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緋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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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時方見天亮,祭便被芷如喚起,窗外花枝葉梢上尚存晨露,密密地綴在一線蛛絲之上,玲瓏晶瑩。
等到她穿戴整齊行至樓下時,卻見殷如正施然步出憐的房間,見祭立在那裏,便向她招一招手,綻出一絲和善的笑意,盡管以她的姿容,任何表情都帶著一種豔麗的美感而談不上別的心緒。
祭也很是有一段時間沒見到殷如了,她許是歉疚——祭後來也聽說了,那日儀式上的變故,有殷如處理不周的緣故在裏頭。她雖不舒服了好一陣子,卻也沒有責怪殷如什麽,這許是隻有稚兒方有的心胸也難說。
殷如素來是豔麗的——盡管身居高位所著盡是莊重而素淨的正服,卻因著她那頭緋色的長發,使得任何妝容和衣衫都顯得妖嬈起來。但今日她卻是確確實實地收斂過了,盤一個無甚繁複的回心髻,腦後並一雙紅翡鏤花雙合長簪,稍微帶了一點家常的隨意。祭隻匆匆望了一眼便斂裾行禮,她那雙眼睛無論何時看來都是極不舒服的——那樣衝突劇烈的色彩,能奪去她麵上任何妝點本應得的矚目,也許隻她額心的一點狐尾花印除外,那新妍的色澤,象征著她的身份,無以辯駁。
行禮過後她便到了殷如身邊,被殷如帶離母親的閣樓,直至了門口,殷如方想起什麽似的問了祭一句。
“可去向母親道個別麽?”
祭本欲應,還未及回過身來,母親昨日的話語便時時浮在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厭惡。她心下煩膩,隻一扭頭,漠然道,“不必了,反正晚間也是要回來的。”
殷如望一望隻微微掩上的雕花房門,無聲地歎一口氣,拉過祭的手一道走了。
還是半年前的路,經長宓而入長明,過長宓院時的那條花廊,已然過去了花期,隻餘綠葉和幾許蔓生的莖,畢竟是禁庭與素來無人的長宓院相接之途,一路無人。長宓院中也再未見五長老,想是專心整理典籍並不出戶,再經辰垣樓前,也寂靜到風過可聞。
然祭隻稍一留神,便覺並不是風過可聞——而是切實存在的,某種隱約尖銳著的風鳴。
殷如見祭留心,不由也凝神一聽,不覺一笑。
“想是三長老晨起在練劍了——這般也是慣例了。”
“練劍?”祭疑惑地回望,轉念一想確有此事,半年前也是在這裏,他似乎就是用一柄長劍製住了楠焱蘊安的無矩。“三長老習劍麽?”
“不僅是習劍,且是族中頂尖的高手。”她的笑意裏帶著一絲淡淡的自豪,“似乎……也隻差族長一點罷了,不過族長幼時習劍,便是隨三長老的。”
祭不由震驚。
她的父親——楠焱一族族長楠焱釋,所襲劍術竟是自三長老,父親為此係至高,也就是說三長老也曾是。
靈祈術亦是至高,如今又兼劍術,這位三長老的實力豈止不俗?簡直就是恐怖吧。
“我們還是不要過去了,”殷如柔聲哄勸祭,“練劍是需靜息凝神的,我們若是過去,他會分心的。”
祭答應一聲,便被殷如拖著往她住的崇靈閣走了,她沒來由的自心裏生出一種感覺——殷如在避諱著什麽。
崇靈閣距辰垣樓不遠,一道建在瀲水台上,這便是曆代大長老的居所。不知從何時起,大長老兼做聖女之首,這也就決定了曆代的大長老都是女性,這在其他十一世家看來都是難以理解的,不過祭也稍微了解了一些楠焱的體係,其中一些譬如靈祈與靈占之類的魔法,同等條件下的確是女性的親和度稍高一些。大抵也是因著如此,數度翻修過後的崇靈閣已是一座精致小巧的三層八角樓閣,簷下懸著紅色的燈籠,頗帶幾分東域專有的柔媚和神秘。
殷如牽著祭入內,閣中的光線被廊簷間垂懸的緋色綃幔遮去不少,有幾分昏暗的曖昧,燈燭卻是滿燃。自二樓似傳來幾聲低言笑語,殷如定一定,便揚聲喚了一嗓子。
“瓔珞!”
上麵傳來一個女孩子細軟的應聲,不多時樓上便有了動靜。先奔下來的是個男孩,祭隻一眼便覺麵善,定睛一看卻見是一頭蒼白的發絲,垂到耳際的部分微微有點卷翹,眸中沉著一點暗沉的銀灰色,卻轉的極快,生著一副頑皮的相貌。祭約是想起,這便是半年前儀式上抵下殷如高壓的四人之一,似乎是叫……楠焱灝?
未及多想,便見後麵樓梯上兩個女孩攜手而下,其中一人是娉婷,祭已十分熟悉,另一人從未見過,想必便是殷如方喚的瓔珞了,隻是這個名字……?
正這般想,兩個女孩已經步下樓來,俱是端正地向殷如行禮,反倒是楠焱灝十分肆意,自堂前的香案上摸了一塊糕點下來吃得十分開心。殷如頭痛地望了他一眼,便懶得多管,隻向著瓔珞道。
“三長老已經起來了,你們過去——從旁門走,他在庭前練劍,不要驚擾到他。”
一提三長老,三個孩子都是異常地恭順,就連楠焱灝也急忙抹了抹沾在衣服上的糕點渣,急急地往外去了,臨走時略有詫異地望了祭一眼,卻什麽話也沒說,祭也未理睬,隻向娉婷笑笑。娉婷羞怯地回禮,一邊的瓔珞也向她笑笑算作招呼,二人便一道出去了。祭的目光不由隨著瓔珞飄忽幾許,她隱約聽過大長老是有個女兒的——因著成婚退去了聖女之職,卻無人能接替她的大長老之位,因此依舊擔著。
即便是祭看來,瓔珞也是極美的,許是傳承了殷如的容顏,卻洗去了全部豔麗的痕跡,明明是五六歲的孩子,卻生著一種不近煙塵的清麗——也許是她的發眸的顏色都極淺的緣故,像是春櫻開到極盛時泛了一種柔軟的白色,卻鍍了玉的潤光,這顏色映在眼中顯得有點空落,卻又端雅著,連她唇邊銜著的笑意都是十分合宜的,全然看不到情緒的痕跡。
“瓔珞……是大長老的女兒嗎?”楠焱祭轉頭望著殷如,殷如隻笑笑算是肯定。
“你若疑慮這個名字,那是我取的。”她遠遠望著閣外一映初晨的天光,似是夢囈,“我初次見到這孩子的父親的時候……他贈了我一串瓔珞,我雖不解,卻在下次遇見時回了一塊玉璧,待我們成婚時,曾於花燭下笑言,如得子便喚作成璧,若得女便取名瓔珞……”
祭隻聽著,不說什麽,她約是猜到的……殷如的丈夫。
“隻是待我生下女兒,他已不在了。”殷如抬手沾一沾眼角的淚滴,“隻是這般笑言,我當真了。”
東域是不安分的……祭從父母的言辭中知曉些許,不少族人離族,換來的卻是罹難。長明院裏,桐華館中,留著女子斑駁的淚滴。
“不說這個了。”殷如強自笑笑,帶著一點哀豔和孤寂的緋色流於天光,至美至華。她牽著祭步上崇靈閣的二樓,與一樓不同的是,二樓的采光卻是極佳,窗柵打開,吹得屋中帷幔依依作舞。屋角裏自梁上懸下一架藤編的秋千,堆著些布製的不新不舊的玩偶,手鈴與絹子一類女孩兒的玩意兒似是被匆忙而拙劣地收拾過,殷如無奈地看了一眼,隨手拋了幾張符出去,引著物件兒歸位後又自己消失了去。
房間的另一邊有著兩張同祭在憐櫻閣時所見一般的青玉案,調朱砂的原料早已備好,殷如帶著祭過去教祭自行研調朱砂,而她自己的案上早疊著不少似是呈報一般的東西,她握著朱筆,隻低眉看著。
待祭刻印完三組二十一張禦風符後,殷如便抬起頭接過來看,很是讚許地看了祭一眼。
“如果一直這般……承憐所傳,十二歲之前無論如何也是能到八重的,”她笑一笑,“我若有你這般天賦,也不致這把年紀還在衝擊第七重。”
祭不好意思地笑笑,若常慣了母親的要求,偶發的讚揚卻也是令她不適的。正逢碧雲上來遞茶,殷如便推了案,教祭也休息片刻。她隻向碧雲揚一揚手,碧雲便像是會意一般在屋裏張望了一下,最後到臥房的妝台上取了一柄煙袋來,她填上煙絲正欲就燭火,卻又覺不妥般望了祭一眼,問道。
“可是介意?”
祭搖了搖頭,殷如便笑笑,將煙草燎著後行到臨窗的一張貴妃榻邊,吞吐一口濁白的煙氣。
碧雲收拾了殷如案上批好的呈報便下去了,殷如也隻安靜靠坐,長睫垂下,便在麵上留出一串花影。祭伏在案上,隻怔怔地看著殷如。
“我生瓔珞時留下了些緩症,放在煙草裏摻些草藥權作疏解,”她悠悠地道,“你也別怨你母親管你管的過緊了——你出身太高,若不好好管教,哪怕隻是疏漏了分毫都會引人笑話,華安庭又是向來自傲的,看不得自己半分閃失,你母親幼時何嚐不是。她教我引你來此,一方麵是你確實要開始學靈祈術一類魔法,另一方麵也是為你放鬆片刻,我水準不夠,自是無法要求你過高的。”
祭低頭應了一聲,這樣緩慢的言辭和時光,令她有點困倦,她猶自搬過一本符錄集來,對著符紙描摹,自然未再費力令符紙浮起,似乎這是她所能尋到的唯有的一點消遣。 星落成塵:
殷如看著她,不覺笑笑,笑意裏也帶著一點意味不明的憫然,也是猜到了她的話,祭並未往心裏去。
“你當知足些,方才那孩子……灝便是早早失了雙親的,他幾乎不記得父母的形容,虧是有三長老照拂,桐華館裏也甚是優待,隻是疏少管教下,到底有些愛玩的,長明院裏大抵位高,也無人顧他,倒也隨他去,又是鴻鵠一脈出身,成就也不會太虧了去。”
聽得“鴻鵠”二字,祭不得不抬起頭來,好像隻要提到長明院,這二字便避無可避,她猶疑許久,終是問了。
“……鴻鵠一脈是指?”
殷如看她一眼,安然地笑笑,窗外一群雪鳥振翅飛過,雪白的羽色在天光下微微透明。
“是‘我們’。”
她笑著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