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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子
三月中旬,煙柳翠微,花籠淺徑,春意醉了整座京城。
匯春胡同一所宅子裏,高大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樹蔭下設有石桌,桌上有佳肴美酒,桌旁圍坐著三個人:一個少年,一個胖子,一個瘦子。
少年看起來十四五的年紀,五官極是精致瑰麗。一雙眼睛神光充足,燦若星辰,周身透著優雅貴氣。他坐在那裏,喝酒時多,說話時少。胖子與瘦子稱他饒公子。
胖子是工部員外郎方元碌,中等個子,一張臉像是彌勒佛,總是笑眯眯的,看著很是可親。工部掌管營造修繕宮殿官衙、各地屯田水利,每個職位都有撈不完的油水,方元碌油光水滑的一張胖臉、愜意的笑臉適度地展現著他的日子有多舒坦。
瘦子有方元碌比著,顯得又高又瘦,一副落魄潦倒的樣子。他是汪鳴珂,如今的確是太不如意,在吏部的官職混丟了,賭場上失意,發妻前兩天帶著一雙兒女跑了。
此刻,方元碌正對汪鳴珂說道:“你對我總沒個好臉色,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不外乎是怪我拉你下水賺昧心錢,才到了這地步。可你也不想想,今年已經罷黜了多少吏部、兵部的官員?那些人不乏兩袖清風的,不還是卷包袱返鄉了。你已經算是不錯了,沒人追究你別的過錯,隻丟了官職,沒事多拜拜菩薩吧。”
汪鳴珂瞪了方元碌一眼,“我何時怪你這些了?我氣的是你拉我去賭坊,到如今我輸得家都散了。”
方元碌抬起胖手,拍了拍額頭,好笑不已,“我真沒想到你竟是賭鬼性子,一頭紮進去就出不來了。早知如此,真不該帶你去賭坊那種地方。”說著就覺得自己有些冤枉,“我也賭,怎麽沒輸得家徒四壁?可見這事還是因人而異。你抓緊把妻兒找到,日後收斂些。”
末一句說到了汪鳴珂的傷心處,頹然長歎一聲,“說起來,要不是到了我丟官的地步,她為著孩子的前程,總會留在家裏的。我要是事先知道皇上一心偏袒定遠侯,怎麽會湊熱鬧上折子彈劾他?可我不湊那熱鬧也不成,同僚順帶著參我一本,把我那些事都抖落出來,我下場恐怕會更慘。”
“這倒是。”方元碌認同地點頭,轉而說起汪鳴珂提及的另外一事,“偏袒定遠侯是真,可偏袒他的到底是皇上還是太後、皇後,就不好說了。”他語聲壓得很低,視線掃過近前兩人,“不瞞你們,工部正在修繕的那棟閑置多年的王府,是上麵要賞給定遠侯的。我看那精益求精的架勢,可不是讓定遠侯多個虛置的宅子,分明是準備著讓他攜家眷入住。如今宅子就要修繕完畢,定遠侯入朝堂為官的日子想來也不遠了。”
汪鳴珂半信半疑,“定遠侯雖然平定了外憂,可西域內患不是鬧得正厲害麽?草寇、亂黨有數萬之眾,要鏟除這些人,可不比打得西夏稱臣容易分毫。最讓人頭疼的,恰恰是窩裏鬥的情形。若非內戰吃緊,定遠侯怎會連回京娶妻的時間都騰不出來。”
“這倒是。皇上選在這關頭為他賜婚,要鳳閣老長女遠嫁西域,是不是就是怕他與草寇、亂黨聯合起來造反?”方元碌提及今日京城熱議的事,很有些感慨,“隻是可惜了鳳大小姐,風風光光出嫁,卻在途中香消玉殞。她這一出事,連帶的讓鳳閣老屢次向皇上討說法,反而惹惱了皇上,落得個返鄉致仕的結果。”說到這裏,他語聲頓住,看著汪鳴珂苦笑。鳳閣老致仕之前是吏部尚書,鳳閣老一倒台,吏部大部分官員也被帶累得紛紛獲罪。
汪鳴珂喝了一杯酒,目光微閃,“不對,賜婚這事不對,太過蹊蹺。”
方元碌連忙追問:“這話怎麽說?”
汪鳴珂視線落在手中空掉的酒杯,陷入沉思。
方元碌無奈,轉而看向饒公子,“公子怎麽看?”
饒公子輕搖手中竹骨折扇,勾唇淺笑,“在我看來,整件事像是一個局,鳳閣老的下場,是上麵早就算計好了的。”
方元碌皺眉思索,一麵分析,一麵喃喃地道:“聯手……太後這幾年幹涉朝政,常與皇上意見相左,可對於皇上重用定遠侯霍天北,卻從無異議。霍家祖籍京城,老侯爺二十多年前就被派往西域禦敵,先後任總兵、總督……霍家雖說被釘在那裏多年,可每過三年都要經吏部考績,皇上才能決定定遠侯是否在西域留任,這賜婚讓鳳大小姐遠嫁的事,就真不對了……”
汪鳴珂接上他的話:“皇上賞識定遠侯霍天北,天下皆知,大可先下賜婚旨意,讓霍天北平定內患回京領封賞時迎娶鳳大小姐——霍家祖宅一直有專人照看著,如此才是皆大歡喜。遠嫁豈不是多此一舉?如果說上麵不放心霍天北,鳳大小姐是被派去監視他的,又怎麽會死在遠嫁途中?遠嫁西域一路走官道,住驛站,便是有匪盜,也不敢打鳳大小姐的主意。如果她是皇上派去的眼線,眼線莫名其妙死了,皇上豈會不動怒,可事出之後,皇上擺明了是息事寧人的意思,哪裏在乎她的死活。”
“那你們的意思是……”方元碌遲疑地道,“皇上是繞了個圈子,讓鳳閣老倒台。掌上明珠死得不明不白,任誰都會氣恨難消,皇上一直含糊其辭,任誰也會生出怨懟。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君要臣死,臣子哪裏有活路。”
饒公子與汪鳴珂俱是緩緩點頭,可前者認同之後,還有一點不同的看法,“要鳳閣老倒台的,如你之前的話,是皇上還是太後、皇後,不好說。”
方元碌與汪鳴珂相視一笑,對這話的意思心知肚明。今年是元熹帝登基第四年,這九五之尊時常沉溺於聲色犬馬,三不五時就因宿醉或美人在懷罷免早朝。如果說他曾有過英明之舉,就是登基之處接受了三位閣老的聯手舉薦,重用當時年僅十八歲的霍天北。之後才有了西夏多年來入關燒殺搶掠的局麵被終結,才有了一個創下蓋世奇功的名將、二十歲便坐上總督位子的權臣霍天北。
談論了一會兒朝政,饒公子取出一張銀票,遞給方元碌,“去年此時,我將幾萬兩銀子放在了四通銀號,今年大掌櫃的連本帶利地還了。沒你這內行人引薦,我若是找錯了主家,少不得血本無歸,這是給你的分紅。”
方元碌連連擺手推讓,“公子如此就見外了。去年到此時,沒你三番五次拿出銀子救急,我早就沒進項了,如今日子怎麽會這般寬裕。”
“拿著吧。”饒公子將銀票拍在方元碌手邊,站起身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在醉仙樓設宴請二位暢飲。”
方元碌與汪鳴珂連忙起身,親自送到門外,看著饒公子的馬車消失在轉角處,這才轉身往回走。
方元碌不解地道:“認識他兩年了,到如今還是覺得這少年人神龍見首不見尾。”
汪鳴珂不免吃驚,“你不是說他是你的忘年交麽?這話是怎麽說?”
方元碌解釋道:“是濟寧侯引薦給我的,說是他一個遠方表弟。我初時見他談吐不凡,有真才實學,又明了朝中局勢,來日定非池中物,便起了結交的心思。你是愛才之人,我當然要引薦給你。可這兩年下來,他無心功名,隻一心求財,便讓我看不明白了。最奇的是他在京城不曾置辦產業,我至今也不知他住在何處,相見不是在濟寧侯府中,便是在醉仙樓。”
汪鳴珂想了想就釋然,笑道:“換了我是饒公子,也不敢跟你我這類人交實底。”
“我們怎麽了?”方元碌不服氣,振振有詞,“多少官員都在貪贓枉法,我們賺的是貪官的銀子。哪個當官的都一樣,隻憑俸祿哪兒活得了?”
汪鳴珂卻是歎息一聲,“哪裏都是欺上瞞下的貪官,長此以往,這天下怕是要亂了。”
“管那些做什麽,我隻管見縫插針,活得愜意些。”方元碌扯著汪鳴珂的衣袖,“走,喝酒去!”
饒公子的馬車出了匯春胡同,就被一個策馬而來的人攔下了。
饒公子透過簾子縫隙看了一眼,便低聲詢問跟車的小廝:“高程在哪兒?”
小廝道:“遠遠的跟著呢。”
饒公子吩咐道,“你快去叫他趕過來,馬車調頭。”
語聲未落,小廝餘光瞥見馬上豐神俊朗的男子跳下馬,手握著鞭子走過來,立時變了臉色,戰戰兢兢行禮,“侯爺。”
濟寧侯蕭讓的俊臉上隱有薄怒,目光如炬地看著馬車,沉聲道:“阿嬈,還不給我出來?”
2雲箏
饒公子隔著簾子,語帶笑意:“表哥還是上車說話吧。車上有茶,你先潤潤嗓子再訓誡。”
蕭讓上車之後,臉色更差,“不是與你說了麽,這陣子別跟官員走動了,你怎麽就不聽話呢?”說著話,沒好氣地掐住對麵人白皙如玉的臉頰,“明日我就跟方大人說饒公子暴病死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國公府做雲家二小姐。”
雲箏笑著打開了蕭讓的手,全沒了做饒公子時的鎮定沉凝,“我當饒公子正起勁,你給我拆台我可不幹。”又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拍到他手裏,,“我出來見方大人也是有正事。這是你去年讓我放到銀號的那八萬兩銀子,方大人從中說了幾句好話,大掌櫃的給了高利,今日錢回來了,我總要給他點兒好處。”
蕭讓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露出了笑意,“你不說我都忘掉這回事了。”又將荷包丟到雲箏手裏,“給你吧。”
雲箏卻是笑道:“我自己會賺錢,不缺你這點兒銀子。”
蕭讓黑著臉去捏她的鼻子,“你還好意思說?方官吏債,放印子錢,哪一樣都上不得台麵,你以後再沒個正形,我隻能稟明姑姑、姑父了。”
雲箏笑著格開他的手,這才辯道:“哪一樣不是你領著我去做的?沒你在後麵給我撐腰出銀子,我怎麽能賺到錢?現在你要抽身而退,我當然也不會繼續胡來了,放心吧。”說著話取過溫著茶水的茶桶,給蕭讓倒了杯茶,“喝口茶,消消氣。”
蕭讓喝了口茶,想了想,將荷包收入袖中,“我賺到的銀子分給你一部分,這些我去兌換成銀錠子給你存起來,等會兒告訴你存在何處。”
雲箏斂去笑容,“這話是什麽意思?”想到這兩年常有得道高人出入濟寧侯府,再想到他二十歲了還是無意娶妻,潛心研究佛法,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表哥,你該不是……”
蕭讓目光變得溫和澄明,“放心,我不會剃光頭出家,不過是想放下塵世浮華,餘生遊曆天下。”
“……”雲箏知道他的秉性,從來不說一句空話,隻能提醒道,“濟寧侯府百年的榮華,要葬送在你手裏了麽?”
蕭讓卻道:“趕在那杆子見風使舵的言官彈劾之前,我已上折子交待了幾個失職的罪名,請皇上除去濟寧侯一爵,兵部的官職另尋賢才將我取代。與其等皇上將欲加之罪扣在我頭上,還不如自斷前程。”又安撫她,“這些我跟姑姑、姑父說過了,他們也同意,你別擔心。”
“……”雲箏已分不清,是朝中局勢所迫,還是他已無心為官。
“我帶你去個地方。”蕭讓起身下車,策馬帶路。
去的地方是一所民宅,所在的街道沒有名字,離匯春胡同隻隔了一條街。宅子正屋居中而建,房前屋後為院子。
蕭讓命隨從全部等在門外,與雲箏走往後院,“這兒是我一個小廝的住處,過幾日就賣出去了。”
讓雲箏經常一頭霧水的隻有這個表哥,此時更是不明所以,也就沒應聲。
蕭讓帶她到了後麵院子西牆角的一口枯井前,指著幽深的古井道:“我那小廝的妹妹前兩年被人毀了清白,投井死了,事後小廝的父母說宅子夜間不大安生,去年先後死了。”
雲箏沒轍地看著他。
蕭讓知道她滿心狐疑,笑著為她解惑:“我找人從這井底挖了條地道,盡頭處造了個暗室。手裏有四十多萬兩兩銀子全部換成了金條、銀錠子,加上你剛給我的這八萬兩,能湊個整數,這幾日就分批送到暗室。”說著拍一拍她的肩頭,“暗室裏的金銀都給你,當我送給你的嫁妝。”
雲箏瞠目結舌,“給我那麽多的嫁妝?你這是要散盡家財麽?”
“說對了。同宗那些畜生這些年都盯著我的家財,我一分一毫都不會給他們。”蕭讓笑得灑脫,眼神狡黠,“猜猜看,地道的盡頭在何處?”
雲箏思索片刻,“不會是在方大人匯春胡同那所宅子下麵吧?”
“聰明,沒錯。”蕭讓笑道,“就在那所宅子的後罩房,是西麵兩間地下。什麽時候手頭拮據了,你想法子把他的宅子弄到手住幾日,往下挖就能看到那些箱子。”
“那麽多銀子……”經手之人又不少,雲箏不大相信自己有花得到的好運氣。
蕭讓依然在笑,笑容卻透著殘酷,“日後知情的隻有你我二人。”他繞著枯井緩緩踱步,“這口井也會填平。”
雲箏自然聽出了話中深意,覺得脊背發涼。
“都是有過失的,正好一並發落掉。”蕭讓漫不經心地解釋一句,轉身往回走,“你那些閑錢要不要存起來?”
雲箏想到了這些日子紛紛遭殃的官員、眼前這人的經曆,點一點頭,“這兩年賺的私房錢都給你,也存在這兒。回去就讓人把銀票送到你府中。”說著拍拍他的肩頭,“我估摸著是花不到。倒是你,何時在外漂泊累了就回來,用這些銀子成個家,讓我放心。”
蕭讓嘴角一抽,“我又不是把全部家當都給了你,出門遊曆也不是去敗家。”說著擺一擺手,“隨你怎麽想吧,記著這檔子事就成。”
“放心,忘不了。”
各自回府之前,蕭讓叮囑道:“日後不許再四處亂跑,好好兒在家替姑姑主持中饋,等著找個好婆家。你都十六了,別人在你這年紀已生兒育女,總扮男孩子算是怎麽回事?”
雲箏瞪了他一眼,“知道了,囉嗦。”
蕭讓笑著飛身上馬,揚鞭絕塵而去。
**
成國公府,二小姐居住的院落。
西次間裏,丫鬟琥珀正在房裏來來回回踱步,滿臉焦慮。聽得北窗被人推開,凝眸去看,不由笑起來,“我的小姐,您總算是回來了。大小姐正在院外吵著要見您呢。。”
雲箏從窗外翻進來,一麵走向東麵寢室一麵動手寬衣,一頭長發也散開來,“衣服準備好沒有?”
“備好了,在床頭的杌凳上。”琥珀跟在後麵撿起長袍、發冠。
雲箏到了床前,已脫得隻剩了中衣,蹬掉薄地靴子,趿上睡鞋,拿起衣服轉去更衣,嘴裏吩咐著:“把要核對的賬目放到東次間,筆墨算盤也準備好。打發不走大小姐的話,就讓她進來。”
“好。”琥珀把手裏的東西收到櫃子裏,嘴裏不免抱怨,“哪一家的千金小姐跟您似的?動不動就翻自己閨房的窗戶,夫人要是知道了……”
“以後不會了。”雲箏打斷她的抱怨,“表哥不讓我出門了。”
“那還好。”琥珀關上櫃門,轉去備好雲箏所需之物。
此時,大小姐雲凝一路走走停停,斥責了幾個攔路的丫鬟婆子,這才如願進到雲箏房裏。
剛進廳堂門,就聽到清脆的撥動算珠聲。“不是說不舒服在睡覺麽?”雲凝狐疑地嘀咕著,走進東次間。
雲箏坐在炕桌前,握筆的左手記下一個數字,右手纖長的手指在算盤上翻飛。她高綰著隨雲髻,插著金鑲紫水晶簪子,穿著豔紫繡金色牡丹上衫,珠灰閃緞百褶裙,房間都因她的美豔顯得更加明亮、華麗。
雲凝腳步一滯。雲箏衣飾的配色向來大膽出挑,總是別出心裁又能將分寸拿捏得當,惹得多少閨秀、少婦爭相效仿。
有這樣一個妹妹比著,雲凝的衣飾就顯得中規中矩,總是心生沮喪,覺得自己辜負了與雲箏同樣豔麗妖嬈的好容貌,久而久之,便有了幾分妒忌。
讓她妒忌的,還有她這二妹能文能武會持家,雙手可並用,右手會的左手也會。平日裏出自雲箏手中的字畫,都是她左手所作,至於她右手的功底如何,大概隻有她自己曉得。
那又怎樣?——雲凝如以往一樣寬慰自己,女子這一輩子最重要的還是找個如意郎君,而出嫁之後,最要緊還是會討夫君歡欣。像她一樣琴棋書畫女□□舞皆精通的女子,才能牢牢抓住夫君的心。舞刀弄槍會持家有什麽用?得不到夫君婆婆的喜歡,怕是連持家的權利都拿不到,全無用武之地,平白叫人笑話罷了。
這樣想著,雲凝心裏好過了不少,儀態萬方地落座,從小丫鬟手裏接過茶盅,輕輕啜了一口,等著雲箏問她過來是為何事。
雲箏卻像是沒發覺她過來一樣,吩咐琥珀:“把我手邊的銀票全部取出來,留一個整數,餘下的讓高程送到濟寧侯府,親手交給表哥。”
琥珀訝然。小姐手裏的銀票加起來是個很可觀的數字,怎麽忽然就要全部交給濟寧侯?當著大小姐的麵卻不好詢問,稱是而去。
“兵部、吏部的人連連被罷官,濟寧侯就在兵部,是不是也怕了?”雲凝很有些幸災樂禍,“怎麽?他上下打點缺銀子了?”
雲箏當做沒聽到,將算盤推開,笑問:“大姐過來是為何事?”
雲凝語聲柔和地商量雲箏:“我娘想在外麵開個鋪子,用外院管事的名頭更妥當。你能不能找個管事,讓他幫襯我們一二?”
雲箏摩挲著茶盅蓋碗上的花朵紋樣,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這種事要三叔點頭,我不方便吩咐外院的管事。”
雲凝耐著性子道:“可是我聽說,你不是在外麵開了兩間鋪子麽?”
雲箏訝然挑眉,“是誰在你麵前胡說的?這種話你可不能信。”
鬼才信,雲凝腹誹著,耐著性子道:“就算沒有這種事,你打理內宅,經常有事找外院的人,那些管事還不是隨你吩咐?”
“內宅的花銷都要從外院支取,我當然少不得找外院的管事。”雲箏很誠摯地看著雲凝,漾出歉意的笑,“至於你說的事,必須要三叔點頭,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雲凝冷了臉,“你明知道三叔和我爹娘不合,我要是方便找他,還跟你囉嗦什麽!”
“你們和三叔不合啊?”雲箏不好意思地笑了,語聲愈發柔和,“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快與我說說,是怎麽回事?”
“……”雲凝瞪著麵前笑顏如花的雲箏,鳳眼滿含惱火,硬是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從來如此,就算把人氣得肺都要炸了,這死丫頭還是笑容和煦一臉無辜。她能怎樣,伸手不打笑臉人,別人不動聲色她卻疾言厲色,少不得落個潑辣的名聲。最終,她咬了咬唇,又深吸進一口氣,心緒才慢慢平靜下來,唇畔綻出不懷好意的笑,“這件事你不幫忙就算了,我過來找你也不僅僅是為了這件事,還有要緊的事要告訴你。”
“是麽?說來聽聽。”
雲凝坐到了炕桌另一側,“你與濟寧侯素來親厚,總聽他說過定遠侯霍天北吧?”
雲箏抬手撓了撓額角,有點兒啼笑皆非。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人是有魔力不成,成名後從未在京城現身,卻惹得京城的官員、百姓都在議論他。
雲凝語聲轉低,不是怕誰聽到,是因那幾件事著實駭人聽聞:
率兵剿殺悍匪時,在陣前軍法處決畏戰的一千精兵;
區區一個月光景,法辦西域境內二十八名武官,且將二十八人同一日問斬,史無前例。
二月初,將叔父父子四人下了大獄處以死刑,親自監斬。
這些事,霍天北都是事後才補了折子。
明明是他霍天北嗜殺絕情六親不認,元熹帝卻說他殺伐果決大義滅親。
一番話說完,房裏服侍的丫鬟俱是倒吸一口冷氣,一個丫鬟更是問道:“大小姐說的是真的?”
雲凝語聲篤定:“是真的,我爹房裏的小廝剛剛與我說的。這幾件事,定遠侯寫在了一道折子裏,今日才送到皇上手裏,朝臣也要到明日才能知道,過一段日子就傳開了。不相信的話,你隻管等等看。”
雲箏的預感卻不大好,“好端端的,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雲凝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強忍著沒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別急啊,我正要說最重要的那件事呢:皇上要再度為定遠侯賜婚,而且,這次是要將雲府閨秀許配給他。小廝親耳聽到我爹爹與幕僚談起此事的。恭喜你啊,要遠嫁西域了。”
3心思
雲箏思索片刻,惑道:“出嫁長幼有序,成國公府大小姐是你,我喜從何來?”
“就是長幼有序啊。皇上要給雲府賜婚,自然要先給大伯父膝下的女兒賜婚。”雲凝的笑意蔓延到了眼角眉梢,再度言不由衷地道賀,“恭喜你啊,就要去西域霍府主持中饋了。”
雲箏懶得再說這些,笑著送客,“你也看到了,我正忙著,你回房吧。這些不是你我該談論的。”
“多說也就三五日,賜婚聖旨就下來了,我回房安心等著去。”雲凝像隻驕傲的孔雀一般,微揚了下巴,趾高氣揚地走了。
雲箏繼續算賬。
琥珀回來後,聽說了方才的事,站在一旁,期期艾艾半晌,還是忍不住道:“小姐,萬一皇上將您許配給定遠侯可怎麽辦啊,他那麽心狠手辣……”
“是我的話,我隻能嫁,難不成還要抗旨不從?”雲箏微笑,語聲到底有些失落,“沒法子,這就是女子的命。若生在小門小戶也罷了,大不了做出染了惡疾的樣子,拖個幾年,也就斷了嫁人的路。生於官宦之家反倒處處受阻,隻能聽天由命。”
琥珀一時愣怔。這是她第一次與小姐談起這種話題,也就到此時才知,原來小姐不想嫁人,她沒辦法理解,“鬧了半天您是誰都不想嫁,可是不嫁人怎麽行呢?孤孤單單的有什麽好?”
雲箏反問:“嫁人又有什麽好?”
琥珀睜大眼睛,“不說別人,單說我們成國公府,可就有好幾對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夫妻。”
雲箏扯扯嘴角,很是不以為然,“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兩個家族權衡利弊後才有的姻緣罷了。女子能怎樣?隻能認命,為夫家辛苦勞累,沒個盡頭。看看我娘,再看看三夫人,哪一個活得輕鬆?什麽琴瑟和鳴舉案齊眉,不過是女子勞碌多年得了個賢名罷了。”
琥珀一時無語。讓小姐這樣一說,嫁人簡直是一點好處也沒有。認真一想,又不得不認可:
國公爺身邊一妻三妾,膝下兩個嫡出的兒女,另有一子一女是庶出。說好聽一些,妻妾成群是為了子嗣興旺,說難聽一些,不過是國公爺對夫人的情意沒到一生守護一人的地步。夫人這些年來,娘家夫家兩頭忙碌,操碎了心,終是累得纏綿病榻。不為此,小姐也不會從三年前就代為主持中饋,小小年紀就要學習那些原本一聽就頭疼的珠算、心算,要與內宅上下人等周旋——在這種時候,國公爺何時為妻兒分擔過一分一毫?可是反過來,官場上的一些是非,國公爺卻要夫人出麵幫忙周旋。
三老爺與三夫人倒是伉儷情深,可是三夫人的日子也不輕鬆。十七年前,三老爺高中狀元,一時風光無限。到後來,因為二老爺考取功名也入了官場,為了避免雲家樹大招風,三老爺辭去官職打理府中庶務。哪一個為人|妻的不盼望著夫君仕途坦蕩位極人臣?可三夫人隻能看著庶務埋沒了三老爺的才華,不能有一句怨言。
總是女子為夫君付出的多一些,總是女子要隨著夫家的命途起落。
沉默半晌,琥珀才又輕聲道:“如果是您嫁入霍家……不會想著法子讓定遠侯休妻吧?”她服侍的這位小姐,瞞天過海的事情做得多了,她自然而然地生出了這樣的猜測。
雲箏語氣平靜,“那怎麽行。那樣的話,不就是給雲家抹黑麽?”
琥珀又沉默下去,很為雲箏擔憂。懷著這樣的心思,就算這次不會嫁給定遠侯,來日不論嫁給誰,怕是也不能心甘情願,如何能真正過得歡喜如意?
倒是雲箏,反過頭來寬慰琥珀:“別胡亂擔心,我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會不好過。隻當是打著算盤過日子,雖說嫁人是虧本兒的買賣,我盡量少虧待自己一些就是了。”說到這裏,歎息一聲,“三年孝期,像是一眨眼就過了,真想一輩子都為祖父守孝。”
三年前三月初七,雲府老太爺病逝,孝期內不宜談婚論嫁,這也是雲凝、雲箏到十六歲還沒定下婚事的緣故。琥珀不由失笑:“大小姐時常擔心出嫁時已成了老姑娘,您卻總怪日子過得太快。”
“如果嫁給定遠侯的是她……”可就真是一場禍事了。
雲凝那性情,若是到了霍府還不知收斂,很可能會被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要知道,現在的霍府太夫人,是當朝秦閣老的庶妹,霍天北的二哥三哥皆是她所生。的確,霍太夫人當初不過是秦家籠絡老侯爺的物件兒,可在十幾年前,秦閣老入閣之後,她的地位也就水漲船高了,想來老侯爺在世時也很看重她,否則先太夫人病故後,怎麽能冒著被言官彈劾的風險將她扶正——妾室扶正的事情並不多見,尤其權貴之家,可霍太夫人就是那少數人之一。
妾室扶正可不是交了好運就能發生的事,霍太夫人沒有一定的城府,沒有一定的手段,不可能擁有今時地位。而這種人,不是非常寬厚明理,便是大奸大惡。如果是後者,以雲凝現在的性情,不知要吃多少苦頭。
她最為擔憂的,是家族的前程。有秦閣老的事情在先,她害怕父親或者二叔成為第二個秦閣老,害怕家族中人落入皇上布下的另一個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