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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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自半開半掩的雕花木窗外輕柔地湧進來,帷帳像是極其軟薄的裙裾,隨著那一線若有若無的風息舞動著。燭光所不及的陰暗裏,唯有計時所用的銅漏滴水的聲音格外清晰。

    殷如微微蹙著眉頭立在房間正中,看著楠焱淳澈的指尖觸及祭的眉心,那一點代表著先知身份的印記便像是被喚醒一般無聲地閃爍起來,合著心跳明滅。楠焱淳澈麵色沉凝,於指尖逼出一滴鮮血,準確地滴落在印記之上,隨著楠焱淳澈雙手結印,無聲凝成一道隻有拇指大小類似鳳首的紋印,最終滲入她的皮膚,與先知印記一道消失不見了。

    “感謝那位出手及時幫你阻止了事態吧,”楠焱淳澈輕歎一聲起身步出帷帳,“若非是他,大小姐的精神領域怕是要被燒灼幹淨了。攝靈術也好靈祈術也罷,哪一類魔法的學習不得從精神領域中借力?若真是因此毀去一個絕世的天才,我看你上哪哭去。”

    殷如自覺無言,並沒有反駁什麽,隻輕輕道:“若他這次肯出手幫祭,想必以後的麻煩也會省去許多。”

    “不要指望他,”楠焱淳澈臨窗而立,一映燭火為他蒼白的長發鍍上了一點火光的暖色。“那位是極其喜怒無常的……後輩也好繼承人也罷,他多是不入眼的。他啊……大抵是恨著楠焱家族的。”

    殷如輕哼一聲似是讚同,“若是我被逼著做那樣的事,也會恨這個地方,可那已經無據可考了不是麽?他最終留在這裏了,到現在也沒有離開。”

    “恨意不是那麽簡單的東西,”楠焱淳澈漠然理著鬢邊一綹彎曲的不甚自然的白發,“等最後一點耐心被磨光最後一絲挽回的可能也破滅,就隻剩下冷眼相待了吧。他守在這隻是不想做出那麽大的犧牲後換來的東西被後人糟踐了去,而且他等的人……也隻能出現在楠焱家族中不是麽。”

    “我會試試能不能和他交涉下,”殷如垂首,“哪怕這助力隻有一絲,也是為最後添一點勝算的。”

    “就算他失了軀體和曾有的盛名,從今天的表現來看,他若起殺心,殺你不會比碾死一隻蟲子費事哦。”楠焱淳澈冷淡地出言提醒,“而且若是他動手……族長那邊是既不能也不敢有絲毫追究過問的吧。”

    殷如聞言不由氣餒。

    “不幹涉便是足夠,事成是幸,不成為命。”他這樣說道。

    “如是真的不幹涉,隻怕失敗也是定局吧。”殷如略帶不甘地盯著淳澈寒涼的銀藍色瞳孔,“今天回去我還特地去長宓院調了卷宗出來……自青翎705第二任至尊失蹤以來至現下青翎7749中間整整七千零四十五年間,楠焱家族統共出過六十八位繼承人,隻有兩位登得祭壇,卻和剩下六十五位一樣無緣尊位,還落了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成為至尊的阻力絕不隻是一個有無經驗之談的問題,其他世家的暗殺、戰亂、還有達伊洛的審判!”殷如幾乎是咬牙切齒了,“若是達伊洛那一關過不了,就算前麵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也一樣沒用!”

    “你可是覺得達伊洛家族在徇私?”淳澈不覺好笑,“不提達伊洛家族本身沒有出現至尊繼承人的可能,即便是身為其姻親家族的依達法拉所出的繼承人,不一樣不是碰不到祭壇?”

    “我沒那麽說!”殷如怒目。

    “你總該知道的清楚一些的,”楠焱淳澈搖一搖頭,“達伊洛……他們才是所有的十三個世家中最盼望有至尊出世的家族吧,原本屬於他們的力量,哪怕短暫也會因為至尊的存在得到補完,至於至尊是哪個世家所出,他們大概不會在乎。”

    “所以就要把自己的強盛建立在別族的凋零之上?”殷如冷然。

    “……”淳澈不由皺眉。

    “規則是他們定的,人也是他們選的,隻是他們的選擇就足定生死,再怎麽掙紮也是沒用的。”

    “達伊洛甄選的規章是對外保密的,”楠焱淳澈的語氣嚴肅些許,“他們不會告訴任何人被拒絕的理由,但那個道理是切實存在的——沒有人能對達伊洛說謊,哪怕麵臨考驗的時候達伊洛家族並沒有出現那種特殊的存在,可她不還活著嗎?她會幫他們……沒有人的心聲能逃過他們的探知,歸根結底這是一個態度的問題,是成為至尊的一個至關重要的條件,達伊洛代代沿襲。”

    “他們想要的態度?”她冷笑,紅翡梅沁的護甲點在木質的窗欞之上噠噠作響,“還能是什麽態度?所有世家都欠他們的,順從他們、不對立不反抗就是最好的態度。”

    “殷如!”楠焱淳澈驟然提高聲音,似有狂風驟起,蒼白長發如白蛟狂舞,銀藍色的眼眸凝凍成冰,周身水霧彌漫,組成一個模糊的虛影,昏睡的楠焱祭不安地抽動。楠焱殷如劇烈地戰栗了一下,無力地跪伏下去。

    “你知道達伊洛是什麽,”他審視著那一團瑟縮的緋紅,“那規則是德蘭定下的——第一代遵從拉芙拉希婭?德蘭的審判,第二代遵從洛玻雅?德蘭的審判——我們不能說他們從未犯下過錯誤,但他們的功績足以說明了德蘭的選擇是正確的。”他微微垂眸,遊離的力量緩慢收斂。

    “一直……都正確。”

    他上前兩步,將還顫抖著的楠焱殷如拉了起來。

    “照一照鏡子——看看這隻眼睛,想一想你身上流著的是什麽樣的血,鴻鵠也好六葉也好,如果不是德蘭我們都不會存在,”他頓一頓,“世家亦是。”

    “所以就要認同他們?哪怕看著楠焱衰落下去?”楠焱殷如咬牙。

    “我說這話並不是讓你對達伊洛——對德蘭感恩戴德,隻是要你記住世家是為什麽存在的,至尊是為什麽存在的。那些好聽的借口已經聽夠了,什麽引導什麽拯救,都是世家對先祖失信的遮掩和美化,你明明很清楚。楠焱的衰落不差這一時,都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情,拉比德是,依達法拉亦是。”

    “不能挽回麽?”殷如忍著眼角的一點晶瑩。

    “不會那麽快,卻必定會發生。”楠焱淳澈看向窗外,華安庭以西,朱紫重闕華廊深立。“我倒是情願這孩子別去做什麽至尊,安安靜靜在此終老一生,”他頓一頓,“隻是天不遂人願呐。”

    “什麽意思?”

    “她本不該參加今年的覺醒儀式,長老席中卻隻有我和致成反對,自是無用的。”他閉上眼,“就算之前已有風信……從今天開始她的存在就已經能夠被德蘭感知,後續的事項會相繼展開,她沒有退路了。”

    “如果她能成功不就萬事大吉了?”殷如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家族還會沿襲下去……再沿襲數個千年。”

    “成功率太低了,”淳澈看她一眼,“而且……你沒聽說麽?達伊洛家族的長子三年前就通過了一階評定,他現在……還沒到十六歲。”

    殷如一驚。

    “以王之身臨世……十二王族輪轉回歸,依達法拉已有過一名半身,拉菲格家族完態叛逃,伊格特蘭德兩位半身尚存,聽說瑞格特那邊似乎也有。對於王族們而言王的意誌就是絕對的,他的態度和做法不是我們能追及和探知的,至少從年齡看來,未來大小姐如經達伊洛審判,執掌達伊洛的人應是他,而非現下的第二十二任院長。”

    “我會想辦法的。”

    “我昔年教你順應天命……盡人事聽天命,不要做多餘的事情,可你似乎隻聽進去了一半。”楠焱淳澈不由歎息,“你的靈祈術境界已至往生,卻再難衝擊至高,大抵也是為此,明明心法已至無心,卻仍是有執念放不下吧。”

    她輕巧一笑,異色雙眸中光彩流轉。

    “為人母者到底會有私心……錕已不在,我隻希望瓔珞能安穩地活在一個繁榮鼎盛的家族裏,為著她的安穩,隻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會爭取。”

    “你不該拿這個孩子做道具,”淳澈沉聲,“她不是楠焱的權杖,握在手裏就能保萬世榮華!”

    “我幾時當她是道具?!”殷如麵上幾乎浮出了難以遏製的怒火,“成為至尊不就好了嗎?!世上還有誰可違逆她?還有誰可傷害楠焱!”

    楠焱淳澈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往外間行去,隻淡然道。

    “我久不司族務,拗不過長老席,隻一句話——這孩子必定恨極了楠焱,如那位一般恨不得蝕骨飲血。我隻這一句,你們可聽好了,我沒機會看到,你們可看好了。”

    一語成讖。

    楠焱淳澈行至閣外時,才覺楠焱釋還在等,他站在廊下,一襲晨時的玉白色廣袖寬裾潛蛟長衣還未換下,合著暗紅色的火焰徽飾一道舞在風裏。竹青色的發絲散而不亂,整個人溫默如凝瑩的青玉。

    他就是這樣的人——難見急躁卻自生威嚴,帶著某種溫潤的特質,卻又確確實實地堅硬著。這也是上代族長,也就是楠焱憐的祖父屬意他為一族領袖的重要原因,對於老族長的眼光如何,楠焱淳澈無法置以評價,所以他隻是向他行禮,並無多餘的話語和表情。

    “大小姐無恙,隻消一段靜養便可。”

    楠焱釋淡淡應了一聲,隻看著楠焱淳澈。

    “關於至尊之位繼承……祭所占的‘光’的總量有多少?”

    楠焱淳澈一怔,細細斟酌了片刻方道,“約是七成,已是極高了,畢竟其中約有一成散於十二世家所有同齡新生代的身上。”

    “……還剩兩成麽?”楠焱釋輕聲說,“那麽……也就是至少還有一個繼承人?”

    “不錯。”

    “隻是其他世家並無消息。”

    “想必是會有年齡差的,說不定還未出生,也可能未到覺醒的年紀。”楠焱淳澈搖頭,“但無論是出自哪個家族,在自家繼承人所攜帶的‘光’如此之少的情況下暴露自身都不是明智之舉——族長是知道的,無論這二人最後誰登上祭壇,對方都必須被其親手殺死,所以族長不必期待有消息傳出了。”

    “真是殘酷啊,德蘭的遊戲延續至今,不僅在半身的身上應驗著,連繼承人都不肯放過。”楠焱釋歎了口氣,“祭的天賦……?”

    “光魔法自是無疑,隻是那不是世上任何活著的人能教給她的,但也因著是繼承人的緣故,對各類魔法的接受度都會很高,可以謂之為全才。”他停一停,“隻是就如第二任至尊也所有不擅一般,必定有一項是難及巔峰的,現下還看不出來,卻有著在日後成為致命處的隱患。”

    “三長老的意見是?”

    “基礎的東西便由族長和夫人於華安庭教養便可——族長同夫人都是一係至高,這方麵比致成會強很多。”楠焱淳澈淡淡一笑,“待這之後再為大小姐尋良師悉心教導便是,想必大小姐不會令族長和夫人失望。”

    “我擅劍術,”楠焱釋聞言不由苦笑,“怕是教不了她什麽,咒術方至九承一轉,比起憐不過是個笑話。”

    “大小姐雖是女子,卻並非無習劍可能。”淳澈一拜,“族長可是忘記了第二任至尊的第六女、初代致鋒花印之主楠焱薇薇?其劍術造詣全族上下七千年至今也無人得以超越,何況大小姐是繼承人,極有可能是與其父比肩的存在。”

    “劍塚麽……”楠焱釋不由沉吟,“致鋒花印也空置近千年了啊。”

    “至於細則,便請族長同那位去商定了,族長身為嫡脈,些許那位會聽。”

    “還真是個苦差。”他聞言不由搖頭笑道,“我會盡力一試。至於靈祈術與攝靈術上……就要拜托大長老與三長老了。”

    楠焱淳澈的身體微微一滯,旋即一揖道。

    “淳澈……定不負族長所托。”

    楠焱釋見此似是極大地鬆了一口氣,卻也含了幾分歉然。楠焱淳澈不欲多留,再拜,辭去。

    高天之上一彎殘月灑下幾許並不明耀的銀輝,像是清澈而寒涼的水流自他蒼白的發一並流淌到他無半分殊色的軟綢白袍上,那一點白並不如何閃耀著,卻被某種幾不可見的“息”籠罩在內,結成無形的“域”環繞於他的周身。這幅景象數十年來似乎從未變更過,似乎渺遠,卻曆來令人信服。

    那已經斑駁了的往事……一段段、一幕幕,突然在腦海裏翻湧起來,楠焱釋隻遠遠地望著已至前堂明雪齋的楠焱淳澈,一揖到底,一如從前那般。

    “恭送……三長老。”他輕輕地道,卻咬字清晰。

    “族長言重,”那一點素白袍角閃沒於明雪齋前的最後時刻,楠焱淳澈的聲音遠遠傳來。

    “我這樣的人,從來都是當不起族長的禮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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