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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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喜退了兩步站下,頭埋得更低,躬身作了一揖:“姐姐雅量,七喜知錯了。”
這樣一個人,怎麽看都不太像是一個內監的樣子,倒像一個落魄的書生。
茴香抬頭看著他,“撲哧”一聲笑起來,不禁玩心大起,笑著轉身走到他身邊,做出一臉很無辜的樣子,抬頭看看天,又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襟笑道:“風好大啊,居然有東西沒被風吹走。難道這件衣服裏有人”
重樓正從屋裏出來,撞見茴香取笑他,不放過這個損他的機會:“姐姐眼花了麽,原來是小薛公公藏在衣服裏嘛,奴婢剛才聽見有人喊點燈,可是半天沒見人進來,還以為丟人了呢小薛公公要是再瘦一點,可真找不著了。”
念雲在屋裏聽見丫鬟們取笑七喜,也走出來,笑道:“七喜,我聽說海外有仙人,會隱身的異術。你再瘦一點,倒可以從門縫裏鑽進鑽出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隱身之術”
七喜大窘,臉已經紅了,卻自己也有點忍俊不禁。他頓了頓,躬身作了個揖道:“回娘娘,七喜不敢隱身,隻是想著娘娘來年開春定要放放風箏玩,七喜便提前做準備了。”
念雲見他神色已經不似先前那樣沉鬱,笑道:“聽說放風箏都是放晦氣,我給你的名字那麽喜慶,竟不知道你是個大晦氣。不過沒關係,東宮福星高照,不怕晦氣。你看,你這個差事多好,給每一個院裏都能帶來光明點燈吧。”
七喜和小啞巴將肩上抬著的竹竿放下來,紅彤彤的燈籠在地上排成一排。小啞巴走到燈柱前,一手將燈罩子拿開,七喜舀了一勺子燈油在旁邊看著。
哪個燈該添油了,便倒一點進去。添完油,小啞巴用火折子點著,再罩上燈罩。
宜秋宮的院裏原有六對燈柱的,但念雲為了省燈油,平素隻吩咐點門口的一對,好叫李淳來時不必摸黑。但那六對象征著恩寵的大紅燈籠,念雲原想撤掉,可太子說,要留著,看著喜慶。
點完門口這一對燈柱,小啞巴蹲下身來,就著地上把紅燈籠給點著了,七喜拿竹竿一個一個地掛上去。於是整個院裏映照出紅彤彤的光,遠遠地都能看得到。
東宮的成年男主人隻有兩位,因此這需要高高掛起的紅燈籠,每日最多不過十二對。七喜的竹竿就放在了宜秋宮的院子裏,明日裏取燈籠的時候再用。
他仍舊提著燈油,帶著小啞巴從念雲的院子裏退出去。肩上再沒有燈籠,七喜瘦削的肩膀顯得格外的寥落。。
前麵不遠便處有一處不大不小的院子,院門緊緊地關著,門上還掛著鎖。一開始七喜以為是空著的,可是有一天,他發現裏麵有敲擊牆壁的聲音,裏麵不知鎖著什麽人。
他問司寢房的人,他們並不多說,隻是告訴他,那裏不用點燈。
七喜不明白,他去問老薛公公,老薛公公隻是搖頭,說做奴才的,不該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問,知道的太多對自己沒好處,指不定哪一天就卷進去了。
於是他問茴香,茴香說,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關著她,怕過了病氣,怕她傷人。
他再問,茴香便說,問她做什麽,東宮上上下下這麽多女人,有那麽一個半個病了瘋了啞了的,有什麽奇怪
沒有人願意告訴他,七喜漸漸覺得那是東宮的一樁秘辛。
後來,同屋的小啞巴偷偷比劃著告訴他,那裏關著的,是一個郡王的女人,病了,啞了,瘋了。
至於到底怎麽瘋的,小啞巴說不明白。
沒有人在意一個被瘋癲的啞婦人是否會摸黑走動,也沒有在意她漫漫長夜會做什麽,對她來說,白天和黑夜本沒有區別,根本不需要浪費燈油。
薛七喜點完所有的燈,最後打發小啞巴回去睡了,才獨自拿著火折子走去那個小院。
門上的朱漆依然光豔如新。那猙獰的銅鎖並不十分陳舊斑駁,大約才掛上沒多久,至多幾個月的時間。門並沒有鎖死,大約是送飯的人偷了回懶,隻是從外麵簡單地掛著,反正從裏麵也是打不開的。
七喜輕鬆地取下銅鎖,打開了門閂。院子裏黑暗,靜謐,長滿荒草,走進去可以感覺到有蛛網黏糊糊地蒙到臉上。也有六對燈柱,七喜用手在燈罩子上抹了一把,滿手的灰塵。
他慢慢地抬起腳,走近黑黢黢的屋子。
屋子裏沒有一點兒動靜,安靜到他十分懷疑屋裏到底有沒有人。
他走到門口,遲疑著,伸手準備去敲門。借著黯淡的月光,卻驀然發現,門,是釘死的。上麵的釘子有些斑駁的鏽跡,但並不十分陳舊,似乎和門外的銅鎖一樣。
他退後幾步,才發現窗戶也被木板釘死。
難怪院子裏的鎖那樣不謹慎,原來是篤定她無法出來。門上離地麵約三尺高的地方,有一個六七寸見方的洞。
七喜俯下身來,將臉湊到那個洞口。
兩束幽幽的光,他被嚇了一大跳,險些叫出聲來,往後跳了一大步。
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微弱的燭光下,閃著野獸一般綠瑩瑩的幽光,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他渾身都起了厚厚的一層雞皮疙瘩。
待他看清了那雙眼睛,是一雙女人的眼睛,依稀可以看出丹鳳眼的輪廓,也曾美麗過,也曾秋波嫵媚。女人的臉蒼白,憔悴,沒有一點血色,連嘴唇都像是白的。
他忽然悲從中來。
屋裏的人忽然狂躁起來,用力拍著門板,喉嚨裏發出“啊,啊”沙啞的聲音。
好端端的人,不知是犯了什麽樣的錯誤,被關在這裏,人不人鬼不鬼的,幾乎像一具行屍走肉。他覺得心酸,眼淚似乎就要落下來。
七喜鬼使神差地,將手從那個洞口伸了進去,似乎想安撫她。
屋裏的人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的,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
七喜痛得倒吸一口涼氣,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卻咬牙忍住了沒有驚叫出聲,也沒有抽手。屋裏的人慢慢地鬆了口,枯瘦的手撫摸過他修長的手指,最後放開了他。
七喜抽手,在幽微的月光下看到,手背上一排深深的牙印,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來,沾在寬大的赭石色衣袍和袖子上。
除了鮮血,手背上還有一個飽滿的半圓水滴,在燭光下閃著剔透的光,似乎是屋裏人的淚。
七喜仿佛感覺不到手背上的疼痛了,怔怔地站了半晌,屋裏的人卻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慢慢地後退了幾步,碰到一根燈柱。他於是拿起那塵積的燈罩,用手擦了擦灰塵,感覺沒擦幹淨,索性又用衣袖擦了一遍。
待擦得那燈罩透亮了,他往那幹涸的燈碗裏頭倒了些燈油,估摸著夠燒到破曉時分了。倒完燈油,又摸出火折子點了,黑暗的院子裏頓時有了一點光明。
他不敢多點,唯恐被司寢知道了責罵。
一盞孤燈,微弱的光線,照不清屋裏的人,也照不清院子裏的萋萋荒草。可是那橘黃色的火光,看起來是暖的。
他收起火折子和燈油,繼續往後退,一步一步,退到門邊。轉身,靜默地開門,關門,身後似乎又有一聲沉重的歎息。
七喜頓了頓,拔腿走出去。
宜秋宮裏,念雲緩緩地翻看著六司呈過來的賬本。
翻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那個薛七喜,可還安分老實麽”
綠蘿沉吟了片刻,方道:“據司寢房的人說,小薛公公好像好奇心很強。”
“哦”念雲抬起頭來:“他都打聽了什麽事”
綠蘿低聲道:“我聽說,昨兒晚上,他進了那邊院子裏,點了一盞燈。”
自從蕙娘飲了啞藥,被永久禁足之後,很是鬧騰了一陣,於是大家就開始盛傳她已經瘋了,她也明白,從此她再也沒有什麽複寵的希望了。
池塘邊的相見,是念雲最後一次見到蕙娘,此後念雲從來沒有踏進她的院子一步。
念雲不想見她。她知道,麵前必定是充滿怨怒的,恨不得立刻殺死她的目光,她不願意看見,因為那一定會成為一生的噩夢。
倒也巧得很,那薛七喜正是這個時候來東宮的,當時她也隻看著他可憐,不曾十分仔細地盤問過。
蕙娘此時大約已經生不如死,倘若還想翻出什麽妖蛾子來,怕是有些太不自量力了。
既然這梁子已經結下,倒不妨給個痛快的,順便給薛七喜一個機會。
那天晚上,郡王吩咐了就在崇文殿歇息,七喜和小啞巴於是隻點了院子裏的一對兒燈,念雲卻自大殿裏款步而出,叫住了他。
“七喜。”
七喜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你見過她了”
念雲指著那個院子的方向。
七喜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嗯。”
念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涼薄,也有些鋒利,似細小的刀鋒刮在皮膚上,刮得脊背上都細細地出了一層白毛汗。
但她的語氣卻仍舊溫然:“你很好奇她麽”
七喜下意識地點點頭,卻又很快反應過來,趕緊搖頭,一時間忽然自己都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了。
念雲輕吐了一口氣:“她原是個極好的姐妹,隻可惜,生不不該生之心,做了不該做之事,如今認了錯,受了罰,可惜卻生了病,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七喜怔怔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念雲拿出一個素荷包,遞給七喜,“你幫我,帶一件東西給她,從前,欠她的。”
七喜默默地接過,揣在了懷裏,準備躬身告退。
念雲卻叫住他:“等等。”
七喜站住,念雲卻不說話,靜默了片刻,茴香走過去,附在他耳邊低聲耳語了數句。
七喜慢慢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看茴香,又看看念雲。
念雲點點頭:“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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