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觀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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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吉普車響亮的汽笛,劃破了冷寂的空氣。
灰白交織的世界裏閃過無數雙黑色的眼睛。一瞬間,熾烈而戒備的目光,都落向了鐵門前鳴笛的吉普車。
“嘀嘀……嘀嘀……”短促地按了兩次汽笛,謝懷衣眉峰一挑,跳下車來——黑色的鐵門前沒有警衛員,大門緊鎖,門窗緊閉,更不像有人活動。綿密而高大的植物覆蓋了大半街區,但依然能辨認出,這裏是高檔別墅。錯落的建築,精致的園、平靜的池塘和嶙峋的假山,分布得別有章法。
可惜、並沒有他要找的人。
幹淨的皮鞋踏上薄薄的冰片,一片清脆的碎裂聲傳來。
謝懷衣正正衣冠,上前叩門。
薛自雪坐在後方車內,疲倦地合起雙目,薛醫生經過一路休息,精力漸複,正借著車窗外逐漸透亮的天光,閱讀手中文件。
“老師。”嶽卓陽依然保持著學生時代,對薛醫生的稱呼,“申城的主要研究機構,在喪屍活動區,我們……”
薛醫生擺擺手,示意他住口,一麵看了淺眠的女兒,一麵一絲不苟地看著手中的文件,道:“謝先生會解決這個問題。”
“他是什麽人?”嶽卓陽小聲問。
薛醫生罕見地瞪了得意弟子一眼,告誡他不要再問,目光卻從文件上移到前方——
謝懷衣一身軍裝,站在凜冽的寒風中。透過了鉛雲的陽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一路小跑,從內門聞聲而出的年輕人身上。
年輕人一麵跑,一麵左右張望,看見謝懷衣一臉肅然地站在鐵門前,頓時硬生生刹住腳步,隔著六七米,問:“你……你是誰?”
如果不是謝懷衣一身軍裝,他可能會轉身就跑。
“謝懷衣。派駐申城臨時指揮官。”謝懷衣簡單介紹,將手中文件,隔著鐵門展示給門內的青年,“你可以來確認。”
年輕人一臉不可思議,驚叫:“你們……你們是從申城外麵來的?”旋即,他的眼睛轉到謝懷衣身後的兩輛車上,驚訝即刻變成驚疑。
“是。”謝懷衣深知此人不敢開門,也不強求:“你們姚副市長在哪裏?”
“市長……”年輕人的聲音立刻卡住:“我……我……”他眼珠轉了半晌,仿佛在確認謝懷衣的身份,目光再次看到謝懷衣手中隨風揚起,白底黑字紅章的文件,神色變了數遍。
謝懷衣靜靜地等待他的答複。
“你們真的是申城外麵來的?”他依然不信,心裏嘀咕:申城裏能開車的人,幾乎逃走了大半,出城的高速上,還不知道堵了多少輛車,沒有被開走的車,也不會有多餘的汽油,不是被車主拿走,就是被別人搶走,誰還會在這個長滿了大樹的城市裏開車?
謝懷衣皺了皺眉:“你可以開門檢查,或者,告訴我姚副市長在哪裏。”
他的口氣隻是加重了幾分,立刻嚇得年輕人連連點頭,又瞥了一眼文件,腳步卻依然不敢挪動分毫。
“在……在,出小區左拐,那裏有個臨時指揮部,市長在……在放糧。”
謝懷衣得到確切地址,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立刻轉身上車,開車就走。
年輕人還僵立在鐵門內,一臉餘悸:“什麽人啊!”
申城掩蔽區,森羅萬象陣中
“沒有!”中年人一聲怒吼,帶著極大的憤恨與不甘,拔高的嗓音,混著不知哪裏的方言:
“這裏早就沒有吃得了!你們!不要!再找我!啊!找我!不如去找你們那些小頭頭!我能管什麽事!你們倒是說說!個個手裏!啊!都有存糧!來老子這裏找!你們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憤怒地揮舞著雙手,仿佛想要把眼前聚集的人都轟走。一時氣不過,反複踱步,腳下積雪融化的冰水,聚成一窪渾濁,被厚底皮鞋踏出點點泥漿。
“有本事你就讓我們進去看看!你在這瞎嚷嚷什麽!你算什麽東西!現在!全申城都聽我們老大的!”有人立刻回罵。
“你們還反了天了!”中年人插著腰怒罵,領帶被劇烈的動作幅度掀上了肩膀。
“叫你的手下讓開!”
“讓開!”
“就是!讓開!讓我們進去!”
一時,不知誰第一個高喊,地下倉庫前,聲浪瞬間揚起。
中年人臉上肌肉一抖,幾乎是瞬間後退了半步,卻生生站定,“你們!你們誰敢!”說著,一把奪過身邊武警手中的槍,雙手抱住,一陣揮舞。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人群。
人群短暫地靜默了片刻。
立刻有人高喊。
“他不敢開槍!”
中年人咧著嘴一笑,狠狠吐了口唾沫:“你說我敢不敢開槍?放在從前,我開槍肯定要丟掉帽子,現在這世道!你說!我敢不敢開槍!”
說著,他猛地用槍戳了戳說話者挺起的肚子。
被威脅者瞬間後閃,卻一不小心摔在地上,硬是哼了半天,不敢再頂下去。
“哼!我說過,這裏麵沒!糧!食!”中年人眉毛猛地挑起,手中的槍劃拉幾下,憤怒的情緒幾乎要衝破槍口!
“唰!”幾乎是同時,所有武警的槍口,都一致對外——說武警也許並不確切,這些人隻是一群持槍的武裝小隊,很多人根本沒有軍裝,甚至有人已經年紀不小。但持槍的姿勢都很專業,顯然是這個副市長臨時招募了一批退伍軍人。
就在此時,謝懷衣的吉普車停在了人群之後,立刻就有人上前試圖盤查身份,卻在看到人來一身筆挺的墨綠軍裝後,驚疑不定地站在當地。
薛自雪立刻跳下車,正要上前交涉,卻見謝懷衣擺擺手。薛自雪立刻停下。
那位姚副市長聲嘶力竭地抱著槍大喊,顯然是一隻手拿不動如此沉重的步槍。正值精神高度緊張,猛然看見,人群外一身墨綠倏然卷來,他立刻頓住,一雙黑豆也似的眼睛,炯炯得盯著謝懷衣。
一時。
眾人全都安靜下來,悉數望向人群外,一身孑然的謝懷衣。
那副市長不愧久經曆練,一眼看間謝懷衣的肩章,驚詫的臉龐立刻變出了親切的笑容,大步迎上去,正要生出雙手,握手致意,卻不料步槍太沉,一時不便。
謝懷衣立正敬禮,神色巋然不變:“姚副市長。”
“你好你好。”中年人喘著粗氣,克製不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重新確認了他肩上的徽章,笑道:“請問,您……是從……哪裏來?”
那眼中放出的光芒,幾乎要把人灼傷。
“金陵。”謝懷衣的回答非常簡短。卻足夠令所有人聽到。
副市長的神色立刻變得非常精彩,震驚狂喜地聲音都在顫抖:“你……你們,帶了多少人?”
謝懷衣神色暗了暗:“一共四個。”
“四……四個!”姚副市長幾乎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沒有將這兩個詞吼出來。可惜,口水已隨著口鼻噴出的白氣濺飛。
謝懷衣不動聲色地定住身前空氣,淡淡道:
“足夠了。”說完,不再理睬他,將手中的調文塞在這中年男人手中,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到倉庫前。
“哎……”姚副市長看著調令,一臉驚呆的表情,旋即亦步亦趨地跟在謝懷衣身後。似乎這才是他的常態。
“這裏有多少覺醒者?”
謝懷衣隻消站在那裏,便能壓住滿場喧嘩。
眾人看著先前還一副歇斯底裏模樣的副市長,此刻正微微彎著腰,跟在這個年輕的軍官身後,已是一片議論,再聽此人發問,竟悉數安靜下來。
謝懷衣微微皺眉,似乎對這些人的遲鈍微感不耐,他再度問:“這裏有多少覺醒者?或者說?異能者?聽到的出列!”
“哎!哎!聽到沒有!這是平京從金陵調來的謝將軍!申城臨時指揮官!都出列!出列!快快快!”姚副市長一眼瞥見謝懷衣微沉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跟著賣力地大吼,手中紅頭文件舞地呼呼生風。
人群中終於三三兩兩走出來十一個人。
謝懷衣沒有再詢問這個副市長,下令給捧著文件的薛自雪:“登記。”
人群聳動了片刻,隻聽謝懷衣道:
“我不管你們之前都幹了什麽!從我到申城開始!這座城市,就實行軍事管製。所有活著的人,重新登記身份,實行統一糧食配給!現在,覺醒者都留下,其餘人可以走了。”
人群陡然爆發一陣議論,突然有人叫到:“什麽時候發糧!再不發我們就要餓死了!”
“就是!什麽時候發糧!”
謝懷衣揚起下頜,等到眾人在他壓迫性的目光下都安靜下來,他才緩緩道:“申城掩蔽區外,有數十萬噸糧食,你們不必擔心。”
這下不止是眾人突然沸騰,連掛了一臉汗水的副市長,也瞪著一雙眼睛,緊緊盯著謝懷衣,好在他還算識大體,沒有當場詢問。
謝懷衣再次等眾人安靜下來,這才回身道:“姚興國。”
“在,我在。”中年人笑了笑,似乎有點兒受寵若驚,謝懷衣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市政係統還有多少人?召集起來,重新登記身份,從明天開始,凡登記者,一人領一分食物,覺醒者雙倍。”
謝懷衣這句話沒有避著任何人,音量不大,卻覆蓋全場。
幾位被薛自雪攔下的覺醒者,立刻喜不自禁。
“憑什麽他們是雙倍?”有人不平。
謝懷衣道:“普通人,如果有誌加入申城臨時巡邏隊,也可以拿雙倍食物!不論年齡,不論男女,能者多得。”
這句話幾乎立竿見影,覺醒者自然沾沾自喜地離開。沒有覺醒的人,也打起小主意,試圖混進巡邏隊多弄一點口糧。眾人心思一散,自然鬧不下去。
這時,有人又叫到——
“要是你們明天拿不出糧食呢?”
“誰能保證,你們明天就能拿出糧食?”
謝懷衣唇邊浮起一點笑意:“你想要看糧食在哪裏,可以,出了掩蔽區,你就能看見。”
看到那樣的笑意,高叫的人立刻心底一涼,再也不敢出聲。哪怕是覺醒者,沒有足夠保命的本事,誰敢離開掩蔽區,眾人隻得將信將疑地離開。到底有沒有糧食,明天就能知道。
待眾人走盡,謝懷衣這才正眼看向姚興國——
這個副市長身量不高,舉止還殘留著官僚們典型的風格。能看出,他原本有一張豐滿油膩的圓臉,此刻卻像被驟然抽去脂肪的暴病之人,鬆弛的皮膚無力地垂掛在兩頰邊。無色的汗珠一粒粒滾落在高檔羊毛衣領上。而此刻卻是隆冬時節。
看著謝懷衣認真得打量著他,姚興國不自然地笑了笑,微微彎下腰,示意自己的親近之意。很可惜,謝懷衣從不理會這一套,徑自問:“這個倉庫裏有什麽?”
姚興國神色變了變,訕笑著回答:“也沒什麽。”
“說實話。”謝懷衣頓住腳步,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眼前的中年男人。
姚興國心裏咯噔一下,嘴唇一抖,隻好硬著頭皮道:“也就是,一點東西,唉……你,嗬嗬……這個麽……你也能理解啊。幹到我這個份上,手裏都有點小東西,就是什麽煙啊酒啊。現在留著也沒什麽用,我都送給你。”
說道最後,他猶豫的臉色立刻變得決絕,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
謝懷衣神色絲毫不動:“我不抽煙,也不喝酒。”
“哦……”姚興國笑了笑,一派熱忱,已經完全看不出心底的想法:“我理解,我理解。”
“申城掩蔽區裏,還有多少糧食?”
謝懷衣拉開車門,指了指右手下令道:“上車。”
姚興國一見謝懷衣親自給他開車,頓覺不妥,搶先走到駕駛座門前,點頭笑道:“我來開,我來開。”
謝懷衣一皺眉,尚未發話。隻聽車門驟然響起警報聲,顯然是這輛車的識別係統,認出了開門者不是謝懷衣本人。
姚興國拉著門把的手,尷尬地一頓,迅速走到另一邊,帶謝懷衣打開車門,才敢上車。
“我們這是……去哪?”他覷著謝懷衣冷肅的臉,躊躇了幾分,這才詢問。
“海邊。”
姚興國立刻變了臉色,那一瞬間的煞白,自然難逃謝懷衣的眼睛。
“怎麽了?”謝懷衣開著車,自如地繞過橫亙街道的巨樹根須。
“大海……大海……”姚興國猛地晃了晃腦袋,卻依然目光渙散,神色不安。
“怎麽了?”
姚興國深深吸了口氣,不自然地笑了一笑,方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見到這種事情,在以前都不敢想象!”
謝懷衣皺著眉,似乎是不滿他的囉嗦。
姚興國一直在小心揣摩著這個年輕人的臉色,此刻自然畫風一轉:“大海邊,升起了一道水牆。”
“水牆?多高?多長?”謝懷衣依然不動聲色,叫姚興國一時怔了怔。
“看不到邊際,也看不到高度,那天上的雲,就像倒水一樣,蓋在水牆上麵,我也就是聽說過,現在,誰敢到外麵去喲。”
話音一落,謝懷衣停下車。
“哎……這是……”中年人一陣張望,發現已經到了自家門口。
“下車。”
“那……您去哪兒?”
“申城最高的地方。”
“我和你一起去……一起去吧,怎麽說,我也該過問過問。”
謝懷衣也不點破他想跟著自己,以免遭遇危險的心思,隻道:“環球中心的電梯應該早就停了,將近五百米高,你能爬上去?”
“咳咳……好,好。”姚興國又擺出一副親切笑容,來掩飾尷尬,旋即幹淨利索地下了車。
目送姚興國走回小樓,謝懷衣這才打開通訊儀。
“薛自雪。”
“到。”
“你陪同薛博士,留在這裏。協助姚興國。”
“是。”
申城,掩蔽區。
木仰之坐在高懸於半空之中的樹頂雪原,忽然神色一動。
舉目望去,無盡蒼青白雪之上,居然有一道身影,銳箭般直拔而起,貼著高聳與黃浦江畔的申城第一高樓光潔的牆壁,一氣掠上樓頂!
速度之迅捷,身形之流暢,實在少見。
木仰之順手放開卷來的長藤,無聲沒入搖動的的樹枝,向前方飄去。
這座號稱申城最高之樓,剛剛落成不久。雖然這些天飛雪連連,天氣不佳。可由於高樓獨特的結構和光滑的牆壁,樓頂積雪並不算多。樓基雖是方形,樓頂卻收束成一線,大雪堆砌,稍稍一震,便有大片雪,倏然劃落,未及砸下,便跌碎成片片瓊玉,散做飛煙,煞是壯觀。
謝懷衣一身縱上,兩側風刀如劈,冷烈森然。天際鉛雲低垂,幾乎觸手可及,雪大片打落在身上,未及融化,便又被狂風吹去,入耳一片轟鳴,竟不辨身在何方。
他悄然凝住身影,還未站定,便看見遠天邊一道雲山當頂壓下,東方一線黃濁鋪排開整個視野。仿佛整個天地,被千重雲山,萬頃黃流兜轉而過。整個申城,就像是重雲漏鬥下渺小的一點孤島,腳下層層蒼碧,亦隻是鋼鐵孤島上一點奪目的點綴!
什麽樣的力量,能翻江倒海,卷起浩浩雲嵐、茫茫水幕?
謝懷衣熟知修行次第。世間法不過出神入化,這是世間鐵律。隻要身在紅塵,修行人最高隻能施展等同於丹道五五陽神顯化的力量!姚興國不懂,所以隻是驚駭,此刻他左思右想竟不得解,一時凝然不語,陷入沉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