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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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年多前的某天開始,秋桐路某棟別墅旁邊的住戶就發現,自己的鄰居好像突然有了不關燈的習慣。
他們為這個問題,開始時不時地觀察旁邊的這棟房子,才發現這裏的住家過一段時間才會回來幾天,有時候隔一天就回來了,最多的一次隔了半個月。
這天的早晨,這家的男主人出門上班的時候,正好看到隔壁的男人從車上下來,像是剛剛到家。
他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了一下,他老婆之前打聽過了,才知道這個男人和幾年前住在這裏的另一個男人是一對兒,現在另一個人去世了,留下的這個卻守在兩人一起住過的房子裏,不願意離開。
雖說同性戀的故事讓他們驚詫過兩秒鍾,但最終還是同情心占了上風。
恩愛夫妻都經不起這樣的別離,不管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其實都是一樣。
男人這樣想著,與武道擦肩而過。
武道本來坐昨天夜裏的飛機來豐鎮,隻可惜飛機晚點了,清晨的時候才到。他一出機場就直奔秋桐路。
這天,是二零零二年的三月二日,三年前的這天晚上,兩人在秋桐路初識。
武道在沙發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之後走遍各個房間,把窗簾拉開,把陽光放進來。
其實以常躍的個性,是不喜歡早起的,但是因為要去營業部等待開盤,所以兩人一起在秋桐路住的那段時間,常躍一般還醒得挺早,然而因為睡得晚,他在剛起床的時候總是有點遲鈍。
但武道的生活習慣又和他完全不一樣,武道是那種可以不受生物鍾影響隨時隨地打起精神的人。即使是在安逸的環境裏,他也能嚴格按照時間表早晨起床跑步,有時候他運動回來,會正好看到常躍莫名其妙地站在客廳中央。
“你怎麽了?”武道經過他的時候會問。
這時候,常躍才像是被當頭一棒打醒似的,突然回過神來:“啊,我說怎麽找不到你,原來沒走啊。”
接著,他就會若無其事地去幹自己的事了。
當時他們還沒後來的各種情感糾纏,而武道也隻是覺得常躍站在客廳裏的樣子失落得有些奇怪。隻是很多事情,到後來愛上了才會覺得心疼。
如果是在他清醒的時刻,絕對不會說出那種話,流露出那種神態。
因為這個細節,從最初的時候,武道心裏就有這種覺悟:常躍是那種心理防備很重的人。
不過武道從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他自己生來耐力驚人,百折不回,並且用這種方式在軍隊中獲得了想要的一切。
於是他想當然的覺得在感情的世界裏,同樣可以利用這種毅力獲得理想的結果。
現在想來,當時確實是年輕,武道覺得如果換做是現在的自己,一定會換一種更加委婉迂回的方式處理當時的事情,也許就不會取得現在的結果。
當時的自己總覺得自己把心都剖給他看了,姿態低微,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為了他好,然後呢?
越是這樣炙熱的情感,就越是會讓對方感到無可退卻無可回絕的壓力,其實從本質上來說,付出的這一方才更加盛氣淩人。因為拿捏好了對方的不忍心,所以才敢那麽無所顧忌。
常躍自己本人不甘示弱,自己卻非要壓他一頭,其實讓一讓又能怎麽樣?看,自己現在還不是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無可挽回。
武道在常躍的房間裏站了站,最終還是沒給他把窗簾拉開。
算了,再讓你睡一會兒。
他給常躍輕輕地關上門,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之後接著沿樓梯來到客廳。
秋桐路的擺設自常躍離開後,就一直沒動過。
之前兩人聊天的時候,常躍曾經失手打壞過客廳角幾上的台燈。
為此常躍向房東道過歉,又買了新的做賠。當時兩個人在家具城轉了好幾圈,硬是沒有找到一模一樣的,常躍嫌煩,最後買了三個最像的帶回去。
現在這三個中,有一個擺在客廳,剩下的兩個擺在兩人各自的房間。
武道望著台燈出了一會兒神,想起了常躍在燈下看書做分析,複盤時候的樣子,又想起他買台燈時候一臉不耐煩的模樣,甚至還有之後,自己再次來到豐鎮,兩人以“朋友”的身份在燈下進行的談話。
當時的常躍已經拒絕過自己兩次,武道卻一直以為隻是因為他思慮過重,完全沒有想到他有什麽苦衷。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很多東西都是錯的,曾經澎湃一時的熱血,以為能夠打動自己愛的人,卻最終隻打動了自己,成為了對方的負擔。
武道不知道在自己當時的自以為是裏,常躍是怎樣想的,更不知道他在最後的時刻承受了怎樣的壓力,事業的崩塌,輿論的指責,疾病的折磨,還有後來信賴的人的背叛……但是常躍一直沒有向自己訴苦過,而自己當時還想當然的覺得能幫他解決一切。
他無法把自己放入那樣的情景中去,隻要稍一想起,就覺得天崩地裂,痛徹心扉。
他無法想象常躍當時是怎樣獨自承受這一切的。
他後來曾去常躍最後住過的醫院問過,那是個同樣位於西南某個省份的海邊小城,和兩人曾經一起去過的海邊很像。
常躍住的醫院很偏僻,而且不大,在城市和鄉村的交界處。
他這樣選擇的理由很好理解,當時國債317事件過去不長時間,內-幕交易的問題一直有人在查,雖然沒有貼出通緝令來,但是各地都知道有這麽一個人畏罪潛逃了。
武道當時找人的時候也是遮遮掩掩的,因此而受到了很多阻撓,雖然已經竭盡全力,但還是晚了。
他大概在常躍去世兩天半後到達那座醫院,隻拿到常躍親筆寫的遺囑和骨灰。
骨灰裝在一個寬大的深棕色木頭盒子裏,還有親筆信。常躍將自己的身後事委托給了附近居民區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並且給了他一大筆錢。
那位大爺說常躍住在那裏之後就很少出門,也很少上醫院,身體虛弱,晚上會咳嗽,而且疼得很厲害。
那位大爺其實已經年老,說話的時候顛三倒四,會前後矛盾,對常躍的長相甚至都沒有看清楚。
武道本來還有些懷疑,但是常躍在信裏寫,這樣是為了沒人能認出他是誰。
他在離世前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武道坐在沙發上,發覺自己又開始頭痛了。
這不是一種心理反應,從一年多或者是兩年前開始,武道就發現了自己的這個毛病,隻要一想起常躍最後的樣子,他就會抑製不住地頭疼,好像是因為多餘的痛苦已經無處釋放,轉而成為了生理上的疼痛。
不過他沒有任何遏製這種頭疼打算,肺癌離世前肯定要疼得多,說不定某天這種疼痛愈演愈烈,他可以跟著他一起走。
又一次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武道看時間到了,起身去廚房做早飯,等常躍吃完早飯,他還要陪常躍一起去營業部。
哦,他發現了,他最近好像是有些神思恍惚,一邊不斷地強迫自己去想常躍離世前的樣子,一邊又好像有種他還活著的錯覺。
不過這種念頭不重要,並沒有引起武道的任何關注,隻在他腦海中閃現了一下,就馬上消弭無蹤了。
今天吃完早飯,常躍卻拖拖拉拉地遲遲沒有收拾東西,武道看見開盤的時間快到了,沒辦法隻有自己幫他收拾。
常躍的書桌上亂七八糟的,有之前複盤的筆記,還有望江基金的一些文件和資料。
望江基金,這個名字雖然熟悉,但是武道一下子沒有想起來這是哪裏的公司。
可能是常躍什麽朋友的吧。他也沒有看,隻一份份地幫他收拾起來,疊放在書桌的一角。
常躍心安理得得站在書房門口催他,手裏夾著煙,一副眼前的事情完全事不關己的模樣。然而他催了兩句,武道就走得有點兒急了,桌角上的文件被碰掉下來,沒辦法,還要一張一張撿。
武道彎下腰,手指剛觸到地上的紙張,目光落在某張紙的題頭上,加粗的黑色宋體字,砰得一下將他拉回現實。
望江基金一組的某次操盤計劃,組長寫的是秦揚。
秦、揚。
時間倒退回三年多前,春節前的最後一個交易日,他去公司接常躍下班——
常躍在會議室裏,板著臉煞有介事地訓人:“像你們這種工作,怎麽能不和組長搞好關係?沒有默契的團隊,我真的很難想象你們業績會怎麽樣。更何況秦揚的能力和心態……”
秦、揚。
武道的腦海中浮上一張模模糊糊的麵孔,想起來那個人是常躍在北京蘆安化纖挖到的人才,後來帶回豐鎮市。
雖然常躍公司的員工不少,但是鮮有人這麽經常被常躍掛在嘴上,除了榮凡就是秦揚。
常躍後來在海邊的時候,向武道說過好幾次,說他擔心秦揚這個人不聽自己的話。
他當時是這麽說的:“秦揚那個人一心撲到交易上,過年連公司的門都不出,一點兒興趣愛好都沒有,嘖嘖嘖,我真擔心他哪天病倒在電腦前麵,搞得業界都以為我是周扒皮。”
當時武道反問他,那你自己有什麽興趣愛好?
常躍特別自豪的展示了一下手上的煙:“老子愛抽煙啊。”
時間拉近到幾天前,武道在崇明寺後院的那個房間裏,看到的坐在電腦前的男人,雖然剃了頭發,衣著也變得完全不同,但是從麵目的輪廓來說……很像,真的很像。
遺憾的是,武道當時滿腦子都是常躍,根本不關心這個人到底是誰,也忘了去注意……這個人的手邊放著的那個,滿滿都是煙頭的煙灰缸。
如果常躍之前對自己說的沒錯,那個秦揚,是不抽煙的。
當然了,也有可能是他離開望江後突然有了煙癮,也有可能這個人根本不是秦揚,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不同尋常的地方突然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心上。
武道馬上拿起常躍書桌上的電話,打給自己的助手:“幫我去查一下,之前望江基金一組的組長秦揚,在公司解散之後去了哪兒。”
他要確認一下,自己在崇明寺見到的是不是同一個人,然後才能確認其他。
之前望江基金事情的善後,一直在武道的人在做的,當時的每個員工也都留有資料,查起來很方便。
過了沒幾分鍾,助手就打回電話,語氣還有些新奇:“我剛看了,這個秦楊離開望江基金之後過了幾個月,之後就出家了,還挺正規的,拿證的那種。”
“在哪兒出家?”
“哦,就是您前幾天剛去的那個寺,崇明寺。”
武道放下電話。
也許是因為暗藏的深意太大,一時間,他都沒有想明白這個信息到底意味著什麽?
是秦揚在這幾年間突然染上了很重的煙癮?
還是說當時有個煙癮很重的人和秦揚在一起?崇明寺後院全是僧人,會是他們中的一個嗎?還是另有其人?
武道站在書房中,又一次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去過的崇明寺,頹敗的寺廟仿佛很快就要撐不下去,卻在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變成了如今氣勢恢宏的廟宇。
仿佛隻是……一夜之間。
電話鈴又一次響起來,武道毫無知覺地拿起聽筒,聽見對麵的助手說:“對了,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和您說。”
“說。”
“是這樣的,今天集團的股價出現了一些異常波動,剛開盤的時候就有不知道哪兒來的人把股價壓在了一個位置沒動過,已經好幾分鍾都是直線了。”
“哪個位置?”
助手的肯定覺得今天是個神奇的日子,各種奇怪的事情趕著趟得來:“十八塊八毛八,控製股價的人看著不像要拉升,也不像要打壓,這樣也不賺錢啊,淨賠了,不知道還要弄多久。”
十八塊八毛八,常躍一直對八這個數字情有獨鍾,當年豐鶴給他四個六,常躍一向回的都是四個八。
這天晚上的時候,隔壁的男人下班回家,對自己妻子說起今天早晨的偶遇來。他妻子才告訴他,那男人不知道突然有了什麽事兒,才在房子裏呆了不到一個上午,十點鍾的時候就看到他急匆匆的出門了。
“會是什麽事兒呢?”夫妻兩人各自思索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