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二章: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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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陽光難以刺透冷意,隻懶散地流過枯枝,於地麵投下疏落的陰翳。

    午間隻是極簡單的休憩之後,琴會合著應有的節奏繼續,一組分作了二十人,一天下來便是四組的規矩。初聽尚有興致,久聞之後,即便是抱著好奇對琴藝幾乎無所知的祭,也不由得生了困意,她勉強地抬眼望了一眼舟玄家的席次,舟玄哲隻低低垂著頭,像是已經睡著了許久。

    洛歐斐倒是不見什麽困意,卻也照舊沒什麽興趣的形跡,祭幾乎懷疑,這人是不是生來就隻有這樣一種表情。

    另一邊裏沐家的三子中最小的女孩兒已經靠在長兄的肩膀上睡去,而兩個男孩卻還在看著,時不時低聲地交換著什麽意見。對麵席上,洛歐斐並不認識的那位懷因特也還在極勉強地聽著,眉頭皺的極深,預示著大概也快到了極限的耐心。

    若是合著晴的說法,現下裏四組接近終了,尚無人能同夜闌的華弦比肩,而且昨夜施用的刀鋒愈療術餘效未盡,他的狀態尚不是最佳,華弦是否是他的巔峰,一時也還拿捏不定。

    但琴會的看點,從來不在最初幾日上,別的暫且不論,單就清芷所有的琤琮琴境,便是算上了楠焱和拉比德這般世家,也是決計不足五十人數的。祭隻辛苦地捱到了琴會終末,強撐著聽著茗國處宣讀了晉入下一級的琴師名單——夜闌自是以榜首居於其中的,卻也並未見他麵上有什麽高興的意思,隻照舊垂著頭,像是沉思一般。

    祭終是聽得旁席議論,今次琴會,國主府並未前來,雖然以初場水準之參差,國主府委實不必來,但在多年的琴會中畢竟少見,加之聖女尚年幼,國主大概也難以放心她代國主府前來坐鎮吧。

    然而今日已是終場時無謂的言辭中,卻有眾家的仆婢自燈火不及的暗處行至席間,向著主人附耳進言,聞者莫不色變。就在祭與晴都覺著有些莫名的時候,也有一人已經來到了滄舒的席前,隻恭敬地遞上一紙便箋,晴頗為意外著打開來看,麵色也在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晴在閱畢後無聲地將薄紙以魔力燃成飛灰,隻遠遠迎住對麵舟玄家二人的目光點一點頭——對麵舟玄分家之人,也是剛剛退走。

    舟玄雁的率先起身便是回應,晴也再不停留,隻低低地向洛歐斐傳了一句話,他便也站起身來,攜著祭退席而走。

    青陽武脈匿於垂岩鎮吳家,午時全滅。

    隻這樣短短的字句卻激到了今次琴會最關鍵的點上——青陽。首日琴會中並無過分驚采絕豔之人,若非青陽若歌有意壓製自身實力,便是他根本不在今次的琴會中,然而就是在這樣模糊的時刻裏,作為最敏感一方勢力的青陽,竟是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在觀者麵前出場了。

    輦車行的飛快,而茗國的地域也未有多廣,垂岩鎮隻是茗國西部一處中等規模的市鎮,吳家在此也稱不上是作威作福,隻是憑著些微家傳的武學顯得比普通人壯碩利落些。原是不值分毫提及的事情,卻終是因著青陽的沾染,將各方的目光紛紛拉了過來。

    有心查看的眾家紛紛在黃昏之前趕到了垂岩鎮,祭隻在輦車窗柵中看到描著垂岩字樣的界碑時,鼻端就已經嗅見了一股極是讓人不適的焦糊味道,當下眉頭便已經狠皺起來。洛歐斐似是覺察一般看她一眼,並未多言。

    祭再次離開輦車時,直接撞進她視野的便是大道盡頭大片扭曲著的黑色廢墟,卻不像是被大火燒過的痕跡,反而像是有什麽東西將整座府邸整個兒腐蝕掉了一般,隻留下那漆黑的,近乎是融化了一般的牆壁,像是帷幕一般飄蕩著垂掛在尚能夠看出框架的梁柱之間,風過時飄蕩起來,仿若棲滿了黑翼的蝶。

    祭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損壞效果,隻覺的那一息氣味——稱不上刺鼻,卻令人極端不適——仍舊徘徊此處,本能地想要退避開去。

    廢墟邊界明顯,被腐蝕掉的內部,連土地都沒有了正常的色彩,不少圍觀的鎮民站在邊界之外議論指點,卻像是恐懼著什麽事物一般,分毫不敢越過那條邊界。而早到的幾家,譬如沐家與舟玄,都已經向著周邊圍觀的人開始打問了。

    祭眼見著舟玄雁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舟玄哲與圍觀之人交談,一邊自腰側將那把黑鞘的長劍解了下來平舉而起——連鞘帶劍,輕輕向著麵前不遠處一堵似乎曾是高牆、現下隻是掛在細瘦橫梁上的黑色紗幔撩去。那劍鞘隻是剛剛觸及飄蕩著的輕薄紗幔便發出了極響亮的嗤地一聲,舟玄雁當即將劍收回,而劍鞘的底部已被灼出一個大洞,清晰可見劍刃鋒銳明光如鏡。

    她似是極厭惡一般地皺了皺眉頭,向後退了一步。

    祭在晴的麵上捕捉到了一種十分扭曲的表情,或許是厭惡與恐懼的結合也說不定。另一邊的舟玄哲也停止了詢問,與舟玄雁一道轉來了滄舒家。

    “看來茗國境內並不幹淨。”洛歐斐垂著眼眸道了一句,似乎是提醒,也像是感歎一般,舟玄雁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別過頭去,麵上凝重與厭惡兼有地盯著那一片片飄蕩的黑色帷幔,風過的時候,它會掉些細碎的、灰燼一樣的東西下來。

    人群再起騷動,祭轉過頭去看見人群之外,一輛垂掛著曳地白色紗幔的輦車緩緩駛來,纖華重疊的縐紗間以碧青的絲線描出細碎的新葉,似有人坐在重疊的縐紗之後,任憑著輦車向人群緩慢駛來。

    車內人似乎並無露麵的意思,但沐家的三子接連上前問安言談,隻那般恭敬的模樣,便教人心生了猜測。畢竟在茗國境內,三族已是最大的勢力,沐氏兄妹的衣裝間也未掩去沐家的家紋,能令沐家尊敬如此的,大概也隻有茗國的國主府了。

    因著距離,大多數人難以聽見國主是否向沐家交代了什麽,隻是長久的未言之後終究起了騷動,那些臆測的字詞,便也不加掩飾地在人潮中洶湧傳播。

    “肅靜——”

    這一聲喊,最終是由沐氏的長兄沐知律喊出,沐家在茗的威望著實不是一般族類可比,原本喧鬧的街市立即像是被某種高壓覆蓋了一般安靜,風過可聞。

    良久良久,重疊紗幔之內才響起了年輕女子細弱柔順的聲音,聽得出有些中氣不足,卻含了命令一般的堅定。

    “我知曉眾家是擔心茗國的安危,”她說著,極是短暫地頓了頓,“我在此,謝過諸位的好意。”

    “吳家一事國主府會傾力徹查,還請諸位不要妄加揣測,我們有足夠的信心證明,此事隻是一起意外。”絮語間的質疑似乎絲毫不能動搖她一般,恍若未覺一般繼續說了下去,“青陽一族因琴會流言卷入此等事件實屬不幸,但茗國仍可作保,今次琴會絕無狂徒以魁首之位謀我茗國,懷纖於此,應還當得起眾家的信任。”

    聽者莫不嘩然,由國主說這樣的話算是極重了,難道青陽若歌與會真的隻是東域市井間的流言?一時間議論之聲四起,而紗幔之後的國主仍舊不為所動,以極是堅定的語氣否認著。

    “茗國立信東域七個千年有餘,難道諸位認為先祖庇蔭之地可輕易與人?”

    “那國主如何解釋這片死地呢?”終究是舟玄哲聽不下去這般官話,隻揚聲問了一句,議論之聲立時安靜,街巷之內無不以驚詫的目光看著這樣一個張狂的小子。“先祖蔭蔽之地絕不與‘人’,卻要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給予‘非人’了嗎?”

    帷幔之後靜了一靜,方才響起國主似是好言勸慰一般的聲音。

    “茗國承淩瑰皇血,得先賢所賜茗息,千載溫養,邪怨之物莫敢侵——”

    舟玄哲卻是聽也未聽,早在國主開口反駁的時候便伸手自夾道樹籬處掰了一截粗枝下來,如甩箭一般甩向一截掛在房椽上的殘破帷幔,眾人眼見著那樹枝根本沒能來得及穿過帷幔,隻在接觸的瞬間就化成了與廢墟同色的漆黑的煙塵,並著一點兒帷幕的殘片,如落葉一般飄蕩下來,觀者輕嘶出聲,而國主的話也適時打住。

    舟玄哲隻冷漠地望了那漆黑的廢墟一眼,拍去了掌間的塵土,複將目光轉回國主飾以縐紗帷幔的輦車上。

    “茗國七千載不受黑噬沾染,是因三大世家竭力作保,”他停一停,那雙眼睛像是要刺穿那輕軟柔靡的素白紗幔一般,“我以為國主會比我明白。”

    人群之中私語再起。

    “世家?那小子剛才是說世家了嗎?”

    “他還說了……”

    “難道這次的吳家也是……”

    “……不可能……”

    輦車之內長久沉默,窈窕影綽。無論如何都難以看出的,是那之後國主的表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議論起來,轉而向著吳家的廢墟指指點點,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沐氏兄妹三個守在國主的輦車旁,沒有說話,卻也互相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夠了!”就在那議論聲幾乎要掀起整個垂岩鎮的時候,輦車內終是響起了女子幾乎有些尖銳的聲音,嘈雜登時靜默,就連舟玄雁也將目光轉向了滿目輕舞的縐紗。

    “茗國乃福澤之地,”國主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使自己的口吻不顯出哪怕是一絲的顫抖,“我說過的話,絕不改變。”

    她未給嘈雜再起的時間,隻伸手在木窗上叩了叩,駕車的侍從便一扯韁繩,引著轅馬轉後,背對著廢墟遠去了。舟玄哲提氣便想要追,卻是一隻手,極是迅捷且穩定地拉住了他,他回頭,映入眼中的是舟玄雁如墨的眉宇間那淩厲如刀鋒的緋色。

    “三公子。”她喚他,平平淡淡。

    然而正是這樣的一聲呼喚,卻讓舟玄哲眼瞳深處那點跳動著的憤怒的光無聲寂滅了。感受著他的氣息歸於凝定,舟玄雁才放了手,仿佛隻是慣常的一勸而已。

    “這樣看來,茗國似乎是不打算承認了,更不要提配合。”她回頭,聽到晴在對著另外的二人說,言辭裏盡是頭痛。

    “無妨的。”洛歐斐已將在廢墟周邊亂轉的祭再度抱了起來,眸光微轉間,卻見一輛銘著白色似冰似花紋飾的馬車隨在國主的輦車之後一道無聲無息地走了。

    “必要的幫助是要尋求的。”他像是補充一樣又說了一句,眼睛卻仍盯著那輛馬車離去的方向,聲音低了幾許,“但在範圍內……終究還是有些事情,做到不成問題。”

    滄舒晴似是沒懂,最後也隻得道了一句。

    “今日已經太晚了,不如先回別館再同長姐計較吧。”

    “不必了。”洛歐斐收回目光,輕輕地說了一聲。

    “什麽?”晴微微怔愣。

    “我想我有一位熟人,可以拜訪。”他這樣說著,便帶著祭走進了開始散去的人潮裏,時近黃昏,那頭本來耀目著的銀白色的發絲,三步兩步便不見了蹤影。

    舟玄雁眉眼裏疑惑更重,卻架不住舟玄哲再喚,舟玄家的輦車已經到了近前,於是她也不再留意,隻一轉身,便同著舟玄哲一道坐進了輦車裏。

    沐家的輦車是最後近前的,沐知律小心翼翼地扶了妹妹進去,方才喚了一聲還在發呆的弟弟。

    沐留歌應著聲收回遠望的目光,視線淺淺刮過一根倒塌的房梁之下一痕雪白的袍裾,再不留意,搭著兄長的手一同坐回輦車,返回梅鎮而去。

    黃昏時泛了些微金紅色的日光像是火焰又像是清泉,流淌著也渲染著光,染得那一痕雪白的錦緞發著微紅的暖光,其上有著孔雀翎紋繡而出的團鸞的紋形,盤繞向左,莊嚴富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