是初犯,又兼老太太對你們這些姑奶奶一向起來進去求見老太太要緊,反在這磨磨蹭蹭延三擱四,若是因此誤了主子們的大事,這罪過是該怪你還是怪我?”
那丫頭聽訓趕緊起身告辭要走,剛邁出半步就又被那管事娘子叫住問道,“慢著,你且先等等,我來問你,你剛才自稱晴兒,可是二太太房裏的那個小晴兒?”
“正是奴婢。”小晴兒趕緊回身恭敬地回話道,“嬤嬤可是還有別的吩咐?”
“不過是覺得你這名字耳熟,白問了一句罷了,倒是沒什麽大事,你還是趕緊過去回話吧。”管事娘子臉色一頓,最後還是裝作無意地問道,“瞧你剛才那樣著急忙慌的,可是二太太那裏出了什麽大事不成?不然你怎會是這樣一幅驚慌失措六神無主的鬼樣,剛才還沒頭沒腦的往我身上撞。”
“可不是出大事了。”小晴兒紅著眼稟道,“今兒卯初,就是往常我家老爺去衙門應差的時辰,那些慣常伺候老爺洗漱的奴婢等在姨娘的門外聽宣,誰知她們在外麵等了近一個時辰卻左等不到人右也等不到人。大家起先皆以為老爺今兒又請了事假怕是不會去點卯應差了,就沒敢壞了老爺的覺頭。最後還是姨娘早上醒來發現老爺情況不對,聽說當時老爺他渾身火燙滿嘴胡話,怎麽叫也叫不醒,竟是於睡夢中暈迷在了姨娘的床上。姨娘害怕不敢隱瞞馬上稟了夫人,夫人不及追責因由趕緊叫人持貼去太醫院請了太醫,等太醫進來細診之下說什麽睡夢驚魂,當即就開了一大堆安神藥退燒藥給老爺吃,可是…可是……”
“可是什麽?”管事媽媽皺眉急問,“既是已經請了相熟的太醫進來,卻還有什麽可令人慌張急躁的,想那太醫院裏的太醫哪個不是杏林國手,多少疑難雜症都是藥到病除的,何況咱們老爺那樣的小疾?”
“可是老爺彼時已經重度暈迷,根本喂不進去丁點的湯水。”小晴兒急著說道,“無奈之下,太醫隻得另想法子先用外力退燒,想等著老爺醒來後再服用內散的藥,可大半天過去了也沒見老爺有醒來的跡象。原先夫人還想等著老爺病情穩定後再告之老太太實情,誰知老爺如今卻是這種情況,夫人至此便知此事再不能隱瞞,便打發奴婢到老太太這裏如實稟告。”
“卻原來是這樣,既然事情如此緊急,還是由我領你進去回話為好。”說著轉身就往正房那邊走去,邊走還邊問道,“你剛才說二老爺是在姨娘的院子裏病的,卻不知到底是你們院裏的哪位姨娘?”
“這個……”小晴兒聽此一問,麵色先是猶疑,最終還是含糊其辭道,“還請媽媽恕罪,當時整個東側院裏亂成一團,奴婢聽到消息後心中隻顧惶恐,又一直待在太太院裏待命,實在不知老爺究竟病倒在哪個姨娘的床上?”
“好孩子,我知你這是被嚇得糊塗了,可憐見的,這會子竟是連說話都不利索了。”管事媽媽溫和著腔調體貼道,“這樣吧,待會若是太太問起話來,你隻管在一邊老實呆著,由嬤嬤我替你回話如何?”
“嬤嬤體恤奴婢,奴婢心中隻有無限感激的份,自是無有不從的。”小晴兒巴不得不去觸碰老太太那裏的黴頭,如今有人代她受過,不用牽涉到主子間的鬥爭,自是滿口的答應下來。
不過盞茶功夫,賈母就聽到小兒子重病昏迷的消息,好險沒急暈過去,隻見她捶胸頓足的吼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好好地兒子,不過打個盹的功夫,就又請太醫又是水米不進的。可恨你們這幫沒用的下人仆婦,真是枉我從前對你們多有優容,主子爺生病竟然隔了一個晚上都未發覺,可見平日你們是如何玩忽職守的,我看我國公府的賞銀例錢算是白發了?”
賈母發泄了一通脾氣,然後怒瞪著那個回事的管事媳婦,斥道,“你還在這傻站著做什麽,還不趕快前麵帶路,我兒但凡有個三長兩短,瞧我饒了你們哪一個?”
眼見賈母執意要到榮禧堂東側院裏去看兒子,可把一旁侍立的賴大媳婦給急紅了眼,她剛才就從今日執事的姐妹那裏得了信,二老爺可是在她家閨女的床上爬不起來的,這要是叫賈母知道了原委,她家閨女還能得了好,因此她也顧不得尊卑有別了,連忙上前扶住老太太的拐杖,快言哄勸道,
“老太太慈母之心,咋聞兒子急病一時亂了方寸,非要急慌慌的趕去那邊瞧老爺那是老太太的愛子之心,可咱再著急也要顧及自個的身子不是?這外麵暑天毒日,老太太又有了年紀,若就這樣露天趕過去還不得曬出個好歹來?況二老爺平日最是孝順,若一時醒來知道老太太為了他耗神損體,心裏豈不是又要添一大病?還望老太太三思啊!”
“那依你說我如今該當如何?你們明知我兒此刻在那邊生死未料,難道還要叫我在這裏老神在在的坐等消息不成?”賈母麵有悲戚的問道。
“我看不如咱們先坐下來等上一等,我這就命仆婦抬一個遮陽的青呢小嬌進來,咱們做這轎子過去,老太太以為如何?”這樣說著,那賴大媳婦就給一旁的婆子使了個眼色,那婆子接到命令,微屈身就悄悄退了出去。
賈母聽著外麵懨懨的蟬鳴之聲,心裏微微猶疑到底還是順勢坐了下來,且一邊拭淚一邊說道,“老二壯年之身,之前也未聽說哪裏有不好之處,這好好地怎麽說病就病了?且我聽著又是這樣嚴重的病症,如我這般知天命的年紀都尚還好好地,他一年輕力壯的壯小夥,正是陽氣厚重的好時候,可沒有說病就病的道理?”
“誰不是這樣想的。”賴大媳婦連忙附和道,“要依奴婢說,這裏麵指不定就有咱們不知道的緣故,好在那前來報信的丫頭如今還在外麵候著,老太太心中若有疑慮,咱們不如將她叫進來由老太太仔細盤問盤問?”
“那是老二媳婦的丫頭,該說的她是早已經說完,咱們如今即使再問怕也問出什麽了?”賈母冷笑道,“如今當務之急就是要把那邊的情況摸的清清楚楚的,省的待會我到了那邊再受了老二媳婦的蒙騙。賴大家的,你現去找人將珠兒房中的步瑤丫頭給叫到這兒來,我有幾句話想要問她。”
這裏剛安排了人手去東側院叫人,那邊安排帷轎的管事嬤嬤就剛巧進來回話,賈母隻耷眼吩咐道,“你先叫那些抬轎的婆子們在庭院裏等著,等這邊的事了結完畢,那時再啟程也還不遲。”
“是。”管事嬤嬤不敢多言,偷偷瞧了老太太身後的賴大媳婦一眼,就答應著下去安排事情不提。
又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步瑤才在領路婆子的帶領下跪在了老太太的麵前。
這步瑤本身就是個極豔麗極潑辣的女子,平生最愛做的便是用胭脂水粉珠光寶氣打理妝扮自個,隻可惜卻時運不濟生在窮苦人家,大約一生也就是丫鬟下人的命。
論理說,這樣的品性在後宅內院下人堆裏不說是人憎鬼厭,卻絕對不會是什麽吃得開的人物,天憐卻叫她生了個嘴巧聰慧的性子,縱使滿院下人都排擠壓製於她,擋不住人家一朝入了主子眼,先是被調到主子身邊近身伺候,轉眼又給府裏少爺做了小妾。她雖在府裏是一個無根無基從外滿買來的外路丫頭,不過在一堆下人眼裏可真真算是風雲人物了。
步瑤此刻一身粉色夏裝老實的跪在賈母麵前,先是脆著嗓子給賈母請了安,後才鄭重告罪道,“奴婢可真真是罪該萬死,論理原該奴婢時時過來給老太太請安問禮才是,不想最近我們那院裏事務著實繁忙,算算也有好些時日未曾到老太太這裏叨擾討嫌了,奴婢先在這裏給老太太請罪了。”
“哦,你說你們那邊最近事務有些繁忙,這大炎夏日的又沒節沒壽,到不知你們都在忙些什麽?恰好老婆子我今日正閑得發慌,不如就由你來給我說說你們最近都在忙些什麽如何?”賈母板著臉孔說著打趣的話,邊說邊還打量步瑤空蕩蕩的手腕,黑漆漆不著一物的發髻,這丫頭從上到下裏裏外外除了雙耳上那一對墜珠竟是沒著一飾,在這金光閃閃的國公府裏當真是寒酸的緊,不說這身打扮與她姨娘的身份不符,就是與這丫頭的性子卻也絕不相合。
一聽賈母這般問話,步瑤就先一步委屈的留下淚來,隻聽她說道,“不是奴婢忘恩負義不想著到這邊來看老太太一眼,實在是奴婢忙的一點子空閑都抽不出來。我們太太每日都要給底下丫頭派下一堆的繡活,就連我們這些做姨娘姑娘的都不例外,說是如今家計艱難,沒有她在上麵發愁銀錢,我們這些底下人逍遙快活的道理?老太太,我們那院已經有三個月沒發一文的例錢了。”
賈母黑著臉聽完步瑤的哭訴,粗喘著氣繼續問道,“剛才我聽你們那院的一小丫頭說,二老爺不知怎的病了,還是十分棘手的重症急病,渾身火燙滿嘴胡話,竟連太醫開的藥都難以入口,這究竟又是怎麽一回事?”
“這還能是怎麽回事,如今大太太不在府裏,又帶走了大半能幹的奴才,留給我們太太的都是些慣好偷奸耍滑的憊懶之人。我們太太雖說是臨時接管了這偌大的府邸,可是一無人二無錢,叫她如何應付這滿府上下的日常銷運作?”
步瑤擦幹眼淚,語氣十分不平的回說道,“太太手上沒錢就隻得想法子節流,這頭一樣就是砍
掉了底下仆婦的例錢,如今那些針線房裏的媽媽每月非但沒有例錢銀子拿,更是還要每日辛苦的趕製繡活好拿到外頭市麵上去賣。就這樣我們太太還要不時的到當鋪裏典當嫁妝頭麵,不然府上怕是連飯都要吃不上了,老太太這邊太太自是不敢有絲毫儉省,我們那邊可就…可就……”說著就開始泣不成聲起來。
賈母抖著手指著底下的步瑤厲聲發問道,“這幾個月裏,大太太那邊難道沒有送來嚼用的銀子不成?還有,你說的這些和我兒生病又有什麽關聯?”
“怎麽沒要,我們太太前後打發好幾撥人過去要銀子,可哪次都是兩手空空的回來,隻最後一次,那些要錢的管事錢沒摸到卻運進來幾車的紅薯到府上。大太太還叫人當麵傳下話來,說那紅薯在窮人家裏災荒年間頂餓做口糧用的,她手裏實在沒有銀錢,隻得想法子弄來幾車的紅薯也算是對老太太的孝敬了。”
步瑤繪聲繪色上完眼藥,才稍稍步入正題道,“至於老爺為何生病,這還不是十分明顯的事情,老爺從前是何等金尊玉貴,慢說是錦衣玉食,起碼過的都是冬日燒炭夏日有冰的舒服日子。可自從府裏短了銀錢,這消暑的窖冰也就老太太這裏從沒斷過供應,我們那院裏是早就時有時無了,緊剩的一點子供應自是都用在了老爺太太屋裏。前兒初一,是老爺本該歇在太太屋裏的日子,老爺他卻臨時該主意歇在了賴姨娘屋裏,那裏沒擺冰盆最後可不就把老爺給熱壞了。”
“這麽說你們老爺還是被熱壞的了。”賈母陰著臉不滿道,“你們一個個慣會用沒錢這個借口敷衍我,就算府裏賬房真個一個子兒也沒有了,那個王氏難道就沒有丁點的私房?她倒是夠賢惠寧願將大把的嫁妝爛在手裏,卻不勻出一點用在自個丈夫身上,若不是我的珠兒現住在國子監裏,難道她這做娘的連自個親生的兒子也要作踐?還有你們大太太,卻也是真孝順,就是在滿京城裏的勳貴人家怕都找不出一個像她那樣用紅薯表孝順的大家媳婦。”
步瑤聽著老太太在上首當著大小丫鬟婆子仆婦的麵大發訓斥,真真恨不得要將整個身子都埋在地縫裏,再顧不得巧言令色上眼藥了,隻忙不迭的在底下磕頭討饒。
賈母冷眼瞧著底下誠惶誠恐的步瑤,綿裏藏針道,“你這丫頭也不用素麵朝天的在我眼前哭窮作戲,老婆子活了這大把的年紀,吃過的鹽恐怕比你們吃過的飯都多,如何不知你們一個個的可都是藏金納銀的富家翁?就算是唔得再嚴藏得再緊也休想能瞞過我的法眼,而今你在我眼前卻行如此做派,小心演的過了火候瞧著讓人作嘔。”
耳聽到這番誅心話言語,步瑤心裏猛的一緊,當即便嘭嘭的磕起頭來,邊磕邊討饒道,“老太太明斷,奴婢剛才所言雖有些許誇張成分,卻是句句屬實不敢作假,老太太但有所疑,盡管令人私下查訪便是,奴婢方才言語若有半句參假,不等老太太來罰我,就是老天爺想來也絕容不下背主的奴才,叫我落得個粉身碎骨不得好死的下場。”
“好了,你也不用在我麵前白表什麽忠心,隻端看你以後行事如何。”賈母起身邁過躬身跪趴在地上的步瑤,三步一停後轉身又盯著底下跪著的丫頭補了一句道,“你最好給我記住,在這個國公府裏到底誰才是你真正的主人。”說完就領著一眾仆婦向廳外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快過年了,還沒買到回家的票,不幸福!(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