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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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為金而色白,故曰金素也。

    我出生在秋分日,因此取名叫做金素。母親喚我素素。

    母親在秋分日為父親誕下一對雙胞胎姐妹,我是其中的姐姐。在父親剛剛為我起好名字的時候,一個瘋羽士不知怎麽闖了進來,對父親說,他一雙女兒都是與道有緣的。天道輪回,禍福相化,隻在一念,說不得就要羽化成仙而去。他說完這些話便飄然而去,父親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便為妹妹起名為金羽,又在我及笄之時授小字“仙兒”,取的是壓一壓批命的意思。可惜,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自小父母便教導我說,素素,你是姐姐,凡事要照顧妹妹。他們還說,素素,你是鎮國公的嫡長女,你代表著家裏的臉麵。於是,我友愛妹妹,恪守禮儀。我總是不斷想把事情做得更好,想讓自己做一個更好的鎮國公嫡長女。為了維護家裏的顏麵,我幾乎可以不惜一切。那時候,我以為那就是我的責任,我的宿命,或許有一天,那也會成為我的幸福。

    小羽是我的妹妹。她是個非常靈動活潑的姑娘,妹妹不僅意味著責任,更意味著血緣的愛。我總是十分疼愛小羽,而小羽也很惦記我。我們是一對很好的姐妹,貴婦們都評價說,鎮國公的一對姐妹,姐姐溫婉含蓄,妹妹活潑靈秀。她們誇讚著我,目光卻總是被小羽的明媚吸引過去。我含著微笑立著,陪她們閑聊,而妹妹無憂無慮地在門廊下撲著蝴蝶,那是我對兒時最久遠的記憶。

    時常,人們會忘記我隻比小羽早出生一刻鍾,而我幾乎也忘了。

    那時候,鎮國公府還在西蜀。舉家搬遷到京城也是好幾年後的事了,一切看起來都那樣久遠。多雨的西蜀,天空總是陰沉沉的。這樣的天空下,日子也變得冗長起來。在一個難得的晴日,母親帶我與妹妹過府拜訪,我在那一天的路上認識了仗義助人的聶軻。

    聶軻姐姐長我一歲,卻比我多出許多見識。她是富商之女,自幼隨任俠之風的父親走南闖北,因此胸襟開闊,談吐不俗。母親不是很瞧得起她的出身,可我卻偏偏和聶姐姐一見如故。和聶軻在一起的時候,心情仿佛與晴日的天空一樣明朗。她紅衣的顏色真是鮮豔,照亮我平淡溫馨同時也壓抑沉悶的時光。

    聶軻姐姐喚我素素。我們很快成為了手帕交。可小羽和聶姐姐似乎天生不對盤,讓我很是頭疼。聶姐姐在不久後隨父親遠去,我們依依惜別後便是數年的不見。

    在我十三歲那年,鎮國公府舉家搬遷京城。不久之後的新年節慶,母親帶著我與妹妹入宮參拜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是個很大氣,讓人覺得很舒服的女子,妹妹說,她的衣裳真好看,宮裏也真漂亮,她將來就想要住在這麽漂亮的地方。我和母親都是笑著,以為她在說傻話。

    可小羽是認真的,她當真一心要入宮。人世間至高的榮耀與繁華,那或許是一個女子能站到的最高處?小羽是有這個資本的,她聰明靈秀,活潑漂亮。我的妹妹,我自然願她一世安好。鎮國公府從西蜀遷到京城便是聖上有意彰顯榮養之意,若鎮國公府的女兒參選,必然是能入宮的。並且,將來也大致能有一宮主位的位置。妹妹想去,那便去。我自會為她侍奉好父母。

    妹妹一心要在景宣七年那次選秀入宮,家裏自然也會想法子為她打點。那是景宣六年的時候,宮中的貴妃娘娘薨了,一同死去的還有她未出世的孩子。我想起那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女子,不由膽戰心驚。後宅陰私我豈會不知。盡管她在去世之後追封為賢德貴妃,並以皇後禮下葬,可容妃的晉封,以及小李貴妃的入宮,都讓我為妹妹感到憂慮。我們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爭執,妹妹竟對那樣盛大的下葬欣羨不已。我不知道我的妹妹是什麽時候變成這副野心勃勃的樣子,但我終究是願意為她好的。

    小羽順利通過初選,回來的時候,她與我一般無二的眉眼中蘊著飛揚的神采。突然之間我就覺得,既然這是小羽自己的選擇,而她又的確渴望那份榮耀,做姐姐的我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小羽撒嬌喊我姐姐,她因為快樂而美麗。我摸著她的頭發,感慨我們果真是不同的。

    但命運的轉折往往令人措不及防。那一天,小羽意外撞著了額頭昏過去。當我與母親匆匆趕到,見到的便是一個惶恐不安、縮在被子裏已經不認識我們的小羽。她丟失了全部的記憶,如同小獸一般蜷縮成一團。看著好像有哪裏不一樣了的妹妹,我並沒有多想,隻是滿心的心疼。

    小羽聽到要去複選、並且必定入選的消息後,吃驚又惶惑,嘴巴張的大極了。失憶後她仿佛把儀態都忘光了,我心急如焚。可小羽一下子甩開我的手,仿佛下定很大決心似的。她的臉上有野心,有掙紮,有畏懼。最後,她大聲對我們仿佛也是對她自己說,她絕不要進到皇宮裏去。

    可這怎麽可能呢。

    小羽已經過了初選,複選除非她當眾出醜,否則一定會被選中。我把這話對小羽說了,她卻仿佛得到了指教一般興高采烈。我愣住了,從前小羽雖然頑皮淘氣,但從不會這樣任性自私,不將家族放在眼裏。當眾出醜不止是丟了鎮國公府的顏麵,更會連累金家女兒的婚嫁,我們豈能做出這樣事來?小羽支支吾吾,我的心卻慢慢沉下去。她不是想不到這一層,隻是不願想罷了。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何我的妹妹對待我們一家如同生人?失去記憶的同時連多年的感情都忘了嗎?

    小羽依舊鬧著不肯參選,甚至連“皇宮不過是座囚籠”的話都說了出來。這樣的大逆不道——小羽,你口口聲聲家裏為了名譽不顧你的幸福,可你何曾將家裏放在眼裏?母親憂愁的目光,父親泛白的頭發,以及妹妹不改的任性,都讓我漸漸下定了決心。或許所有人都在期待著我這麽做?我苦笑著,推開書房的門。看著正愁悶低語的父母,我微微地笑了,輕聲說道:

    “讓我替妹妹去吧。”

    名譽,親人,宗族。她不屑一顧的東西卻是我一力維護的。母親哭著抱住我,說對不起我。我蒼涼地笑笑,依舊溫婉地安慰她,去哪裏不是嫁呢?說到底,是我自己的選擇。家裏對不起我,而我又何嚐對得起自己。

    我參選那天,小羽沒有來送我。或許是沒有勇氣麵對,但我遠遠看見她的淺綠襦裙在牆角後一閃。真奇怪啊,我在馬車上恍惚地想著,小羽從前明明那樣喜歡金黃色,如今怎麽總是穿綠裙子呢?

    我不出意料地被選中了,盡管出了點兒波折。我繡製的那條烏金彩繡祥雲紋石榴裙被人從中間割開一道長口子。我曾有一瞬間想起小羽醒來後那些叛逆的言論,可是我很快動起手來連夜趕製。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入選還是落選,但我絕不會讓人家說金家的女兒懦弱無能。那條金龍腰帶最後成為一道紐帶,而聖上給了鎮國公府這個麵子。

    我被封為金貴人,住進了永信宮窺星閣。聖上十分寵愛我,我不明白是為什麽。他會含笑喚我“仙兒”,而我微微仰頭,柔順地應答。聖上性情並不果斷,然而在朝政上卻逼迫自己顯得英明有為。或許,我為了鎮國公府的一切無奈,在他眼中也是熟悉可親的。於是,我很快成了備受寵愛的金修容。

    宮中的日子冗長且日複一日,隻有時不時的中傷與暗箭會讓我猛地提起心來。我不喜歡這樣的日子,但我也過了下去。我和同批入宮的越荷要好,而她也的確值得相交。並且,我驚喜地得知聶姐姐也來到了宮中。盡管她並不得寵,可聶姐姐一貫灑脫,看著倒比我更快活。那一天的重陽宴,金黃色的萬壽菊開得燦爛耀眼。我手持一副綠水雙麵繡棚,含笑與聖上對望,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豔與喜悅,那一刻,是我入宮以來最絢爛的時光。

    霍昭儀的滑胎打斷了我寧靜的美夢,一地的血與聖上淡淡的一句“不吉”讓我心寒。為了這個孩子宮中不曉得鬧出了多大的風波,雲婉容、越荷都曾牽連在內。可是孩子終究沒能保住。看著憔悴的霍昭儀,我不禁心想自己將來會不會也變成這副模樣?

    我沒有瘋,可我還是拿這個問題去問了聖上。那時,他的麵色太過嚇人。我才意識到我真的低估了一個帝王的任性權利。盡管不久後他又開始招幸我,但我覺得,很多東西都變了。

    真正觸怒他的,是我為聶姐姐求情。我希望他能帶聶姐姐一起去春狩。聖上最厭惡旁人對他的決定指手畫腳,我雖然清楚這一點,可既然聖眷不能長久,為何不趁著還在做些讓自己覺得值得的事呢?聶姐姐,她的入宮也有很大的意外成分。她本該與父親一起騎馬,走遍我偷偷向往卻不敢說出來的江湖。我多麽希望她能再一次策馬揚鞭啊。

    聖上最終依了我。可他也冷落了我。那時候,我的失寵初見征兆,而我意外地安之若素。聶姐姐以往都喚我素素,我因為生怕旁人發現秘密,又懷著隱秘的自尊不想被用妹妹的名字稱呼,便請大家稱我“仙兒”。當時,越荷說,這真是個好聽的小字。

    我的失寵沒有持續多久。那是在去行宮的路上,聖上本就不怎麽招幸。除了我自己外沒人知道他對我的厭倦。可是事情發生的那麽倉促,馬兒發瘋,帶著我衝了過去。我看著根本無法避開的他……我咬著牙一扯韁繩,任由瘋馬將自己帶向幾無生還希望的另一邊。不能讓他受傷、不能讓鎮國公府因此獲罪,兩個念頭我不清楚哪個更加重要。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就已經這麽做了。

    越荷救了我。她精湛的馬術和救人的勇氣令我感佩。當時我不會知道,聶姐姐悲喜交加喚出的一聲“素素”,會成為來日的禍根。

    聖上重新開始寵愛我,因為我之前的舍身為他。或許,正是這份恩情掩蓋了他已經悄聲滋生的厭倦,讓我並沒察覺,他其實已經沒那麽喜歡我了。帝王心,變得太快。而我或許連過客也算不上。

    我與妹妹交換身份的事情,在回宮後不久被曝了出來。看著聖上目光的冰冷,我抱有一絲僥幸的心漸漸沉了下去。我說,我願意背負所有的責任。我不知道這些話會刺傷他的自尊,當初他喜愛的便是我柔中含剛的性子,如今我依舊如此,卻是為守護我的家族。一切都攤開了,我不是自願入宮的,這個姑娘並不仰慕他。他讓我禁足。

    再一次被傳召到建章宮的時候,我見到了我的妹妹。鮮豔活潑惶恐不安,眼中有對富貴榮華的向往,也有對宮苑深深的畏懼。我一言不發地跪下。

    我聽著聖上向妹妹發問,聽著她勇氣十足又嫻靜淡泊的回答。一句“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我癡了,聖上也癡了。小羽說這話時候的語氣太真誠,太動人,或許她在失憶後當真是如此想的?可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雖猜測聖上不會因此廢了金家,可依舊無法放下心來。小羽這樣,會否得罪了聖上?

    聖上的問話戛然而止。他沒有問下去,沒有問小羽是如何的自私哭鬧突然不肯入宮,沒有問家人是如何的無奈,沒有問我是帶著怎樣的心情登上那天的馬車。小羽性情淡泊,而我卻成了那個營營碌碌的全然醜角。我的心,一點一點涼下來。

    終究未料到他絕情如此,或許那段時日因為感激的招幸反而磨去了他對我最後的興味。曾經對著我的目光,投注到了我妹妹身上。和我有著一樣麵容,性情卻截然不同的妹妹,小羽。他隨意地說道,那就讓她們把身份換回來吧。

    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冷靜,已經能經受所有打擊,可這句話的冷酷無情還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淚水就要湧出,我卻有大笑的衝動。這就是、這就是君王嗬,可曾想過這般舉動置我於何地?他當然不會放在心上,金素不過是個玩物,用夠了就丟掉。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罷,這是最好的結局,他們甚至會佩服他的帝王心術。親手幫金家抹掉了“欺君”的證據,卻又將把柄牢牢握在自己手裏。可是,我呢?

    我聽著聶姐姐因為不忿出言被人拉下去,聽著金羽有些勉強的應答,聽著聖上淡漠而無感情的聲音……我終於笑了。笑自己的執迷,笑自己的不悟,更笑這世間……

    我原本就是一介布衣啊,即使遭遇風塵也沒什麽好歎息的。隻待清明時分,我便可歸去了。如今我終於想起那瘋羽士的話,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景宣八年,清明。鎮國公嫡長女金素在青雲觀出家為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