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落鬼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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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粗布搭就一個簡易的營帳,謝必安與範無救進去時,第一眼便看到兩張床鋪,一大一小,小的那張該是為個孩子準備的。

    “我弟弟體弱多病,為抽出時間照料他,便分了單間的營帳供我倆休息。”祁陽見謝必安考究的眼神,簡單解釋了。

    謝必安環視四周,確實發現了一些孩童的東西,小小的竹蚱蜢、木製的小陌刀,這一點一滴昭示著此地有男童生活過的影子。

    然而此刻,帳中一片荒蕪的,帳篷的布料讓利器劃出幾縷刀口,缺了口的藥碗落在地上,沾了黑土白雪,板床露出墊底的稻草絲,帳中取暖的那個小爐子許久未燃火,靠近一吹,能掀起一層黑灰。

    失去了人氣,此地一片荒蕪,祁陽看著這陌生的營帳,有些茫然,倒是謝必安與範無救沒管別的自顧找了個舒服的地方坐著。

    “唉,在鬼域裏橫衝直撞了半天才找了個入口,一進來就讓你的哥們那刀指著,不累著也嚇的夠嗆。”有了坐的地方,謝必安長呼一口氣,解放了快跑斷的雙腿。

    小軍爺一身玄金相間的鎧甲簇新的,閃亮亮杵在帳中,盯著謝必安便道:“這也沒外人,你們有話直說。”

    範無救直言道:“其實你已經死了。”

    小軍爺幹巴巴扯了下嘴角:“死你大爺,你才死了。”

    “我確實死了。”範無救滿臉無辜。

    祁陽表情出現了幾秒空白,覺得被愚弄了,憤然轉身就抄刀子。

    “軍爺息怒,我搭檔說話直,你莫見怪,”謝必安抬手攔著對方,好聲道“先容在下問一句,你弟弟去哪了?”

    祁陽眨眨眼,似是理了理思緒,道:“兩天前,有契丹叛軍夜襲,我將他托付給當地平民,讓他們幫忙照料著。”

    “哦,那這一城的平民是都撤離了嘍?”謝必安道“方才我看外麵,隻有你們一幫軍爺遊蕩,沒有外人的影子。”

    “是。”祁陽點頭。

    “那麽,若是你們打贏了,城中老弱婦孺又何須撤離呢?”謝必安似在誘導著,讓祁陽慢慢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叛軍不知何時又會突襲,援兵未到,為避免百姓傷亡,薛帥下令讓他們撤離。”祁陽也是冷靜,各種異況都讓他回的滴水不漏的。

    範無救聽著,忍不住對謝必安耳語:“這鬼域的領主能力有些大,居然把所有的鬼的記憶都改了。”

    “鬼差錄上也有提到過先例,這不是第一次。”謝必安道,又迎上祁陽“你方才說了薛帥,那眼下這地方最有權的管事者便是你口中的薛帥了吧?他是……”

    “薛直,”祁陽眼皮都懶得抬,“玄甲蒼雲軍的統帥,三箭定天山薛仁貴之孫。”

    這都不知道,那鐵定不是奸細了,哪有奸細連敵對陣營的頂頭上司姓誰名誰都沒摸清的。

    那麽,對方來雁門關的目的是為了什麽?

    祁陽一時摸不透謝必安底細,再來方才提到了弟弟,這如同撩撥了他心底最敏感的一根弦,令他開始擔心起弟弟祁麟狀況了。

    燒退了嗎?有按時吃東西嗎?那些逃亡的平民,能照顧好他嗎?

    祁陽想著他弟弟,而謝必安則結著祁陽的話講當下情況理了個順序出來。

    此地統帥是薛直,照理說,鬼域成型之後,由力量最強的那個來決定此地演化的故事背景,祁陽說薛直是這的管理者,那|八|九不離十,這薛直就是鬼域的創造者。

    鬼域,那是亡者死亡之時執念過強,在家自身力量強大,機緣巧合之下,在人間形成了一塊扭曲的空間,在此空間之中,所有事物皆按他所想而行動,哪怕人畜無意闖入,也會精神恍惚,覺得自己是亡者記憶中的一員,順應亡者的意思做事。

    最大的特點是,他們所做之事大多是無意識的重複行為。

    方才謝必安看到大營一角那些說故事聽故事的將士,喝酒的老將來來回回隻說那一個故事,手中的酒碗喝完便自動填滿,機械地繼續往嘴邊送,想來,是薛直對此人印象便是如此,一個坐在角落不停喝酒,會跟兵蛋子吹牛說故事的老將士。

    若有人強行打斷這些角色正在進行的事,或是不服從亡者的安排,那抹殺存在時最快捷的“回歸正軌”的手段。

    謝必安大致記著這些事,方才那些軍爺差點就要將他與範無救“就地正法”,多虧祁陽出手相救。

    不過,祁陽提到了薛直,若他沒記錯的話,前些日子,他剛見過一位將士,正和薛直有關。

    “這樣的,我前些時日剛遇到一位,也該是你們蒼雲的將士,他叫溫故,不知你認識嗎?”謝必安記得,他見到溫故時,對方就是一身玄色金邊的盔甲,頭配白色盔纓在關外寒風中颯颯而動。

    “溫故?”祁陽麵色一滯“他、我知道他,他去世了。”

    對,溫故去世了,在大戰開始的前幾天,他出城勘測敵情,並嚐試聯係援軍,卻在途中被敵將截獲,押至關前的城牆下,當著他們的麵斬殺馬前。

    可麵前的人說,前些日子遇到了溫故??

    “你在哪遇到的?你怎麽可能見到溫故大哥?”祁陽明顯激動起來,上前一步,雙手揪住謝必安的衣襟,目睹同胞被殺害的傷痛太強烈,武將那眼眶都微微泛紅了,聲聲質問對方。

    謝必安麵容如常,淡淡道:“我親自從戰場上將他帶走的,他托我轉達你們,他回家去了。”

    回家……

    祁陽的心底一動,雙手鬆開了對方的衣襟。

    似是怕對方不信,謝必安繼續道:“他家在長安城邊上的一個小鎮子裏,有愛妻獨自一人撫養著他的兒子,每隔三月,他都會寄些銀兩回家,我本要帶他離開,但他說,已經八年沒回家了,希望臨走前能回去看看,他家阿言長大了沒,模樣像他還是像他夫人……”

    這自然不假,大家身處一個軍營,抬頭不見低頭見,平日嘮嗑聊天也會談起家中事務,祁陽記得,溫故說過,他有個老婆,還有個兒子,兒子八年未見,該長大了。

    溫故到死前也未能見他妻兒,麵前這家夥如何做到帶溫故回家的?

    若說是騙子,可他說的溫故的事卻半分不假。

    此刻,祁陽也是困惑而糾結的,凝視麵前畫這張鬼臉但氣質親和的男子,遲疑道:“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謝必安咧嘴,大大方方:“就如我先前所說,我是個鬼差,隻有鬼和快死的人,才能看見我。”

    然後,那白衣男子上前一步,逼近祁陽,一字一句:“小軍爺,你已經死啦,你想想看,溫故死後,你軍氣勢大衰,契丹叛軍抓著時間來了次夜襲,你們為護送平民和其餘蒼雲殘部離開,都戰死在這雁門關啦。”

    此話出口,祁陽聽得麵色煞白的。

    不再像之前範無救那愣頭愣腦的一句“你死了”來的荒唐,這次謝必安細細說了一通,將這最真實的前因後果給祁陽理了清,在有他對溫故那“莫名”的了解,就如同他真切看過這邊關發生的一切一般。

    雖然,謝必安透過溫故的雙眼,確實也看過這雁門關以及蒼雲軍的諸些事了。

    他死了。

    雁門失守。

    安祿山背叛。

    不僅是他,外頭的老張、新兵蛋子,路過的所有蒼雲,甚至那城頭之上佇立不動的薛直,他們都……

    不可能啊!!

    祁陽頭中一痛,有些記憶,關於戰火的,關於鮮血和刀光劍影的,關於同胞瀕死前最後掙紮的吼叫的,關於他失去意識以前,最後看到的,那城牆之上不願倒下的背影……

    祁陽大步走出營帳。

    他要去問老張,問薛直,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真的都死了嗎?

    可是一出營帳,幾十把明晃晃的陌刀正直直指著他這小小的營帳,那些握刀的,麵容呆滯眼神空洞的將士,皆為袍澤。

    蒼雲不對袍澤兵刃相向,但如今,他們都不記得了。

    祁陽也是徹底承認了,現如今這在場的不再是昔日的蒼雲。

    而是一幫迷失在鬼域裏的孤魂野鬼。

    身後,謝必安踱步走出,看了外麵的狀況,顰眉:“哎呀,果然還是被圍攻了,這下可好……”

    “老白,這還能出去嗎?”範無救看了帳外那陣勢,就知道凶多吉少。

    都是死的了,難不成還再死一次?

    謝必安突然有點想笑,可惜現場氣氛太嚴峻,他隻能嚴格控製麵部表情,強忍著這不合時宜的表情。

    “擒賊先擒王,除非能拿下薛直,否則這些小羅嘍難纏的很。”謝必安遙望不遠處的城牆,薛直在這鬼域裏,留下的隻有一抹背影,遺世獨立般不理會身後一切。

    謝必安也在想著該如何是好,卻聽見身邊兵器叮當一響,側臉看過去,發現是祁陽拿起了自己的陌刀與盾牌,直直站在自己麵前,同那些蒼雲對峙而立。

    “小軍爺?”謝必安微怔。

    “我蒼雲,皆為同袍兄弟姊妹,當誓死相護。”拿著武器,祁陽冷麵傲視對方“既然同胞陷在這什勞子鬼域裏,那我隻能拚死一救了。”

    聞言,謝必安牽起嘴角:“小軍爺,我一定想辦法帶你們出去,好生投胎去。”

    “哼,”年輕的蒼雲扛著大刀,扭頭白了謝必安一眼“什麽小軍爺,我叫祁陽。”

    趁著祁陽同其餘蒼雲打做一團時,謝必安深吸一口氣,飛身跳上了城牆。

    他從範無救那學來的“心似白雲身插翼”飛行術此刻派上了用場,那高而巍峨的城牆但爬行都能花上些時間,這一躍而飛地上去了,三兩步就能趕到薛直身邊。

    於是乎,正麵神秘僅給他留個高冷背影的薛直,終於一揭廬山真麵目地呈現在謝必安麵前。

    “薛大帥,您醒醒,時候到了,該下冥界投胎了——”謝必安大步走到薛直麵前,然而在看到對方麵容時,嚇得心髒差點跳一下。

    一個人,該是如何赤膽高傲,才會死得這般不屈?(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