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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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山間坐落著一間清幽的龍泉庵。
原本安靜的庵堂,今日卻來了一位客人,那門前的青衣尼雙手合十對著青衣貴客遙遙一拜,今日又是一年秋分了。
黎輕言也回了禮,往日裏的冷厲蕭肅,在這飄揚著獨有的檀香雲霧,與篤篤的敲打著,瞬間便讓人心神安寧的木魚聲中,戾氣盡數消失。
他站在門外,遠遠的看著簡陋的庵堂內,唯一端正跪在裏麵潛心念經的人,約莫四十的年紀,素淨恬靜的麵容,明眸微微闔著,口中念念有詞,一手撚轉著佛珠串,一手不輕不緩的敲打著木魚。
仔細看去那帶發修行的尼姑,竟與黎輕言有七分相像,此人便是黎清殊的父親黎老將軍的平妻,先帝的表妹德儀郡主。同時,她也是黎輕言與黎傾明的母親。
作為雲王唯一不敢動的黎家人,德儀郡主的母親乃是開國皇帝嘉遠帝的長姐,明衣長公主,嘉遠帝雖然生性暴戾好戰,而後晚年更是驕奢殘暴,但他卻唯一怕一個人,便是他長姐蕭明衣。
當年四方戰亂,作為一個半落魄的世家,蕭家有心奪那九五之位時,開國高祖嘉遠帝還不過十來歲。蕭家之所以能掙下下江山,全靠長姐明衣長公主的果斷決絕。
明衣長公主乃是巾幗英雄,也曾隨著大軍征戰數年,但她的氣度與胸襟非是一般男子能比得上的,膽識智慧過人,更是嘉遠帝的長姐,開朝立國後,蕭氏王朝由她與駙馬後來的江丞相一手支撐與壯大,後親自交由幼弟嘉遠帝手裏。
可以說是嘉遠帝的江山一半是他姐姐送的,連他也是由明衣長公主帶大的。不知道嘉遠帝對這位姐姐是如何個想法,她和駙馬雖然是功高震主,但是手中並無實權,後來江家也半步隱退廟堂,將許多勢力交還了聖上。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嘉遠帝前半生對長姐不冷不熱,卻在駕崩前將能調動滿朝兵馬的虎符與國璽藏了起來,自從先帝之後,兩代皇帝都沒有虎符國璽,即使雲王可以調動兵馬,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所以他一直在找虎符和國璽,且認為此二物極有可能藏在明衣長公主那裏。
現在雖然嘉遠帝不在了,明衣長公主和江丞相都不在了,可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德儀郡主還活著,江家未必無後,不是還有黎輕言嗎?現存的唯二血脈。
這大抵也是雲王會留下黎輕言的原因。
確實黎輕言不但在全心爭取江家的勢力,還將黎家也歸屬於雲王手下。
總而言之,黎輕言絕對是雲王最放心信任的人,也是雲王不得不避諱提防之人。
雲王手中的權力,乃是嘉遠帝當年傳下來的,而小皇帝蕭君宸,所擁有的不過隻是莫家那十幾萬的兵馬權,與剛剛才肅清的皇宮禁衛軍罷了。出了京師,皇帝莫說是節製兵馬的權力,便是用一個雲王手下的高官,也得經過雲王點頭。
話不贅言,作為黎輕言的母親,人盡皆知的,德儀郡主其實早已對外聲稱與黎輕言劃清母子界限,隻因自己長子的仇,黎輕言非但不報,且還要歸降與他們的仇人。
可是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但是黎輕言已經在門口站了許久,阻擋了正午的日頭照到庵堂內的光線,將清冷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依舊無人理會他。
門外偶有一兩個青衣尼路過,看似不經意的,卻是心思各異。身後走近一個人,是林子謙,他靠近黎輕言,輕聲說道:“輕言哥,我查了一遍,這裏還有一些不幹淨的人,你還是長話短說的。”
黎輕言點點頭,看了看林子謙,“麻煩你了。”
對方倏地不好意思了,笑笑道:“你太客氣了,你快去吧。”
黎輕言長舒一口氣,踏進了庵堂的門檻。
他走近德儀郡主,在她身後的蒲團上跪下,認認真真的磕了個頭,而後才輕聲開了口:“娘,您最近還好嗎?”
連木魚敲打的節奏也沒有一絲變化,德儀郡主溫婉的嗓音道:“貧尼還好,勞施主掛心了。”
黎輕言輕輕點頭,垂下眼睛:“您好就行了。”
德儀郡主沒作答,似乎想了許久,幽幽歎了口氣。她放下木魚棍,睜開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雙手合十對著眼前的觀音像拜下,並沒有回頭,聲音卻放得很輕,似乎提防著什麽人地問他:“言兒,你瘦了……”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明明沒有回頭,卻還是從那一抹不清不楚的影子裏看出黎輕言的變化。黎輕言有些不自在的揉了揉眼睛,也同樣小聲的答道:“之前感染了風寒,所以中秋沒有來看您。”
德儀郡主又問他,聲音帶著一絲急切:“風寒?你怎麽回事……”
她話未說完,黎輕言便急忙安撫道:“沒事了,現在沒事了。您好我就好了。”
德儀郡主怔了許久,千言萬語皆化作唇邊的一聲歎息,她又拿起了木魚棍,篤篤篤,一聲聲的,清晰的傳到黎輕言的耳畔,“長話短說,母親明白。昨天,明兒那個孩子君淩來看我了,他想見見你,現在在後院的禪房裏,你過去吧。”
黎輕言聞言不自覺的蹙起了眉頭,卻沒有拂母親的意,隻問道:“他,還跟您說了什麽嗎?”
德儀郡主慢慢閉上眼睛,看似潛心修佛,小聲說道:“娘能幫你的不多,你先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黎輕言感覺心口一暖,嘴角止不住的勾了起來,嗯了一聲,還要說些什麽,德儀郡主便大聲打斷了他,並且冷冷淡淡的道:“你走吧,江家的東西你一分都別想拿,我不想見到你!”
黎輕言頓了頓,眸子的光便又消失不見,又恢複了往日的冷清,他歎氣道:“娘,那孩兒不打擾你修行了。”
他起身離開之時,德儀郡主敲打的木魚聲終於亂了節奏,她麵上閃過幾分愁苦,為了不讓江家勢力也落入雲王之手,她便隻能麵上和親子不和了,反正雲王沒辦法將她怎麽樣。
可若是黎輕言拿到了虎符和國璽,那他也就失去了利用價值了。
世間無人能看懂蕭牧雲這個人,或許他也沾染了幾分嘉遠帝的暴戾,在他狠厲的治理下的朝堂,表麵幹淨,但這並不是真的。不說他獨攬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是他害了黎家這一條罪過,黎輕言便不可能放過他。
他是不是真的想要皇位,連黎輕言也說不清楚,或許他隻是喜歡淩駕於天下之上的那種感覺,或者是要將這天下攪亂。
但是他和黎輕言說的每一句話,黎輕言都覺得詩句裏有九句話都是假的,他無時無刻不在尋找他的破綻。
雖然手上有了虎符和國璽,但是苦於無主,前幾年那樣的小皇帝豈是可托付之良人?可若除了他手持此二物名正言順,誰又能讓天下信服?黎輕言一直在等這麽一個人的出現,一邊等待著小皇帝的成長。
可是他的成長太慢了,慢得連黎輕言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因該繼續等下去,他甚至做好了要去請雲王曾經的七皇兄,現今一整個繡花枕頭的南王出山了。可就在這時,小皇帝給了他這麽一個驚喜。
他或許很快就可以卸下這重擔了,黎輕言比誰都無比渴望天下太平的那一刻的到來。
宋淩來找他?這無疑讓黎輕言多想了,他正要找機會試探一下小皇帝,可他出宮了。宋淩是奉命去保護皇帝的人,這時候他來找自己,會是因為什麽?
有林子謙在,他倒是避過了不少眼線,進了禪房與宋淩敘話。他與宋淩偶有來往,倒不似宋淩和黎清殊那般別扭,隻是太久沒見,為了身份不透露,宋淩進了京師一個多月了,至今還沒跟黎輕言敘過話,偶爾遠遠的見上一麵倒是有的。
宋淩有些呐呐的,在黎輕言麵前不太放得開,“二叔,你見過祖母了?”
黎輕言點了頭,看著他道:“不必拘謹,有話直說吧。”
宋淩嗯了一聲,心道您這臉看起來冷冰冰的,我還真是不習慣。
“二叔,其實我的來意,您應當明白,自進京以來,皇上對我頗為欣賞,按照外公的遺願,我會一直扶持皇帝,並且……”他頓了頓,看著黎輕言的眸子飽含堅定:“我會為我們家報仇,你們做不到的,讓我來做!”
黎輕言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的幽森視線讓宋淩心底有些發秫。過了許久,黎輕言才開了口,卻是顧左右而言他,“見過你三叔了?”
宋淩愣了下,茫然點頭:“見過了,怎麽了?”
“他現在怎麽樣了?”
問起這個,宋淩就沒好氣,“我怎麽知道,他都很久沒有給我回信了,每次都是那個趙淮景寫的回信,什麽甚好勿念,我看他就是故意不讓三叔跟我說話的!”
他念叨著,卻看到自家二叔倏地笑了,頓時愣住了。雖是無聲的輕笑,仿佛冰雪消融般,瞬間溫暖了一切,他家二叔也是那麽一個風華絕代的人呢。
黎輕言卻是搖了頭,似是感歎,道:“這樣也好,他現在隻要保護好自己,好好活著,那便燃起了黎家舊部的鬥誌,你父親的仇要報,便是指日可待了。”
“報仇……”宋淩兩眼瞬間發亮了,激動的看著黎輕言,“二叔!你難道……”
“慎言。”
一根青蔥般纖細白皙的手指按在嘴上,宋淩當即想起這龍泉庵也是個魚目混雜之地,點點頭示意理解。待對方放開手後,他才緩緩道:“二叔,不瞞您說,其實皇上是讓我來做說客的。若是能得您的幫助,我們便可如虎添翼了。”
他那雙亮晶晶的眸子釘在黎輕言身上一動不動,滿是期待的道:“二叔,祖母說,您也是身不由己,這些我都懂,可是難道我們就不為爹娘報仇,不為祖父和姑姑報仇了嗎?”
黎輕言唇帶苦笑,道:“你難道不知道,你祖父是被我氣死的嗎?”
“外界傳聞,豈可全信?”宋淩全然不信,他道:“我知道,祖父臨終前,曾交待您務必護好黎家,保全天下。您忍辱負重多年,這些都是三叔不知道的。父親的冤案,三叔已經查清。我知道,你們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但是,我會盡自己之力,為父母報仇雪恨!”
黎清殊將自己危險拋之腦後,將手中的勢力交由宋淩轉交給皇帝,一邊也轉移了雲王對靖安王府的注意力,將視線放到他這麽死而複生的人身上。他不是不管,而是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命管,疑似臨終托孤。
這些宋淩都從趙大人的信中得到了解釋,並且現在黎清殊已然得到了趙家庇護。
而黎輕言,若是他一開始就在忍辱負重,那這些年,他到底在下多大一盤棋?這點沒人清楚。
黎輕言卻是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凜聲道:“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他話裏有幾分怒意,宋淩自然聽出來了,低下頭小聲解釋道:“我求祖母告訴我的。”
黎輕言擰著眉,久久不語,看著對麵的少年半晌,才幽幽歎道:“阿淩,你才十五歲吧。”
宋淩頓了頓,卻是徹底冷靜了。他越發摸不透黎輕言的想法了,他以為從祖母口中聽到的黎輕言才是真正的黎輕言,但是……
黎輕言也沉默了許久,而後決然起身,談話到此結束,他道:“有時間多來看看你祖母,她一個人,很孤單的。”
宋淩跟著起身,麵上有些挫敗的道:“我知道了。”
黎輕言又凜聲道:“黎君淩,你太沉不住氣了。”
這是黎輕言頭一次叫他的原名,宋淩登時抬頭看他,不明所以。黎輕言對上他的視線,淡淡的道:“想要跟我談條件,你還不夠格。阿淩,去叫皇帝親自來跟我談。”
有些事情,不是宋淩能做主的,黎輕言明白自己的位置,態度絕不能放得太低。
他推門離開,門外那個一直守著,臉上帶了塊胎記的少年衝他鞠禮,他並未理會,帶著林子謙徑直離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