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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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了眾人,楊錦書帶禾棠離開驥山縣,來到縣城外。他們行得快,冬日冷風如刀,宵禁後城外無人,他們堂然走過,不用顧忌。

    禾棠被他牽著,雖然兩人的手都沒有溫度,禾棠亦覺得心裏暖融融的。他看前進的方向不是楊家後山,便出聲問:“錦書,我們去哪裏?”

    “我聽說驥山縣外有座荒山,山路崎嶇,少有人行,不過深山之中藏著一片花團錦繡的園子,有許多山間飛禽走獸愛在那裏休憩。聽說那裏靈力足,有許多小精怪在裏麵修行。”楊錦書回頭朝他笑了笑,“你來驥山縣這麽多年,除了人與鬼,似乎沒見過什麽精怪,我帶你去瞧瞧。”

    他這麽一說還真是,禾棠一直和他們混在一起,見的都是人、鬼、不人不鬼,還真沒怎麽見過修煉的精怪。

    “你以前怎麽不帶我去?”禾棠問。

    “鬼以怨念為體,精怪卻以靈力而生,我貿然將你帶過去,會嚇壞他們的。”楊錦書頓了頓,仰頭看了眼天色,黑壓壓的雲沉下來,確實是大雪之兆,便說,“下雪時大部分精怪會藏起來,我們這時去了,便不會打擾到他們。”

    禾棠不滿:“他們藏起來了,我們看什麽?”

    楊錦書點了點他額頭:“看雪啊。”

    禾棠低聲笑了笑,點頭道:“也是,我才不管看什麽,就算沒什麽可看的,那我還可以看你呀,你長得這麽好看。”

    楊錦書勾起唇角,被他的俏皮話逗笑,卻還是覺得有些羞窘,便道:“不知羞。”

    “我誇的是你,該羞的是你,我得意還來不及,有什麽好羞的?”禾棠一跳,趴到他背上,攬著他脖子笑,“你才是臉皮薄,怎麽跟了我這麽久,還是這麽容易害羞?”

    他沒什麽分量,楊錦書神態自若朝前走,嘴裏卻道:“明明是你太坦率。”

    “坦率不好麽?”

    “很好。”楊錦書微微側過臉來,“我很喜歡。”

    禾棠將頭埋在他後背吃吃地笑,心知自己這個莽撞愛惹事的性子也就楊錦書受得了。他知道自己在許多人眼中是個毛病一大堆還不怎麽聽勸的熊孩子,可他真的高興,有人會喜歡他。

    “禾棠。”楊錦書忽然喚他。

    “嗯?”

    “想問你一些事。”

    禾棠有些摸不著頭腦:“你說。”

    “你第一次救人的時候,在想什麽?”

    “你是想說我第一次死的時候?”

    “嗯。”

    “就……想救人啊。”禾棠如常說著,“有人掉水了,我會遊泳,所以就下水去救了。”

    “沒想過自己會死麽?”

    “那時候沒想過的。”禾棠有些無奈,“一心隻想把人救上來,沒想那麽多。況且那時候我以為……”

    楊錦書聽出他語氣中的微妙,連忙問頭問:“什麽?”

    “我那時候以為,其他會遊泳的人也會像我一樣跳下去救人的,落水的就一個,我們卻有許多個,總不至於救不上來,然而……”禾棠的神色有些淡,“除了我,沒人跳下去。”

    “……”

    楊錦書停下腳步盯著他,膽戰心驚。

    果然,禾棠接著說:“我救的那個人,很害怕,在水裏不停地掙紮,我本來可以將他救上去的,我們離岸邊隻有十幾米了,可是他太慌了,在水裏掙紮的力度太大,將我也踩中了,嗆了好幾口水,呼吸困難。我想向岸上的人求救,可他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下來。”

    楊錦書張了張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知道他們在顧慮什麽,他們要想著下水救人是不是應該先脫掉衣物鞋襪減輕負擔,在想水流急不急危不危險,也可能覺得我會遊泳,敢跳下去救人,一定可以把人救回來,他們跳下來也許是白費力氣呢?”禾棠頓了頓,言語忽然鋒利起來,“可生死之爭,怎麽會有那麽多僥幸?”

    楊錦書將他從背上撈下來,緊緊抱在懷裏,低低道:“一念之差。”

    “你知道我怎麽死的麽?”禾棠笑了笑,“被救的那個人一直在掙紮,我帶著他遊了很久,已經沒力氣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岸邊的人模糊的臉,溺死在水裏。”

    禾棠趴在他懷裏,認真道:“後來我也想過,如果……如果當時那個人不掙紮,我真的可以把人救上岸,我也不會死,畢竟我遊泳水平真的不低。”

    楊錦書拍著他的肩膀,問:“不怪岸邊那些冷眼旁觀的人?”

    “有什麽可怪的?人各有念,我衝動是我的事,人家謹慎是人家的事。我救人不成,死了,他們在岸邊好好活著,家人不會傷心,朋友不會難過,保全了自己,也是對自己和家人負責任。”禾棠抬起頭,冷靜道,“我從父母過世後就懂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誰是應該拯救你的,你不能因為別人不肯救你而怨天尤人,你得自己強大起來,保護自己,但是……”

    他的聲音低下去,變得溫柔起來:“我可以選擇做一個與他們不一樣的人。因為那個曾經弱小絕望的自己也希望有人來拯救,因為自己沒人救,所以希望在別人遇到麻煩的時候,能夠出手幫一幫。”

    說到這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過大概還是我能力不足,總是拖累你們。以前還好的,我無親無故,沒什麽好拖累,認識你們後,卻總是給你們添麻煩。”

    楊錦書看著自己麵前低著頭的少年,幽幽歎了口氣。

    “禾棠……”他按著禾棠的肩膀,認真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

    “因為……命中注定?”禾棠眨眨眼,“婚書都下了,你比較封建迷信?”

    “……”

    禾棠扁著嘴:“本來就是嘛,冥婚本來就是封建迷信的產物,害死人不償命!”

    “……”

    楊錦書又氣又笑,想打他又舍不得,一肚子溫情被他岔去七七八八,沒好氣道:“你就折騰我吧!”

    話畢,轉身朝前走了。

    禾棠一路小跑追上去,笑嘻嘻地問:“錦書你還沒說為什麽喜歡我呢?”

    楊錦書白他一眼:“我不喜歡你。”

    禾棠控訴道:“錦書你學壞了,你以前從來不撒謊的!”

    “……”楊錦書真是哭笑不得,加快腳步朝山上走。

    禾棠與他一路笑鬧,轉眼便上了山。因為是鬼,不會像凡人那樣受傷,也不會失足滾下去,山間繞了幾圈,便找到了目的地。

    坊間傳言大約是唬人的,這裏隻是比別處林木茂盛了些,到了冬天,除了幾株臘梅,並不見什麽錦繡花朵。禾棠剛要說他犯了蠢輕信他人,便見他飄到樹梢上,取出笛子來吹小曲。那曲子輕快悅耳,在這陰沉沉的天氣下,有種違和的暢快。

    笛聲驚醒了藏在林子裏過冬的動物,很快,寂靜的山間便熱鬧起來,鳥獸蟲鳴猶在耳側。禾棠偷偷去看,便見一些膽子大的動物跑了出來,躲在樹後盯著他們瞧。

    鬆鼠在樹梢上來回竄,後來竟然蹲在了楊錦書麵前的樹枝上,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他。

    楊錦書淡淡笑開,兀自吹著笛子,垂目朝禾棠眨了眨眼。

    禾棠鼓起腮幫子,不肯站到樹上去,便站在林子裏左顧右盼,瞧著林子裏有哪些動物。

    野兔、狐狸、鬆鼠、小雀鳥,都是些常見的動物。禾棠盯著並排蹲著的野兔和狐狸,覺得很是新奇,什麽時候冬天的狐狸這麽善良了?

    也許是看出他的疑惑,那隻野兔忽然蹦蹦跳跳地跳上了狐狸的背,狐狸抬起爪子想撓它,撓不到,隻好趴在地上任它蹲。

    “……”他有點相信這地方出精怪了。

    過了會兒,林子裏的動物越來越多,山雞、小黑熊、黃鼠狼都躥了出來,還有幾塊石頭也在不停打滾,它們陡然看見這麽多同伴,齜牙咧嘴作威作福,互相追逐打鬧,可禾棠看它們的身手,顯然都是修煉成精的,可惜他沒見到化出人形的精怪,大約這裏的靈氣還是不夠得天獨厚,這些小精怪道行不夠。

    禾棠頓時笑出來,在地上和它們一起玩鬧。

    楊錦書看他心情愉悅不少,倚著樹幹換了調子,吹一首小時候聽過的山歌。

    入夜後的山林詭譎安靜,隻有此處熱鬧非凡,若是有人誤闖進來,定然以為這裏在鬧鬼。不過楊錦書與禾棠本就是鬼,便也沒有在意這些。

    快到午夜時,壓了一整天的雲終於撐不住了,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怕冷的小動物們便飛快躲回了溫暖的小窩,有些愛玩雪的仍舊留在林子裏蹦蹦跳跳,野兔和狐狸居然在你追我趕鬧著玩。

    禾棠看得直樂,跳上樹梢抓著一隻小鬆鼠笑得前仰後合。

    小鬆鼠不滿地從他手裏溜出去,從自己窩裏搬出鬆果砸他腦袋,砸下後卻又溜到地上把鬆果搬回窩裏去。

    禾棠不痛不癢,看得有趣,故意施了個小法術變出隻大鬆果去逗弄他。

    楊錦書無奈,收了笛子陪他一起看熱鬧。

    禾棠忽然想起什麽,對他說:“錦書,我們……回去看看你爹娘好不好?”

    “嗯?”楊錦書揚了揚聲音。

    禾棠開玩笑道:“自楊知閑去了你家,你就再也沒入過你爹娘的夢,你就不怕他們遷怒到楊知閑身上?”

    “他們不會……”楊錦書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禾棠的小小善意。

    即使爹娘不遷怒,他離去的時機太巧,恐怕爹娘內心深處,對知閑還是有些誤解吧。

    他沒想到這一層,不由得怔忪。

    禾棠將手裏的鬆果砸到他肩膀上:“去不去?我陪你。”

    楊錦書點點頭:“好,我們成親後,還沒一起拜見過爹娘。”

    “……”禾棠舉起手,“我隻有一個要求,別讓我穿女裝。”

    楊錦書失笑:“你這樣便好,爹娘看不出來的。”

    禾棠氣悶,他長相的確隨了六夫人,看上去嬌俏可愛,可被楊錦書這麽一說,他才覺得這些年好虧,死了之後連件正經男裝都沒得穿,可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