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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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術式完成,已近深夜,楠焱菁滿臉倦色地表示要睡了,完全不理睬楠焱朗的擔憂。對此柯琳倒是可以理解,能夠治愈這樣的傷,除卻體質特殊以外,她大抵也廢了幾年的生命力。不過歲月於她基本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勉強可以算是又廢了幾年的修行。

    那女孩最終還是在貝拉的幫助下就安置在了那間偏房之內,楠焱朗就在隔壁,其他幾人也就那麽散了,一切都得等到她醒過來再說。

    月涼如水,銀輝灑向大地,滿庭梅花暗沁淡香。柯琳牽著貝拉在多少有些不平整的石板路上前行,而貝拉僅僅隻是昂著頭,仰望那輪圓月。

    柯琳無奈笑笑,從鬥篷裏掏出什麽東西遞到貝拉手裏,冰涼潤澤的手感才讓貝拉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燈會上那支堇青石白羽琉璃步搖正安靜地躺在她的手裏。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柯琳,似是感動,又是不解。

    “喜歡就買下來啊,笨。”柯琳伸手在貝拉額頭上重重一彈,貝拉立刻覺得眼前綻放了煙火一般的晨星。“你可是我們這一行人裏最不缺錢的。總是眼巴巴地看著像是受了什麽委屈的樣子,你可是達伊洛家族的大小姐誒,偶爾也要擺擺架子嘛。”

    “謝謝……”貝拉聲音低低地說,像是深秋裏微弱的蟲鳴。

    “還是不習慣嗎?那個家,都已經五年了。”柯琳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柔聲問道,“為什麽還是一副‘我是個外人’的樣子呢?”

    “那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啊。”貝拉把整張臉埋在柯琳胸口,微微顫抖著,“沒有記憶,不知道從何而來,不被寄予期望,不被人親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件很廉價的東西一樣隨隨便便就被寄放在什麽地方,然後就這麽遺忘,一輩子也沒人想的起來……”

    柯琳攬著貝拉的手臂不覺緊了緊。

    “呐……柯琳,這麽問雖然有點不太好,你可能也不知道……”貝拉抬頭看他,月光下眼眸中,泛著些許淚花,“我啊……真的是達伊洛家族的孩子嗎?我的父親真的是上代院長洛歐斐達伊洛嗎?為什麽所有人都那麽強大,可是我……”

    “別瞎想。”柯琳緊緊抱著懷裏像是一隻發抖的小動物似的女孩,仿佛這樣就能永遠留下她一樣,“不要懷疑,你是達伊洛的孩子,你承襲著的是最幹淨最純粹的血脈,你是整個家族最寶貴的財富,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你會變強。”

    “可是父親他”

    “……”柯琳別過頭去,望向澄澈夜空裏的一輪圓月,末了,“或許他隻是不知道,作為一個心亡的人,要怎麽愛你。”

    他看著她揉著眼睛進屋,梳洗,燈熄,才轉身離開了這個小院。梅花依舊飄香,長衣在夜風裏飄搖。

    “出來,我知道你在。”他站在庭中,聲音平淡。

    一片寂靜裏傳出衣料摩擦的聲響,涼亭的陰影裏轉出的少年似乎不適應耀目的月光,眯了眯眼,正是寞翎晨。他看著柯琳,略帶嘲諷地揚起嘴角,“我本來還以為你會趁機做點什麽的,難得這裏人少。”

    “你誤會了,”柯琳聲音很平淡,沒有一絲惱怒,“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寞翎晨麵上嘲諷之色愈加濃厚,目光掃過那座院落,搖了搖頭。

    “我們也算是同屆,新入學的那年你的名字便已經傳遍了整個低級部,你可以和全舞池的女孩輪流跳舞,終了後卻不會再看她們一眼。我覺得你很有意思,該說你是節製呢,還是做作?”

    柯琳沒理他,右手輕輕摩挲著那隻金色的懷表。

    “算起來就算沒有你,達伊洛小姐也算是大半個名人,不為別的,就為她的身世,可也在學院裏吵過好幾年呢。”他惋惜似的搖了搖頭,“所以你是真的想保護她,還是隻為了能長久留在視覺中心?”

    “你若是喜歡她大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追,我又不攔你。”柯琳又好氣又好笑地合上表蓋,“不過如果隻是同病相憐的話,你也沒必要把我堵在這兒挖苦我吧。”“我、可、從、來、沒、說、過!”寞翎晨咬牙切齒,逐字逐句地蹦字。

    “是麽?”柯琳白了他一眼,“請問你左手裏拿著的是什麽?”

    寞翎晨瞬間覺得身體涼了半截,寒風像是把厚實的長袍灌透了一樣,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不巧對周圍的情緒波動很敏感。”柯琳懶散地拎著表鏈,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的煩躁、不安、不甘我都能很輕鬆的察覺到,完全沒有難度的。不過啊,我可以放任你追她,但是絕不會允許你動她。這是為你好,不要以為達伊洛家族隻有三個人,如果你戲弄了他們的公主殿下,不出三日,你的家族就會片甲不留吧。”

    “我該理解為威脅還是嘲諷?”寞翎晨冷笑。

    “都有,怎麽理解也隨便你。”柯琳揉了揉額角,“我是她的‘騎士’而非‘戀人’,這一點希望你明白,想要成為她的身邊之人,我還沒有那個資格。”

    “的確,”寞翎晨懶散地應答,“製約國的貴族很少能和世家嫡係聯姻的。”

    “那麽你呢?”柯琳突然笑了,“你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朗不說,提前把所有人撤走,就真的沒人知道了吧?寞翎家族是個什麽樣的家族,你要以何等麵目站在她的身邊?你從頭到尾就沒有想過嗎?”

    “你!”

    “我,怎麽了。”柯琳收好懷表,偏了偏頭,“危險來自於楠焱家族,並非由於貝拉是達伊洛的女兒,而是她存在的本身,就與楠焱有著不可分割的聯係。就算這種聯係永遠不為人知,就算她這次不來東域,可早晚有一天,在她成為院長和族長之後,極東是她必須要去的地方,你還打算瞞她一輩子?可惜她早晚都會知道!”

    一指戳在寞翎晨胸口,不知何處升騰而起的磅礴力量使他一個踉蹌退開。

    “天晚了,早點睡,晚安。”他遠去,唯留一言。

    月至中天,銀輝如同薄紗一般灑向這座靜謐別致的院落,透過紙窗模糊成一片模糊的銀輝,攀上熟睡少女的麵頰。

    如瀑的黑色長發在床榻之間鋪展,像是陷入永眠般安詳,月光像一隻虛幻的手,撥撩著女孩的長睫。像是月下美人一般在轉瞬之間綻放開來的、令人驚豔的美,女孩的瞳孔也是那極深的夜色,銀輝之下眼眸微眯,片刻後還是緩慢地坐了起來,摸索著自己僵硬的身體。

    衣服已經被換過了,右臂的傷處還在隱隱地痛著,衣衫半褪,隻見有些猙獰的傷口,再無模糊的血肉。

    她摸索著下床,披上床頭掛著的長鬥篷,推開房門,站在一片安詳的銀輝之下。

    紫闕朱欄,簷瓦交疊,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院落,庭中植滿梅樹,此刻芳華靜綻,匯聚成令人信服的安寧。她聽見時斷時續的嗚鳴,像是塤、竽、笙簫笛之類的樂器發出來的,她循著這時斷時續的旋律,遁入梅樹之間。

    演奏者技藝尚可,卻充斥著應付的懶散,完全沒有認真在吹,或許是在犯困也說不定,按捺下心頭的揣測,她走出梅林,倚著假山的八角涼亭邊,少年正用一隻價值連城的碧玉簫吹奏曲調,眼皮卻不住往下耷拉。她認出那群青的發色,昏迷之前閃爍的魔光,正是這個少年,救了她一命。

    “那個……”她怯怯地開口問道,“請問這裏是……”

    “嗯?”楠焱朗聽得人聲,努力甩了甩頭像是想要把困倦甩走,隻見亭外的清輝下,少女單薄的身形縮在鬥篷之下,但並非隻有她一人。就在離她不足三米的地方,身形虛幻的年輕男人穿著樣式繁複的東方長袍,金線繡成的各種圖樣符文宛若活物,一頭火色長發垂至肩頭,尤其是末梢處鮮豔到仿佛正在燃燒。他看著自己,目光柔和。他算不上是什麽驚天絕豔,隻是一份平穩的溫厚上,覆蓋著一種溫吞慵懶的強橫,他站在那裏,仿佛麵前的一切,都經不起他的拳腳一般脆弱。

    楠焱朗的目光在兩道身影上遊走了幾個來回,確定這個女孩是看不見赤鬼的,心下才稍稍放鬆了些許。赤鬼畢竟隻是魂,甚至隻能算作一道意念,月光透過他華美的袍服,未能在地麵留下分毫陰影。

    “這裏是我們家族的別院。”他這麽作答,沒有提及楠焱。

    女孩麵色微赧,“謝謝你救我……”

    “衣服是請同行的女孩子換下的,不必擔心。”楠焱朗溫文一笑,旋即有些不解地看著赤鬼向自己飄掠而來。

    “老師?”楠焱朗在心中低聲問。

    “你這樣是問不出來東西的,”赤鬼虛幻的手輕敲他的頭頂,“身體借我,我有些事,要找她問一問。”

    “哦。”楠焱朗乖順地點了點頭,旋即赤鬼融化成一團紅色的薄光,鑽入了楠焱朗的心髒。一股柔和的暖意從那裏蔓延開來,隨著心髒的跳動擴散到四肢百骸,少年眼眸不複清明,而是一種略顯淡泊的滄桑,發梢染上些許火色,但夜色下頗難察覺。

    “我是否可以請問您,是為何,又是被什麽人追殺的呢,夜小姐?”赤鬼緩緩開口,用的卻是楠焱朗的聲音。

    女孩身體一震,望向赤鬼的眸中有著震驚。

    “我說的不對麽?”眉頭輕挑,赤鬼淡淡一笑,“淩瑰皇室墨唯家族的後裔、茗國的護國聖女,夜淺柔殿下?”

    “你……你是怎麽知……知道的?”少女驚惶地後退幾步,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很熟悉茗息的氣息,”赤鬼微笑,“古琴茗息在茗國國主的血脈之中流轉傳承,卻隻有處子之身的女孩方能將其召出彈奏,上代國主育有二女,長女夜淺溫早已繼承國主之位並出嫁,失去禦使茗息的條件,那麽你就必定是夜淺溫殿下的親生妹妹,夜淺柔了。”

    夜淺柔苦著一張小臉懊喪地低下了頭,“好啦好啦,我是背著姐姐逃出來的啦,姐姐估計現在都沒發現我跑了吧,自從她結婚以後,就忘了還有我這個妹妹啦!”

    “我們並不是茗國之人,也沒有送你回去的意思。”赤鬼慢條斯理地說,“不過想必殿下在這種時候跑出來,是為了所謂的琴會吧?那些人就是因為這個傷的你?”

    “茗國善琴家族有三,沐氏、白氏和羽氏。”夜淺柔掰著手指數叨,“茗國的國主隻能是承襲了淩瑰王室血脈的女子,她們的夫婿大多出自這三族,譬如我姐姐的丈夫就是三族中羽氏的人。當然我和姐姐姓夜是個例外,父親並非三族之人。”她的臉上寫滿了哀怨,“姐姐完全忽視了我的存在,我隻好自己出來玩啦!結果沒有帶夠路費,便在鎮邊的一處客棧彈奏三晚賺了些錢,雖然我第四天早上就離開了,但已經被他們盯上啦!昨天終於被他們抓到下手的機會了……”

    “你的意思是傷你的人是三族的手下?”赤鬼蹙眉,“因為你是他們成為琴會冠軍的威脅?那個琴會能為三族帶來什麽好處?”

    “應該是三族的人,至於具體是哪個家族我並不知道。琴會的冠軍能得到宮廷禦職一生不愁吃穿,他們的家族也會得到豐厚的賞賜,免除兩年賦稅什麽的,還有姐夫那樣的,被國主看中一步登天啦。”

    “哦……”赤鬼緩緩點了點頭,“那麽距琴會還有多久?”

    “五天!”夜淺柔一臉沮喪,“手臂傷成這個樣子,肯定是沒法參加啦!”

    “誰說的?”赤鬼目光流轉,“人類的恢複能力雖然不能讓你在五天之內恢複,但你可以借助外力。”

    “外力?”夜淺柔驚愕地抬頭。

    “魔力。”赤鬼微笑,指尖綻放出絢麗的金色光華。

    “你……願意幫我?”夜淺柔滿口幹澀,身為茗國王室她怎不知魔法師在茗國的稀缺程度,請他們幫忙所付出的代價,就算是自己,怕也難以接受吧。

    “我不要報酬。”赤鬼像是看穿了她所想一般,“不過在那之前能否請殿下召出茗息彈奏一曲,讓我判斷一下傷勢的恢複程度呢?”

    夜淺柔點了點頭,抬起右手,風在指尖凝聚,碧綠的遊絲凝固成一把古琴後緩緩凝實,褪去翡翠一般鮮亮的色彩,沉澱成深鬱的絳紅色。如水的月光下清澈泛光。在她召出茗息的瞬間,赤鬼也從楠焱朗體內脫出,懸浮在他的身旁。

    “那是上好的櫻木!”楠焱朗在心中低呼一聲,“沒有拚接的痕跡渾然一體,這般直徑少說也得有千年!都已經足夠孕育樹靈了!”

    “是三千年。”赤鬼淡淡地糾正,“它還長在樹上的時候,那棵樹就在凝形階段了,茗息之所以傳世,正是因為其中封存著一道樹靈的緣故。”

    “老師你怎麽知道的那麽清楚?”楠焱朗疑惑的問。

    “我當然清楚,這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赤鬼望著少女試弦,漫不經心地回道:

    “因為七千年前,正是我親手將這段木料從祠堂內一株古櫻上截取下來,製成茗息,贈予墨唯茗的。”

    這般狠擊下,楠焱朗的大腦直接進入當機狀態,麵色變了又變,好在夜淺柔專心試弦,沒有看他。

    七千年前是個什麽概念?朗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德蘭王朝末期,十二世家建立,淩瑰滅亡,第二任至尊現世……楠焱朗雖然知道赤鬼應當是一個曾經真正存在的“人”,卻從沒想到他的時代居然是七千多年以前。

    “怎麽,傻掉了?”赤鬼扭頭看他,失笑。

    “老……老師?”楠焱朗含含糊糊地問,“你……見過德蘭家族的族人嗎?”

    “見過。”

    “見過淩瑰的皇帝嗎?”

    赤鬼揚眉,算是肯定。

    “那……見過第二任至尊嗎?”

    赤鬼虛幻的身體一頓,片刻後方才道,“算是……見過吧。”

    “呃?算是?”楠焱朗一愣。

    “不該你問的,不要多問。”赤鬼淡淡瞥了他一眼,語氣清冷。楠焱朗幹笑兩聲,安靜下來,看來第二任至尊名望遠超第三任,被世人奉之為神,連麵見都那麽難。

    赤鬼低頭望著自己在月光下半透明的手,心頭湧起一抹難言的苦澀。世人都以為至尊是無上的存在,無人能違抗其命令,無人能撼動其意誌,但是大概隻有無限逼近那個位置的人才能明白,所謂至尊不過是一個被捧起來的頭銜,背井離鄉,戰火,交易,衡量,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無法做主,想來第三任年僅二十歲就死去,心中又是何等的不甘。然而那些因為抗拒過這個命運而沒能成為至尊的候選人們,終難逃一死。

    “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曲若流嵐,風息為之駐足,赤鬼開口,聲音平淡。反而是楠焱朗怔愣片刻。

    “什麽故事?”

    “……”赤鬼伸手,打散手中璀璨的金色魔光,化作漫天絢麗如燈蟲的光點。

    “我生前凡世浮塵中的、前塵往事。”赤鬼輕言,唇角流露出一絲略顯落寞的單薄笑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