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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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決明坐在上首,看著兩個女徒弟,微微歎了口氣,低聲說起秦州的事,“秦州瘟疫,死者數以千計。秦州郡守本想請我過去,然而我走不開,有意讓南星曆練,就讓南星代我去了。但是南星年少,初到秦州,又沒能立刻有所建樹,秦州郡守心下不安,又去請了鬼手聖醫。”

    “鬼手聖醫……醫術還是不錯的。當年我年少氣盛的時候,曾與他賭鬥,他輸了,這麽多年也許還懷恨在心。南星……受他所激,一時急功近利,竟然拿活人試藥,被當眾人贓俱獲。本是死刑……後來打傷獄卒逃脫在外。”決明兩鬢染了風霜,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語氣平板,有些頹唐,似乎所有的憤怒都在這兩天兩夜的奔波當中消耗殆盡。

    這次的事情,南星是著了鬼手聖醫的道。決明心裏清楚。但是有些事情,不能沾就是不能沾。身為一個醫者,拿活人試藥,又被抓個正著,背後還有鬼手聖醫推波助瀾。在朝廷律法下保住南星的性命已是難得,南星這輩子,實在不宜再從醫。

    “我已將南星逐出門牆,你們兩個……也要引以為戒!”

    朱砂和蘇合看著師父,懵了。

    決明一直不算溫和,很少講鼓勵的話,也沒時間循循善誘,但幾個徒弟心裏其實都明白師父是個極心軟的人,即使他們犯了錯,他的懲罰也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他們從沒想過,師父有一天會決然地將他們中的某一個人逐出師門。

    蘇合當即忍不住求情,連一向與南星不和的朱砂也有點慌了,一起跪下求情。

    然而這一次顯然跟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跟那些年少時闖出的無關痛癢的禍事都不同。

    看的出來決明也同樣傷了心,跟徒弟交代完經過之後,就沉默下去,任由他們一再苦求,卻一言不發。

    蘇合看著兩鬢斑白的師父,忽然覺得無所不能的師父好像突然老了許多,連脊背都不似從前筆挺。

    “師父,師……南星他現在在哪兒?”蘇合苦求無果,見師父一副不可能回心轉意的模樣,隻好先問明白南星的情況,退一步懇求,“就算,就算他不再是我們的師兄,難道就不能呆在神醫穀嗎?”

    決明微微皺了皺眉,“他身上背了人命,如今是逃犯。”

    蘇合與朱砂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俠以武犯禁,他們跟江湖人打交道多了,雖然沒見過殺人,但也沒覺得朝廷律法對他們有多少約束。他們沒想到有一天“逃犯”會跟南星扯上關係,也從未想過“逃犯”這個身份會成為南星不能回來的約束。

    江湖豪客於曠野無人處殺幾個人官府自然無可奈何,然而南星卻是在秦州郡守眼皮子底下,拿活人試藥,被抓的人贓俱獲。雖然因決明與秦州郡守的私交,秦州郡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南星逃了,然而南星有名有姓,有根有底,若是再跑回枯榮穀公然露麵,恐怕秦州郡守也要被牽連進去。

    決明看著兩個徒弟六神無主的樣子,微微皺了皺眉。他這三個徒弟自小養在枯榮穀,除了去鎮上采買,隻有朱砂出過一次遠門,還是陳娘子一直護著。醫之一道的天賦心性都還算好的,隻是少不經事,沒經過風浪,被人稍微一激,或是遇上點事,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南星這一次就是吃虧在防人之心太少。而遭此一劫,他這輩子想翻過身來恐怕都難了。

    如今他還能護著他們的時候,還是要讓他們多曆練。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人心險惡,世事無常,這幾個孩子不知道會怎麽樣。

    “南星的事如今也不是你們能管的。學好自己的本事,做好自己的事情吧。”決明疲憊地歎了口氣,對於該怎麽教導徒弟這件事,甚至有了幾分迷茫和挫敗。

    他雖然將南星逐出師門,然而心裏卻比任何人都自責。

    蘇合心裏混亂又擔憂,有無數的話想問師父,想再為南星求情,可是卻又理不出頭緒。似乎這件事,是連師父都無能為力的。

    “你們出去吧,我想靜一靜。”決明揮了揮手。

    朱砂與蘇合失魂落魄地出來。本以為不過是出外診,兩個月便能回來,誰曾想會出這樣的事情

    “師姐,怎麽辦?”蘇合抓著朱砂的袖角,輕輕搖了搖。

    “我也不知道啊。”朱砂茫然地說,眼圈有點紅,“早知道,以前就不跟他吵架生氣了。他走的時候,我連送都沒送他。”

    兩人齊齊歎了口氣,坐在師父書房外的石階上,隻覺得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一樣。也許夢醒了,南星就回來了,什麽都沒發生過。

    蘇合和朱砂一連幾天都悶悶不樂心事重重,還沒從這件事回過神來,決明竟然又把他們叫到書房。

    “我有一個故交好友的母親病了,老夫人行動不便,朱砂,你過兩日代我出診一次,替老太太看病去吧。”

    朱砂愣了下,看了蘇合一眼,心裏竟有點畏怯。她也清楚獨立出外診是早晚的事,隻不過沒想到南星剛出了事,決明還會立刻讓她也出去。

    蘇合嘴唇微動,想阻止,卻明白這不是該阻止的事。當初南星走的時候,她還覺得這是件好事,可如今,卻開始覺得外麵的世界太危險了,不舍得師姐出去。

    “並不遠,在湖城附近,大約半個月就能回來。”決明難得溫言安撫。

    “好,師父,我會早去早回的。”朱砂握緊了拳,有點緊張地答應了師父。她不能因為南星的事情就害怕出外診。南星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定能做到。之前的事情,隻是一個意外。

    朱砂心底還抱著模模糊糊的期望,不知道此次出穀有沒有可能遇到南星?希望很渺茫,畢竟天下那麽大,南星此時定然躲的好好的,相見或許不如不見。

    朱砂出外診這一次不像南星那一次出去的那般著急,決明還耐著性子抽出時間跟徒弟說了許多注意事項。慎之又慎。

    隻是這種一再的叮囑拉長了離別的緊張與悲傷,朱砂走的時候,蘇合送了又送,一直跟著來接她的馬車送到了鎮上。

    最後還是朱砂受不了她這般黏黏糊糊的,坐上馬車離開,再也不回頭。

    蘇合一個人低落地往回走,隻恨自己太沒用。若是自己醫術好點,師父會不會允她與師姐一起去?或者,若是當初自己不是那麽不當回事,求著跟師兄一起去,是不是就能阻止師兄衝動行事呢?

    明知道這些想法其實都是徒勞,出外診本來就是為了讓他們獨自曆練,師父怎麽可能讓他們結伴而行,又不是外出遊玩。可是,還是忍不住會一直想一直想。

    “蘇合。”身後傳來少年低沉磁性的聲音。

    蘇合一回頭,看見拿著早點的江韶。她最近已經不怎麽長個子了,而江韶仍然在長,似乎每一次見他,都要比以前要更高一點,少年的輪廓也漸漸剛毅,有了幾分成年人的模樣。

    蘇合點了點頭,“江大哥。”

    “我來買早點。一起回去吧。”江韶並沒有問她為什麽來鎮上,又為什麽一副傷心難過的樣子。

    南星的事情,決明不願宣揚。然而穀裏住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多少還是有消息傳出來的。

    江韶陪著蘇合一起回穀,有心安慰幾句,卻又覺得語言單薄,說那些也沒什麽用處。於是一路沉默。

    這樣的沉默,反而讓蘇合不那麽尷尬。江韶本來就話不多,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沉默地一起走路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不必在這個時候還費心考慮要說點什麽。

    “好了,江大哥,我要去忙了。”到穀口,蘇合揮了揮手打算走。

    “等等。”江韶叫住她,將手裏的早點分給她一份,“吃點東西再去忙。”

    蘇合送師姐走之前是吃過早點的,隻是心事重重,哪裏有胃口,根本就沒吃幾口。不過現在也依然沒胃口。

    蘇合搖了搖頭,“我吃過了。”

    江韶執拗地把早點塞進她手裏,“我走了,有時間來找我練劍。”

    江韶這樣的武癡,隻要練劍,所有煩惱都能忘掉吧?蘇合有幾分羨慕他,答應了一聲,不過當然是沒時間的。

    最近枯榮穀的人手一直不足,決明接手了朱砂管的東院,現在蘇合一個人要管南院和西院兩個院子,比以前更忙了。

    可是即使忙的腳不沾地,蘇合也難免心裏空落落的。枯榮穀裏還從沒有過師兄師姐都不在的情況,晚上的時候想著跟師姐一起敷黑泥、聯床夜談的日子,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蘇合索性就爬起來,整理那些枯燥的醫書,希望總結出一套通用的自療手冊。

    日子在忙碌中渡過,一日一日過的時候,覺得度日如年,然而見到朱砂平安歸來的時候,蘇合又覺得時間過得還是挺快的。

    朱砂的平安歸來讓蘇合鬆了口氣,心情也輕鬆起來。然而沒幾天,決明竟然又把朱砂派出去出外診去了。

    決明有意曆練朱砂,一次又一次的派朱砂出去,外診從易而難。

    開始的幾次朱砂和蘇合都提心吊膽。每次朱砂出去,兩個人都依依不舍。但是出去幾次都平安無事之後,精神也就漸漸放鬆了。

    這畢竟是在師父照看下的外診,求診人的病情背景師父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即使會遇到些小難題小波折,也都在可控範圍之內。南星的事,終歸是意外。

    隨著時間的推移,南星的事情所帶來的陰影漸漸散去。朱砂數次出外診,並沒有遇見過南星。雖然朱砂和蘇合還會偶爾想念南星,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麵吃苦,卻也漸漸能接受南星以後可能要離開穀裏很久很久的時間這個事實了。

    到冬天的時候,蘇合的那本自療手冊終於初具雛形,拿給師父批閱。

    決明雖然更醉心於疑難雜症的研究,但也不得不承認蘇合這個簡單的小冊子十分實用。每年枯榮穀的病人,真正痊愈離開的最多隻有三成,最終病死的差不多有兩成,而有將近五成的病人,都是堅持不下去這樣長期的治療,半途而廢離開的。

    有這樣一個自療的小冊子,雖然療效並不算顯著,對於病程漫長的慢性病患者,是不錯的助益。

    得到了師父的肯定,蘇合將小冊子謄抄了幾份。凡是出穀的患者,如果願意,都可以借閱謄抄。

    這個小冊子離蘇合的設想其實還差的很遠,隻是包括了幾種常見病症而已。今後的增補工作還需要很久。

    不過蘇合不打算繼續進行增補,而是按照自己最初的設想,又開始整理一份進階版的針灸自療手冊。畢竟求醫的武林中人還是不少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