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琴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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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東,萬花繁盛,櫻隕片片。
飾以朱漆琉璃的層層亭台至深之處,碩大的櫻樹開的繁盛,樹枝像是從一個點向四麵八方伸刺而出的利劍,卻被繁花壓彎,掩去了堂前的牌匾。風過枝搖花不止,露出那頗為古樸的牌匾,三個繁複莊重的金色大字據守其上,捍衛著這重重城府的威嚴:
明雪齋在楠焱家族,無人不知明雪齋。
那是整個延續千年已有一座城池規模的家族至深處的古樸院落,亦是曆代族長居所,重門深掩的禁忌之地,無數族人埋首古籍窮其一生也隻為在明雪齋廳堂之內謀得一席容身之地,能入明雪齋者,不是天賦異稟就是學識淵博。那是楠焱家族的核心領導團體,他們的話在東域有著無上的威嚴,在他們的談笑風生間,世界都能為之震撼!
楠焱家族以此自傲,十二世家排名之首,兩代至尊均出自楠焱家族。
然而對於外族之人而言,明雪齋之名遠揚,是因為二十年前那兩場相隔不遠的婚禮。
多麽令人豔羨的榮光,卻也是那麽驚世的恥辱。
那是青翎7749年,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因心疾纏身不得不退位,將族長之位傳給了被全族人所擁護愛戴的少族長楠焱軼,那可真是一位驚才絕豔的奇才,年僅十六就晉升一階,坐得族長之位的同時還抱得美人歸當時在整個家族都因美貌和才情頗有名氣的楠焱娉婷。那場婚禮著實贏得了大多數世家的衷心祝福,為那一雙璧人。
當時的楠焱家族正為至尊候選人的死而蒙上一層失望的陰翳,那場婚禮無異於是一劑重新將楠焱家族推上巔峰的猛藥。
隻是沒有人想到,僅僅兩年之後,青翎7751,西恩特,至尊出世。
那位至尊不是別人,正是家族本以為死去的至尊候選人,楠焱祭。
自此,一切都向著某種不可挽回的崩壞行進而去。事態安定之後楠焱家族新老族長一並出麵,強行將楠焱祭帶回極東。至尊的血脈將極大恢複家族巔峰繁盛時期的實力,堂堂至尊竟在如此情境之下狼狽逼嫁。
或許是對於這位戲弄了家族的至尊的懲罰,亦或是的確已經沒有再合適的人選,她所要下嫁的人竟是兩年前已經與楠焱娉婷完婚的新族長楠焱軼。理由是他們自離族之前就已經定下婚約,時至今日,應當履行。
所有人都在等著第三任至尊的反抗,然而令他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意外地平靜,絲毫不以嫁於一個有婦之夫為恥一般。世家首腦懷抱著複雜的心情在時隔兩年之後再度踏上極東,那場仍舊是在明雪齋前舉行的婚禮,比兩年前盛大了無數倍。至尊身著價值連城的寒蟬衣流焱霞飄過一方落花之地,坦然與楠焱軼飲下一杯合巹酒,坦然在眾多侍女的攙扶之下步入後堂。就在眾人失望地以為一切將因此平息的時候,午夜洞開的房門,七零八落的紅幔深處,早已不見了佳人的身影。
換言之,她逃婚了,還逃得相當不是時候,不在婚前逃也不在婚後逃,偏偏選在新婚之夜當晚,留給母族一地無法收拾的狼藉和無可挽回的顏麵。
這是她的抗議,時光荏苒,轉瞬已是十九年過去。如今的明雪齋不見婚時紅幔蘭房,不見那喧鬧的慶賀與酒氣,唯有不變的,隻是那點點飛逝了無數個千年的殘櫻。花下琴聲琮不止若流水,繁盛與蕭索交替高歌,抹弦而過時挑起高亢的尾音,恍若驚夢,催人回世。
彈琴的男子輕輕歎了一口氣,仿佛感歎著時光和凡塵,他的一頭半長發絲濃豔如春滯梢頭,極富生命力。修長蒼白的手掌緩緩拂去頭頂和肩上飄落的花瓣,向著某處亭台微一拱手,笑道:
“大長老聽我這琴音如何?”
正對著那古琴之前的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子裏,粉發如櫻鬢邊纏珠的女子終於不再把玩水蔥似的纖纖玉指,抬起頭來向著對麵的年輕男人投去一瞥,眉眼中盡是年華磨出的風韻。不是瓔珞,還能是何人?
“許久未聞族長的‘錦年’,琴音圓潤依舊,”楠焱瓔珞淡淡一笑,“隻是傷逝傷時惜春悲景之意破壞了這‘錦年’為回顧年華而生的意義,族長的琴境怕是從琮之境跌回了綺玄,甚至還有幾分戀世的華弦,這退步,不可謂之不大啊……”
“多謝大長老提點了。”楠焱軼也不惱,又是一笑,袖中抽出一支綴著翠色流蘇的白玉蕭往那名為錦年的暗金色古琴上輕輕一叩,錦年便飛速化成了遊絲鑽入他的袖中,仿佛它從不存在一般。接著又頗為感歎地仰望著滿天飛華道:“‘繁絢’二字也隻能是那傳說中的境界了,吾輩留戀塵世已久,短暫無心已是不易,並未奢望晉入繁絢那般玄之又玄的境界。”
楠焱瓔珞望著楠焱軼的目光平靜的像是一灘死水,“但凡心中生了執念,就不可能在琮之境再停留,族長也是清楚得很吧。”
楠焱軼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轉過頭來像是要說什麽,院外卻突然響起了一聲稚嫩的呼喚。
“族長大人。”
楠焱軼轉過頭去,隻見院門口的一個穿著繁複宮裝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望著他,那女孩有著一頭卷曲的金色長發和藍色眼睛,赫然便是在世家集會上與寞翎晨有所交集的那個女孩。
“茗哲。”楠焱軼麵上難得溢出一絲絲柔和,俯下身把搖搖晃晃跑來的女孩抱了起來,此時的女孩全然沒有了當日在會場的一分傲然氣度,轉而像是一個真正的柔弱女孩一般軟軟地攬住楠焱軼的脖子,附耳輕聲說了什麽。
楠焱軼的眉頭輕輕地揚了起來,唇角勾出一絲迷蒙的弧度,她將女孩放回地上,向瓔珞一笑道:
“大長老可知茗國?”
瓔珞不解,但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族之西,那個以香料和茶葉起家的小國。”
“茗國並非隻以貿易聞名,”楠焱軼用玉簫拍打著掌心,“茗國的琴師享譽東域,這一點想必大長老也是有所耳聞吧。”
“怎麽?”
“沒什麽,隻是此時恰逢梅季,又逢梅市開幕,茗國將迎來大批趕來交易的客商。”楠焱軼眼眸微眯,“茗國的幾個琴師家族,說是要聯合起來在梅市之時舉辦一個琴會呢。”
“族長莫不是對那些庸俗之人的小打小鬧動了心思吧。”楠焱瓔珞沉聲,“凡人終究是凡人,就算成為琴師,也無力與魔法師抗衡。”
“大長老說笑了,我怎會看中那些人的琴技呢……”楠焱軼的語氣裏含著一絲輕蔑,“不過,據說有著從我族流失的珍貴東西,要在梅市和琴會上展示出來呢,看樣子我得走一趟了。”
“什麽東西?”瓔珞心覺不妙,能讓楠焱軼如此看重的,肯定不是什麽一般的東西。
“他日我將之帶回時,請大長老過目便是,告辭。”楠焱軼微微躬身,轉入了明雪齋的後堂。
院中僅剩瓔珞,和那看似懵懂天真的小女孩。
那女孩注視著楠焱軼的背影消失,懵懂、稚嫩和天真的神色飛快從她臉上褪去,轉而留下的又是那夜一般傲然和城府。
“你得到什麽消息了?”瓔珞似是隨意地問那小女孩,“一場凡人間的琴會,可惹不起族長如此興趣。”
“族長不是說了麽?有楠焱家族遺失在外的珍寶,需他親自尋回。”小女孩微微一笑。
“你所說的珍寶,可別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吧。”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瓔珞的聲音驟然冰冷下來。
看見瓔珞如此反應,女孩笑的愈加燦爛,“這就不在大長老您的管轄範圍之內了,還是一句老話,勿管閑事,正如我名‘茗哲’一般,明哲保身,才是大長老您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女孩深鞠躬,“告辭。”言罷起身,轉身就走。
楠焱瓔珞的麵色冰冷到了極致,看著那小女孩搖搖晃晃往明雪齋內走去的身影,抬起右手輕喝一聲,一道紫紅色的靈炎暴衝而起,徑直擊向女孩後背。但早在她動手時,女孩便是率先有所察覺,急轉身布下結界防禦那道來勢凶猛的靈炎。隻是一階魔法師的攻擊,怎能被如此輕易地攔下化解?
瓔珞一聲冷哼,靈炎轉瞬暴漲,化作一道光柱將那女孩擊飛出去將近五米,女孩的後腦重重磕在明雪齋前石階上,殷紅一片。
“不過是他人膝頭之上的玩物而已,你還沒資格這般與我說話。”楠焱瓔珞冷然道,“以一副孩子的外表就能瞞過所有?你日日夜夜喝下化骨散承受噬身之痛,不就是為了以這副孩子的模樣承歡於他膝前?”
喉頭一甜,氣血翻湧間一口血便是噴了出來,灑在那繁複的宮裝之上,有種頹敗至極的美感。
“我的命,我的魔力和身體都是族長大人給我的,想要以何種姿態陪伴在他身邊,也不在大長老的管轄範圍之內,畢竟我不姓楠焱。”女孩冷然一笑,“管到我頭上,大長老的這幅架子,莫不是太大了些。”
瓔珞眉峰一振,又是一道靈炎毫不留情地甩在女孩胸口,鮮血噴湧而出,帶著絲絲的熱氣。
“虧得你還記得你的歸屬之地,”楠焱瓔珞偏頭,“雖然寞翎家族一貫地毫無氣節可言,但是你,真是確確實實把你們寞翎一族的臉麵丟幹淨了,寞翎茗哲。別以為我不敢殺你,今日我就是在此把你絞成碎屑,也無人能指責我什麽。別讓我再聽見這種語氣,我殺你,隻需一指。”
楠焱瓔珞轉身,灑然離去,隻留明雪齋階前,女孩枕著斑駁紅痕仰望天空落英片片。
陽光穿過花蔭細碎地灑在了階前,女孩向著那迷蒙絢麗的溫暖光澤努力伸了伸手,福澤仍舊,隻是永遠不能被自己握在掌心罷了。
是啊,那個人,那道身影,溫暖強大,觸之不及。就像陽光柔和灑向大地,可它又何曾為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停留?她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閉上了眼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