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流年付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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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過時,日光的熾烈漸漸隱去,帶著一點溫和的熱量一點點向著西方遊移,連庭中的蟬鳴,都漸漸慵懶而去。

    祭幾乎整個中午都在想瓔珞話裏的意思,似乎並不複雜,卻又沒什麽值得提點的聯係,瓔珞不肯再提,而且似乎是避免著殷如的知情,祭也就不再問什麽。

    午飯過後殷如便教寒煙領了三個孩子到三樓的房間歇息,祭隻小睡了片刻,再醒來時不經意往窗外再看一眼,卻莫名覺得那一截衣袍似乎換了姿態,仿佛樹上的那人也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般,再不多時,便是寒煙攜了瓔珞來,要帶祭往楠焱淳澈所在的辰垣樓去了。細問之下,才知娉婷咒術精專下午再無課程安排,大抵還在房中睡著,而身為楠焱長老之首的殷如已至德昌庭議事,走前安排著等下午讓瓔珞領祭往三長老處去。

    祭自是聽從——此外也不免好奇,族人皆道靈祈術難學,但靈祈術又無以爭議地重要和玄妙,她也是頭一次真切接觸這種魔法,不免有點興奮的意味。自隨著寒煙和瓔珞輕手輕腳地下樓——碧雲在娉婷的房外案上,亦趴著熟睡。

    庭中已無正午時分的熱氣,崇靈閣的大門正對著長明院的園庭,祭隨著瓔珞往南去,忽然想起這個高度在瀲水台上應是剛好,若望樹上之人不必俯視也無需樹下一般仰望,思及此不由一滯便要回頭,然而她的視線還未轉到庭中,瓔珞便猛地一把握住祭的手腕,拉扯著她往前麵寒煙那裏趕去。

    “不要看,”瓔珞異常堅決地低聲道。

    “那是……‘非人之物’。”

    祭見她神情,終沒有再深究多問,這一道上,也再未回頭。

    瓔珞必定是覺得那是什麽可怕的東西,甚至與其視線相交都是極為危險的。祭雖不這樣想,卻也隱約覺得棘手,若真如娉婷所言古樹被家族保護並敬重著,重責之下無人攀爬無人折枝,那人卻光明正大地在樹上待了小半天,定是有所依仗,不懼長老,甚至不懼楠焱。

    非人之物。

    祭輕輕哆嗦了一下,殷如用這個詞來形容鴻鵠和「六葉」,也就是說,樹上的那個,也是類似的東西嗎?

    再來的響聲驚回了祭的思緒,一行三人已至辰垣樓前,寒煙上去叩門,盤鸞鳳舞的黃銅門環看上去異樣沉重,輕叩之下,門扉自內而開。開門的是個小廝,也就是十五六七的年齡,著一身極淺的月白,見著三人微微行一禮道。

    “三長老在書房。”

    寒煙與瓔珞對看一眼,終還是由瓔珞發話了。

    “三長老素來不喜人多……如非必要,眼前的人是越少越好,我們隻送到這裏,便不去三長老麵前了。”

    祭一怔,隨之點一點頭。

    “你不必擔心什麽,三長老是很隨和的,隻是喜靜,也極富耐心,你不似楠焱灝般會惹他頭痛,大可不必擔心什麽。”瓔珞似是忍不住,低聲向祭勸誡了幾句,“待晚間,華安庭的人會直接過來接你的,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祭道了別,看著小廝將樓門重新掩上,引著她往書房去。若說布局,辰垣樓比之崇靈閣複雜卻也大氣得多,穿過堂後的回廊時,祭尚見一泓清泉透地而出,流過廊下,積成狹長的一潭清池,回廊左側便是一片蘆蕩幾葉睡蓮閑閑地堆著,幾隻鶴鷸被拘在淺灘,或閑臥,或涉水覓食。而廊右則無水棲草植禽鳥,唯幾塊嶙峋岩石,歪植一棵低矮的白花櫻樹,幾點花瓣凋零在水麵,隨漣漪逐走。

    僅僅一條廊道相隔,一為春景,一為夏情。

    祭見此景觀,也不由得片刻驚歎,後意識到這應是在瀲水台上,玉岩堆砌,本無泥水,如何造出這樣的水澤景觀?

    “這是?”她停下腳步,望著花瓣浮在水上的某處,漣漪未曾停佇,想是有活水,不斷從地下湧出。

    “大小姐有所不知,”小廝笑笑,“三長老久居極東,通曉此地水脈,加之禦水之能,便自其下極東冰溪水係暗流引出一脈明水積成水澤,多年維護方至如此。”

    祭心下了然,便隨著小廝繼續前行。廊道另一頭鏤雕柵門不再飾以朱漆,僅一層清漆其上,留下一點難尋的原色。數扇木門之後,祭抬眼即見陳列著有相當可觀數量書卷的書架,頂天立地。幾經繞行,祭終是站在了楠焱淳澈的案前。

    許是察覺到了天光變化,楠焱淳澈抬起頭來望著祭,微微地笑了一下。

    楠焱祭並不是沒有見過楠焱淳澈,卻仍舊有一種視野裏驟然亮起的錯覺。他的白色生就一種微寒,如遠辰一般。許是司水的緣故,他本人也帶著一線水的特質,像是寒泉,極清,卻深不可測。一襲素錦軟綢點蒼的白衣照舊不飾徽飾,長發蒼白——確為蒼白,比起白衣來含了一線似青若銀的冷調,被紋銀海水玉的銀冠高束而起,穿一支無紋無飾的脂玉長簪,餘下長發柔順披在背後,分毫不亂。眸色稍稍深於發色,生就一點藍色調方不顯得過於生冷可怖。

    祭按著禮數行了一禮,乖巧安順。楠焱淳澈隻淡然笑笑,起身將案上書卷壘做一堆,小廝當即會意,將其搬離,片刻後門扉輕響,他悄然退去。楠焱淳澈隻一指祭身旁的八腳圓凳,示意她坐下,她方落座,便見楠焱淳澈自案角茶盤內取出一隻描水紋白瓷的茶盞來,茶壺傾入的卻不是祭預想的茶水,隻是普通的白水而已,不帶分毫溫熱。祭正不解,就見他手掌微微一斜,茶盞傾倒,盞中水作勢便要蔓延案上,祭一驚之下正欲斂袖,就見那漫出杯沿的水絲毫未沾案上,而是直接化成一種類似鳥兒的精巧凝形,盡管隻有巴掌大小,卻以一種優美的姿態流暢地飛過屋角窗前,身姿剔透淩逸,祭的目光也被它所吸引,追逐著它輕盈飛過書架和立柱,楠焱淳澈就在桌案對麵,聲音溫和。

    “我們認為,萬物有質,即是可被我們察覺的存在,都有其樣貌與形狀,你我、杯盞紙張、山川草木走獸飛禽乃至日月星辰都是如此,它們是‘質’,亦是事物的‘表’。”他輕輕抬了一下手指,滿屋飛舞的鳥兒翅翼一綻,順從地從半空滑行回二人麵前的桌案之上,棲在杯沿,祭隻好奇地盯著它。

    “‘表’是軀殼,是決定了的形態,是固定的不得變動的死物。”楠焱淳澈輕輕地道,同時水質的鳥兒周身似乎扭曲了一下,透出一點微弱的、盈藍色的光澤,“而萬物不僅有‘質’,還有‘息’,它們是事物的‘裏’,是不穩定的靈,是遊走不定的魂魄。如果‘質’決定了某件事物的存在位置和固定形態,‘息’就象征著它存在的狀態和所有的不確定性。”他頓一頓,張開手掌將那隻鳥的形態虛握在掌心,十分輕巧地一握之下,水凝就的鳥形便悄無聲息地破碎了,化作大小不等的水珠,滑落回了杯盞之中。而它先前所在的杯沿上,還停留著一點微光的形態,遊離著,不甚穩定。

    祭注視著它,有些不知所措。

    “‘裏’的存在受‘表’的影響,卻並不為它所決定,在一定情況下即使失去了‘質’,‘息’也能夠短暫的停留,強大的、有粗淺自主意識的‘息’甚至能夠召集和凝聚新的‘質’,隻是這樣的現象在自然情況下隻會發生在生靈的身上,而且是相當強大的生靈,魔法師的自愈能力就不失為這樣一個例子。而正常情況之下,不經維護的‘息’會因為失去作為依憑的‘質’,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消散而去。”仿佛是聽從他的意願一般,那一點模糊的藍光緩慢地閃爍了幾下,無聲消弭。

    祭重新抬起頭來望著楠焱淳澈,他微微垂著眼眸,長睫如霜若雪。

    “靈祈術,就是流傳在東域的一種利用萬物息質表裏關係的魔法,以不確定的一麵進行溝通,從而得到一個穩固的結果,這也是我要教給你的東西。”

    他抬了抬眼睛,用蒼白的指尖在祭麵前的案上點下兩顆相距不到兩公分的水珠,祭一臉不解地望著楠焱淳澈,似乎不知他此舉何意。

    “如果要令這兩滴水聚為一滴,且不能對水滴本身進行觸碰,你該怎麽做?”

    祭稍稍遲疑了一下,一手挽起廣袖使之不會拂於案上,另一手在兩滴水珠上空虛招一下,小聲念了一句什麽。起初並沒有什麽反應,於是她又再嚐試了兩次,隨之耳邊聽得細微風響,仿佛兩側有風吹來,推著兩滴水珠聚在了一處。

    長風為聚——正是禦風符上書咒文,咒術的咒文在熟練掌握的情況下並不一定要書寫在符紙之上才能發揮作用。

    楠焱淳澈淡銀藍色的眼眸中流出一絲並不難察覺的讚賞,唇邊亦不由得生出幾分柔和的笑意,一縷蒼白發絲垂於案上,如同最頂級的素絹。

    “咒術已經學到禦風符了嗎?”

    祭乖順地點一點頭,“已經學過治愈和熾焰,接下來快要到凝水和護壁了。”

    聽及此言,楠焱淳澈的笑容不由得收斂些許。

    “是麽……這樣快,你母親在你這樣的年紀,也不過是剛剛掌握了如何將魔力融進朱砂裏……先知的天賦,自是羨慕不來的。”

    祭聽聞他提到母親,眉梢不由得一跳,蘭若的言辭猶在耳畔,可按殷如所說他能授父親劍術,可見他的年紀絕對要比母親大得多,知道這些無可非議,也不值深究,她想了想,卻還是小心地問了一句。

    “三長老……認識我母親嗎?”

    “憐夫人是華安庭中琳琅一脈獨女,又是當世咒術修為的至高,自是無人不識的。”淳澈神情自然,從另一隻茶壺中傾出兩盞溫茶,將其中一盞推至楠焱祭麵前,“況且,你和夫人幼時長得這樣像,幾乎無二。”

    他話說的坦誠,祭反而不好再想或問什麽,隻接過茶盞淺嚐。許是他對水敏感的緣故,無論是溫度抑或茶葉的舒展程度都是剛好,芬芳也遠非崇靈閣中碧雲寒煙可比。楠焱淳澈極耐心地待她喝完,複才發言道。

    “你所做已是極好,若是學會了凝水符,想來會更優秀。”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祭驚訝地發現原本聚成一滴的水珠在未接受任何外力的情況下自行分裂成大小相同的兩滴,恢複到先前的距離。

    “不過,這就不是靈祈術,而是咒術了——你再來試一次,否決條件中包括魔力引起的外力接觸。” 》≠》≠,

    祭登時氣餒,片刻後重新注視兩滴咫尺之遙的水珠,毫無辦法地望向了楠焱淳澈。

    “凡事有表有裏,有質有息。”楠焱淳澈輕言提醒,“我所言,絕無異意。”

    楠焱祭眨眨眼睛,似乎是思量些許,隨之伏下身來,使視線同桌案齊平。片刻之後,周身一點金色的朦朧的碎光,在她尚無意識的時候,已然亮起,步步推進。

    已經有領域的意識產生了嗎……楠焱淳澈望著那明麗的金色薄光,似是憫然,又似欣喜。也不由得想起前幾日楠焱灝來此進行靈祈術啟蒙時,他也是出了這樣的題,而那個調皮鬼聽完了他所說的話後,壓根兒就沒想過還有魔力這種東西,直接鑽到桌案底下,拿他的白玉團鸞鎮紙直接把桌案的一個角墊起。

    想起白鸞破碎的翅翼和尾羽,猶是楠焱淳澈這般好涵養的人,笑容也不禁破碎些許。麵前的女孩也是如此幼小,她的魔力卻凝成了幾乎清晰的屏障,向著水珠延伸過去。

    就算同是先知,也不會相同的吧。

    想到這裏,他無聲地歎了口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