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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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突如其來的重逢讓趙錦之難以平靜,她跪在香霧繚繞的供香龕前麵,有些茫然地看著龕中的牌位,上麵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先世三品淑人葛氏之靈”,用普通的朱砂描的,顯得樸素而莊重。而上則懸掛著一塊小小的匾額,提著“祖德流芳”四個字,瓜果糕點一應俱全,看著這一塵不染的模樣便知道是經常清掃勤換的。

    趙錦之有些頭暈,但還是一絲不苟地磕了三個頭。

    程稽業不忍心好容易回到身邊的女兒多跪,便趕緊讓趙錦之起來了。他取下掛在壁上的畫像,將蒙在上麵的黑綢拂開,歎口氣道:“這便是你母親,小時候你奶奶便總說你與你母親長得像,我還偏生不信,那麽小的一個嬰兒,眼睛臉兒都圓溜溜的,怎麽看得出像不像的?今天重新見到你,才發覺你真的像極了你母親。”

    趙錦之扶著桌沿站穩,眼睛還是有些模糊,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隻見泛黃的畫紙上一個挽發女子折花側身而立,笑容淡雅,眉目嫻靜,生得十分端莊。

    趙錦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麵頰,隻是畫中人比自己多了些閨秀恬雅的氣質,這是自己學不來的。

    “父親,娘她……是怎麽去世的?”趙錦之抽了抽鼻子問道。

    程稽業臉上沒了慣有的狡黠和鋒芒,望著窗口的模樣瞧著不過隻是一個喪偶多年的孤寡之人。

    “都怪我當年直腸子,在皇上麵前不知遮攔,又遭了朝廷上小人的彈劾,那日皇上盛怒下命抄家,你母親正在坐月子,她身子本就孱弱,一驚之下便落了病根。後來在囹圄之中帶了幾個月,沒等到重見天日的時候,便撒手人寰了。”程稽業淡淡地說,“還把你弄丟了,讓你在外流落吃苦這麽多年。都怪我,唉。”

    趙錦之麵對這個第一次見麵的重臣父親,依舊十分拘謹,她想要安慰地拍拍父親彎曲的脊背,手伸了一半,卻還是縮了回來,她想了想才說:“不怪您。您這是為人臣子的忠孝,母親……一定會以你為傲的。而我,爹娘一直待我很好,甚至從來沒告訴我,我並非親生。直到上個月找到了他們去世前留下的這個匣子,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趙錦之輕輕撫著被程稽業放在桌上的紫檀木匣子,說著說著,鼻子便有些發酸,於是適可而止地沒有繼續下去。

    程稽業轉而望向趙錦之,平時如同刀刃般鋒利的眸子裏透著慈愛:“好了,咱們暫且不多說往事,也不論你究竟為何會被綁著送來運司衙門。來日方長,你且先去廂房休息休息罷。漱兒。”程稽業說完,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忙改口道,“錦之。”

    重見的局麵趙錦之已經在腦海中想過無數遍,原以為會痛哭流涕,隻是沒想到如此平靜。

    關上了門,陌生的房間之內便隻有她一個人了。

    窗外是一個空落落的小院,庭院內左右有兩棵樹,一棵蒼勁盤虯,另一棵則瞧著耷拉著,甚是沒生氣。秋意越發濃了,黃葉時不時從枝端飄下來,乘著風搖搖晃晃。這幹淨樸素的模樣倒是與原先所見的幾個宅子相去甚遠,倒側麵表明父親做官的清廉正直。

    一個早上水米未進,趙錦之平複了心情之後才覺得餓得胃疼。幸好桌上擺了一碟晶瑩剔透的冰糕,本不該在空腹之時吃些生冷的東西,隻是趙錦之懶得喚下人,便信手拿了塊冰糕慢慢抿了一口。

    她邊吃邊想著,安陵為何要將自己扔到運司衙門?且她是從何得到自己藏在櫃子裏的匣子的?自己與父親相認究竟對她會有什麽好處?

    就算安陵想讓自己與燕然生出嫌隙,可她就不想想趙錦之有手有腳,自然能回到明玉軒,找燕然把話說清楚。到那時候,安陵在燕然那裏可不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嗎?

    趙錦之想了片刻便覺得有些頭暈,眉心突突地跳個不停。她放下涼絲絲的冰糕,裏邊浸了薄荷汁,吸一口氣都有些寒意。趙錦之揉了揉愈發疼痛的胃,後腦勺被打到的地方腫了個大包,一碰便疼得呲牙咧嘴。

    自己這個模樣親自去找燕然怕是不可能了,趙錦之喊了半天人,也沒個下人前來。

    罷了罷了,趙錦之決定先打個瞌睡,就一柱香的時間,等腦子清楚些就立刻找個丫頭去明玉軒找燕然,至少讓燕然知曉自己的下落。

    如此打定主意之後,趙錦之便和衣趴在床榻上閉上了眼睛。

    隻是天不遂人願,萬萬沒想到,趙錦之恍然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大暗,她一個鯉魚打挺便從床上起來,剛一下床,那不爭氣的胃便開始如同針紮刀刺似的絞著疼。豆大的冷汗在額上凝起來,疼得她腿一軟,咕咚就直接照著地板坐了下去。

    倒把正巧推門進來,被程稽業撥過來侍候的小丫頭嚇得不輕,“咣當”一聲響,將裝著洗臉水的銅盆摔到了地上。

    坐在趙錦之床邊的程稽業此時瞧著甚是擔憂,又有幾分自責。從沒做過父親,自然不知道如何照顧人,甚至重逢的喜悅之餘都忘了女兒的饑寒之憂,這才讓將近一天沒吃東西的趙錦之昏厥過去。

    郎中把方子遞給旁邊的丫頭,提著藥箱對程稽業道:“令嬡不過餓得急了,又思慮過甚,這才一時眩暈,並無大礙。”

    趙錦之方才喝了些菜粥,這會把自己縮成一團睡得迷迷糊糊。

    程稽業揮了揮手,讓郎中下去了,自己則望著趙錦之從被子中露出的一張小臉發愣。他想著:這便是自己與鬆蓉的親生骨肉啊,一別就是二十年,對漱兒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總是不聲不響,不哭不鬧的奶娃娃,任誰抱著都是乖巧冷淡的模樣。隻是當時自己在朝為官,瑣務纏身,竟沒有仔仔細細瞧過、抱過這個娃娃。而夫人亦去得早,漱兒是程稽業心中最大的虧欠。

    幸好她回來了,看得見摸得著,此時便在自己麵前。

    多像自己已故的夫人啊,五官並非十分出眾,其中卻有一股平和的氣質。臉兒小小的,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粉雕玉琢的漱兒。

    程稽業總算覺得能夠有臉到地底下去見自己的妻子了。

    程稽業欣慰地舒口氣,起身對遣來伺候趙錦之的雪絨吩咐道:“這是程家的小姐,可用著心照看,若此後再出些什麽亂子,絕不輕饒。”

    被喚作雪絨的小丫頭沒見過多少世麵,被程稽業訓著,怯怯地站在一邊,大氣都不敢出。

    正當程稽業準備離去時,一直微蹙著眉頭的趙錦之出了聲。

    “我沒事,好好的……你別擔心……”

    趙錦之嘟噥著,似乎在說胡話,程稽業麵上柔和了些,正準備伸手摸摸趙錦之的鬢發時,毫無意識的趙錦之卻撇著嘴,輕聲又說了句“燕然你個混蛋……”

    程稽業的手頓在了半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他靠得近,自然清楚聽到了趙錦之的這句話,更甚者,趙錦之還重複了好幾遍,還模糊不清地說了些“別走”之類的曖昧詞眼。

    雪絨垂著頭發覺老爺半天沒反應,半抬起眼睛瞧了瞧,才發覺程老爺麵色霎時間變得鐵青,拳頭緊緊握著,似乎還能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老……老爺,您沒事吧?”雪絨不敢上前,隻細聲細語地問了句。

    程稽業瞪了她一眼,一甩袖便幾步出了門。

    雪絨被突然震怒的程稽業嚇得不輕,隻覺得方才還好好的,為何一時間如此怒氣衝衝。她吞了口唾沫,趕緊上前用絲絹替趙錦之拭去額上的薄汗。

    這便是程家丟失了多年的姑娘?生得倒是周正端雅,隻是這命也忒苦了些。雪絨嘖嘖歎息著,又想到,程老爺的脾氣,不由得為這個失而複得的小姐捏了把汗。

    趙錦之從睡夢中陡然驚醒,似乎已經從未睡得這麽深了。在夢裏她還是個孩童,牽著爹娘的手在溫風和光中走過三河鎮的八字石橋,街頭的糖葫蘆、包子米糕都是如此親切。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槅窗外仍舊黛青的天幕,濃重的霜落到樹葉上,似乎塗上了一層淒淡的月光。

    醒了之後,趙錦之便沒了睡意,她摸了摸腦袋上的包,似乎消下去了不少。從床上起來的時候帶翻了擱在床邊上的瓷碗,清脆一聲響之後趴在桌邊打盹的雪絨便即刻從半夢半醒間直起了身子。

    和這個有些害羞怕生的小丫頭閑扯了幾句,趙錦之得知從前在程府本就沒有多少伺候的丫頭,而這個雪絨已算是呆得時間長的了,今年更是跟著老爺一同到了揚州,平日裏也就掌掌燈,在廚房打個下手。這會子碰上趙錦之,才從下等丫鬟調過來伺候主子。

    沒一會,趙錦之便洗漱完畢,吃完雪絨從廚房端來的粥膳,天色已經大亮。

    想著得快些見到燕然,又想到父親與燕然或許麵和心不合,趙錦之決定偷偷溜出去,免得又遇上些什麽岔子,白白浪費許多時間。

    此時正是晨忙的時候,雪絨領著,趙錦之走過都有不少雙好奇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趙錦之是不在乎這些窸窸窣窣的議論聲的,她隻顧快步走著。

    繞到後院的時候,雪絨突然停下了腳步,趙錦之一個沒留意,一下撞到了她的後背,兩人險些一齊摔在地上。

    “怎麽了?”趙錦之揉著額頭,疑惑地問。

    雪絨趕緊朝趙錦之使個眼色,然後漲紅著臉恭恭敬敬地朝著小徑另一頭作揖:“老,老爺早。”(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