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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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華安庭尚有幾縷清爽的薄霧遊離彌散,風息拂過花蔭帶起輕微的聲息,雪鳥撲翼,振翅離去。

    天光微明時楠焱祭就已被蘭若喚起,先是簡單的梳洗過後便開始慢慢吞吞地用一碗羹湯,寞翎蘭若站在一扇桃花心木鑲鏡拚花的鏤空屏風後麵,撥弄著鬢發上一枚紫晶細蕊的芙蓉鬢花。她的頭發是淡雅的淺淡紫藤色,襯得這朵紫晶芙蓉極是剔透。寞翎蘭若尚不至及笄,正是女孩子抽生長開的年紀,因著年歲尚小,白日裏的看護都是由她,今日也不例外。偶然自屏風裏鑲鏡中看見樓下匆匆上來一名女子,回首一看,卻是她的堂姐寞翎芷如。

    芷如年長蘭若四歲,此間已有十八,是同蘭若一道在四年前侍奉楠焱憐身孕時留下的,與蘭若小女孩家尚存的天真不同,芷如是較為幹練老成的。一頭雲灰色長發隻綰了一個傾髻,斜插一支流雲青玉笄並一雙青紅翠集花權當點綴,無聲行至蘭若身邊隔著屏風的鏤花看了一眼屋內的楠焱祭,幽幽歎了口氣。

    “夫人可是等的急了?”見芷如歎氣,蘭若不由驚了一下。

    “夫人方才用了早膳,時間還早。”芷如握一握蘭若細瘦的腕骨,示意她寬心。

    “那你有什麽可歎氣的?”蘭若不由橫了姐姐一眼,“倒嚇我一跳。”

    “沒什麽,”芷如透過屏風久久地望著屋內伏在楠木桌案邊的楠焱祭,閣內所用的粗柄白玉蓮紋勺對一個三歲孩子而言有些硌手和沉重,但她仍舊隻是自己慢慢地舀著,沒有任何不耐或是尋求幫助的意思。

    “我隻覺得大小姐這個性子……怕是要強的。”

    “要強不好麽?”蘭若似有不解,“生在華安庭中自是要在族中立於巔峰的呀,若是不要強才是大麻煩呢。”

    “剛則易折,”芷如看蘭若一眼,並沒有再解釋什麽,“你去夫人那裏吧,夫人怕是要更衣了,大小姐這裏我等著就好。”

    蘭若點點頭,提著裙裾匆匆往樓下去了,寞翎芷如也並未再等多久就見楠焱祭自案邊站起,徑自往屋內去了,芷如見此,便繞過屏風一道跟著。淡櫻色的堆繡疊紗帷帳後立著一架鑲鏡的妝台,祭見芷如跟來,便乖乖地在妝台前坐了下來,芷如隨之執起台前一把檀木梳一點一點將女孩的發絲梳順。那沉凝著的暗紫色像是日暮西墜時分的最後一縷雲霞,輕軟柔順。

    芷如隨侍楠焱憐不過四年,卻也是這樣一點點看著楠焱祭長大的,亦不由感歎祭與夫人的相像之處,每一寸發絲的色澤和眉眼間的痕跡,都是楠焱憐的翻版,現下裏年歲尚小就已經能看出如此之像,隻怕等再大些,便會與夫人無二了吧。

    就在她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的時候,卻是楠焱祭的一聲輕喚尋回了她的神思。

    “父親呢?”

    芷如回神,隨之輕聲道,“族長已至長明院同大長老一道去準備儀式了。”

    楠焱祭的臉上似乎有一瞬間閃過一線失望,卻並沒有多說什麽,而是繼續問了一聲道,“那母親呢?”

    “夫人在樓下更衣,正等著小姐過去呢。”芷如柔聲勸慰。

    楠焱祭聞言便不再多說什麽,老老實實地看著芷如解散了自己的雙髻,幫自己換上了一件玉色煙緞雲褶曳地裙,隻在雲褶邊角紋了些暗紅色的火焰徽飾,世家素來喜用淺淡些的色彩,外出時如此,在族中也不過分豔麗,且楠焱祭雖然年齡尚小,卻也是全族中排的進前十的高位族人,又是重要的儀式,當然要莊重些,芷如思量了片刻,便又挑了一件煙霞紫色的鸞紋襯裙以襯發色。因為頭發還未蓄長,隻勉勉強強地綰了一雙垂髻,飾兩點白羽垂細珠流蘇的鬢花,額前垂一點銀串紫玉抹額,施施然行至屋中旋一旋身,雲褶上的火焰徽飾便如流雲一般躍動起來。

    待芷如領著她到楠焱憐的房中時,楠焱憐也已換好衣服喝茶在等了,楠焱祭隻輕輕喚了一聲母親,行了禮之後便安然地站在屋中不再言語。憐向她招一招手,待她上前時將她抱至膝上,摟著女兒嬌小的身體,往她的腕上套了一隻水雲點翠鐲。楠焱祭撥弄了兩下鐲子,抬頭望向母親問。

    “我們這就走嗎?”

    憐搖搖頭,撫著女兒的臉頰緩緩地道,“媽媽不能陪你去了。”

    楠焱祭的身體輕輕顫了顫,“為什麽?”

    “出閣女子不得離族,正四院同下五院的參與者要自長宓院瀲水台處往祠堂去,長宓院那邊,得要我去協調。”憐隻淡淡,並未過多解釋或是答應補償,仿佛隻是通知,無論女兒的反應。楠焱祭卻也像是習慣了一般乖乖點了點頭,沒有撒嬌沒有哭鬧,像是極懂事的模樣。

    “芷如穩重些,她會帶你過去。”憐頓一頓,“若是有人向你搭話,不必全都作出回應——你和他們不一樣。”

    祭答應一聲,從憐的膝上滑下,被芷如牽著走了。水雲點翠鐲套在女孩尚還纖細的腕上顯得有些不安,隨著行走一顫一顫。芷如一道牽著祭往長宓院去,心下卻有些不是滋味——她雖是寞翎家族出身沒有魔力,卻也知道先知體質的孩子懂事早——這是好聽點的說法,說白了就是被砍去了童年的大人一般,孩子應有的撒嬌和玩鬧放在他們身上就是罪過,祭更是自小時就極少哭鬧,無喜無怒人偶一般。芷如有時經過華安庭裏馥若軒旁,能聽得二小姐的哭鬧和笑語,至少在她看來,那方是一個孩子應有的樣子。哪怕族長不甚待見那位二夫人也未必重視那位庶出的二小姐,可她卻是實實在在地按著該有的規律長大的,而不像這位被全族寄以眾望的大小姐,聽話懂事,卻教人害怕。

    可是大人們喜歡的,往往是這樣的孩子,不反駁不撒嬌,不需陪伴不用補償。

    像是拴著風箏的線,那樣鬆那樣鬆,終究是會被其他人摘走的吧。

    出了華安庭向南,穿過一道花廊,便是通向長宓院的小道,時間還早,即使有族人領著孩子來此也還零零散散地沒有幾個,偶爾還能聽到孩子因早起而不滿的哭叫聲。祭隻默默,偶爾抬頭看一眼那些搖著雙親的手的孩子們,又極快地低下頭去,仿佛並不以此為意一般。她們的背後偶爾響起極小聲的驚歎,大概是看出了什麽,芷如未回頭,祭也並不在意。小道盡頭,朱牆之後,便是安靜沉息的長宓院,整座長宓院隻有統管典籍的五長老及家眷居住,現任的五長老又是四年以前新上任的,年紀尚輕,成家不久,諾大的長宓院也唯有他和妻子兩人居住。

    瀲水台居長宓院北,經此與祠堂相連,白石台基在晨時十分冰涼,落著幾點晨露。大長老所居的崇靈閣與三長老所居辰垣樓相距不遠,還有一廊橋相連,廊下零零散散站了幾個領著孩子的族人,長明院內似乎還未打理好所以不得入內,她們也渾不在意一般,似乎正熱切地討論著什麽,她們的孩子有些倚在她們懷中昏昏欲睡,有些扯著她們的袍裾袖口安靜地立在原處,並沒有放肆亂跑的。芷如擇了廊下一處石凳,伴著祭坐下了。晨間微涼,祭也漸漸地生了幾分睡意,卻不覺聽到了那些飄蕩而來的言辭。

    “……族長……”

    “……你也聽說了?”

    “那當然……是繼承人呢。”

    “原本不必是今年的,誰知怎麽……”

    “還能是怎麽樣?不過是顯擺給別人看罷了,”女子的聲音輕蔑而尖銳,“這般年歲……得這樣一個女兒,巴不得女兒趁早出人頭地呢……”

    “慎言……”

    “誰不知道這樣的事呢?若是傳言不實……也好拿年齡小堵旁人的嘴罷了。”

    祭睜眼,這個角度隻能隱約看到一個挽著高錐髻披一件雪蘿繡棠長衫的女人,而芷如的臉色已然鐵青。

    “那是誰?”祭隻揚一揚下巴,問道。

    芷如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下來,“長嘉院睿明堂,前代四長老的女兒。”

    祭點點頭,沒說什麽,複又閉上眼睛養神去了,芷如見此不由有些疑惑,“大小姐……不生氣麽?”

    楠焱祭隻微微睜了睜眼睛,甚是冷淡。

    “麻雀隻憑嘰嘰喳喳是變不成鳳凰的。”

    芷如心下一凜,還沒來得及多想,突然發覺那邊已然收了聲音——的確,這個距離,還沒開始學習魔法的楠焱祭都能聽得見那邊的言論,正四院出身最低也是二階的她們沒理由聽不見祭的話,更何況祭並沒有壓低聲音。再抬頭看去便見那三個女人皆是有些錯愕地轉過頭來望著這邊,並未見到族長與長老之類大人物們前來都不由得鬆了口氣,方才發話的女人反像是得了意似的嗤聲道:

    “若生不上高枝兒——再像鳳凰的,也不過是隻草雞罷了。” △≧△≧

    芷如麵色一沉,剛欲起身駁斥,便覺袖袍被人輕輕拉扯,卻是楠焱祭望著她輕輕搖頭,芷如一怔,旋即有些頹喪,她倒是忘了,楠焱家族的每一個族人都會是魔法師——遠非她這樣尋常的寞翎家族族人所能對抗和冒犯,就算長嘉院與華安庭的地位差著十萬八千裏,她真的強出了頭,也隻能是給族長和夫人尋麻煩而已。而那女人見這邊不做聲了,愈加揚起聲音道:

    “最可惜的就是那不僅沒生在高枝兒上、還沒半點鳳凰模樣的了,甚至連飛上高處的機會都沒有呢,真是十分可憐啊。”說完,她便得意地笑了起來,十指上鮮豔淋漓的蔻丹映著一副描畫濃重的麵容,那像是嘲諷著螻蟻一般的姿態,張狂著醜陋。她旁邊的女人似乎有些不安,未及出言勸阻,一道甚是低沉的喝止聲便傳了過來。

    “放肆!誰予你詆毀華安庭的膽子!”

    女人的笑聲尚帶著滑稽的尾音戛然而止,隨著那低沉男聲隨之而至的,是抵在後心處的驚人寒意,她不敢回頭,卻見周遭所有人都幾乎退了兩步向著某人行禮。

    “——三長老。”

    她驟地一驚,抬起頭見瀲水台上一棟三層小樓,黑漆匾額之上的金字端正蘊鋒,正是“辰垣樓”三字——三長老的居所。

    腳下一軟,便那麽跪了下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