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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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

    話音落下的瞬間,詹景冽烏黑幽邃的瞳仁裏分明掠過一道微亮的光。他並不開口,隻是定定望著她的眼眸,觀察其中一絲一毫情緒變化,細致入微。

    直至確認眼前人,真是枕邊那個口是心非的妻子,他高懸了許久的那顆心終於落定,回想這半個月來的經曆,心頭滋味,百味陳雜。

    明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紅燭帳暖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醒來時那個總愛依偎在身邊賴覺,一顰一笑嬌憨可掬的小女人,離奇的不在身邊。懷裏空空落落一片,觸手所及,被褥皆是一片溫涼。

    心頭忽地落寞至極,他匆匆披了外袍要去尋她,撩開床帳的瞬間,見一人正站在幾步遠的地方,戰戰兢兢望著他。

    同樣的衣著服飾,相同的身材相貌,連嘴角若隱若現的梨渦、眼角眉梢流露的神韻,都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可這一刻,他的心卻直直下墜,墮入深淵般寒涼刺骨。

    手心還殘留著那種軟膩如脂的溫熱,不久前還與自己交頸而眠的那個人,如今卻感覺那麽陌生,像是完完全全換了一個人。

    是幻覺嗎?

    他閉上眼,按了按憋脹的太陽穴,再睜開眼睛,重新審視著眼前,瑟瑟發抖如同抖篩的“妻子”。

    十分肯定,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他的嬌氣包會哭會鬧,脾氣比誰都大,天不怕地不怕,怎麽可能會對他流露出又驚又怕的目光?

    她的眼神充滿了防備,沒有任何情感,即使容貌身形宛如一個模子,卻根本不是他心上那一個。

    頓時,他眸光陰冷,語氣寒涼。低沉的嗓音無盡薄涼,毫不掩飾展現出滂沱殺意。

    “你是誰?”

    眼前人一臉茫然,似不知身在何處,尚搞不清狀況隻能顫著聲回答:“我我是章若願,這是哪……”

    “章若願”三個字是他心中一道無人可觸的底限,見事到如今,眼前人仍不知死活冒充自己的妻子,他掀唇冷笑,輪廓冷硬如刀。

    沒等她說完,直接赤足下床,身形如疾風卷勁樹呼嘯刮過,一把攥住她纖細而脆弱的脖頸,俊美非凡的臉上一團冷煞之氣。

    “不論誰人指使,膽敢冒充阿期,本宮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我……沒有……”

    她拚命掙紮著,由於無法呼吸,很快臉色漲得通紅。如同一隻螻蟻於他鼓掌中渺茫脆弱、不值一提。

    令人詫異的是,方才還唯唯諾諾的女人,在瀕臨死亡的關頭,居然釋放出頑強的求生*,眸子中的倔強熟悉非常。

    即使知道於他而言,她命如草芥,仍然用盡全身力氣地抗爭,不肯放棄一絲一毫生存的機會。

    她尖細的指甲死死尅著他的胳膊,胡亂抓著摳挖著。那上麵染著好看的赤紅色華棠丹蔻,就在昨夜,他還不止一次親吻過同樣一雙筍白的指尖。

    醬紫色的小臉、微弱的呼吸、漸趨漸輕的力道,無一不昭示著她支撐不了多久,可偏偏她的眼神裏那份孤注一擲的瘋狂,叫人撼動不已。

    他神思恍惚,隻是片刻猶豫,她已抓住時機咬住他的虎口。

    這一口咬得極狠,猶如亡命之徒,命懸一線的反擊,將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最後一口之中。縱使強悍如他也忍不住吃痛,猛地放鬆了力道。

    就是這鬆懈的一秒,她終於找到機會,如案板上的尾魚避開刀刃,滑不溜秋從他掌中逃竄出去。

    意識到門外有侍衛插翅難逃,她急忙奔向妝匣那邊,胡亂抓了一隻釵子緊緊攥在胸口,目光憤怒、懼怕又仿佛無所畏懼的盯著他,大有拚死一搏的架勢。

    一件連串求生表現,讓人目不暇接又刮目相看。

    他負手站在原地,冷眼旁觀她如跳梁小醜一般上躥下跳,對上她戒備的目光,目光中熠熠閃亮的神采,忽然又覺得熟悉。

    很矛盾不是嗎?

    剛才還是一種陌生人的感覺,可她慌亂卻故作鎮定,絕望到極點仍倔強不服輸的性子,包括一慌亂便下意識咬唇的小動作,都與他的嬌氣包不謀而合。

    究竟是與不是?人殺與不殺?他一生鮮有如此矛盾糾結之時。

    快速在心裏思量著什麽,須臾,他凝了眉,大步走向她。

    “你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和你同歸於盡……”

    色厲內荏的小威脅,他半點兒不放在眼裏,一邊將她緊握的釵子揮出去,一邊上手扒她的外衣。隨著撕拉的裂帛聲,不過眨眼,她身上質地良好的錦衣已化為碎片。

    “你混蛋!”

    她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後退幾步,堪堪抵在梳妝台上,掌下正好是一隻上等的碧雲點翠金步搖。

    接二連三的欺辱讓她羞恥憤怒,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防禦和反擊,等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那隻金步搖已半寸插入他的血肉,鮮血從他肩膀上汨汨流出,瞬間染紅他潔白似雪的寢衣。極致的白與紅,對比出一片刺眼的慘淡。

    她嚇了一跳,步搖從手心滑落摔倒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

    他恍若未覺,目不轉睛盯著她腋下一指寬處的朱砂色胎記,嘴角牽起一弧冷笑。

    “放心,本宮死不了,你也死不了。”

    話落,折身拿了棉被親自為她披上。在她畏畏縮縮,徹底亂了心神的目光中,緩緩說道。

    “本宮免你死罪,保你周全,非但如此,還成全你的野心。從今日起,你如願成為韶清苑之主。你要做的便是保證這具身體不沾一絲病氣,不受半點傷。”

    見她呆呆的,完全聽不懂的模樣,他冷冷嗤笑,話鋒一轉,拍了拍她茫然的臉。

    “好好享受你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光,等找回了阿期,本宮必親手將你剁肉成泥,挫骨揚灰!”

    他冰封著眉眼站起身,打開房門走出去,一眾聽到屋裏動靜,侯在門外的嬤嬤婢女齊刷刷迎上來,看到他肩膀上的傷,一陣嘩然。

    他不去解釋,披了外袍,拂袖而去。

    三年同床共枕,他對阿期的身體甚至比自己都還要熟悉,她腋下有一枚銅錢大小的牡丹胎記,赤如朱砂。因其位置隱蔽,不刻意瞧根本看不出來。

    她素來愛美,又以一身冰肌玉骨為傲,偏偏牡丹胎記顏色如血,她自覺醜陋,時常因此懊惱,不肯輕易示人,沐浴時非不得已從不叫人侍候,連自小服侍的大丫頭也不曾知曉。

    猶記得兩人第一次纏綿時,她遮遮掩掩,不肯給他看。後來拗不過,被他仔細一瞧,竟給瞧哭了,任他百般哄著都不管用。

    樣貌有易容術,聲音也可模仿,唯獨這塊胎記,她諱莫如深,決計不可能複製。

    撕開衣服的刹那,他便知道,眼前這個,確實是他妻子。

    但也是在這確認的瞬間,那隻金步搖刺進了他的肩膀。

    於是,他再次迷惘了。

    即使是三年前,她憤恨得無以複加,都不曾傷過他分毫。

    而今,這個手握步搖插入自己身體,力道沒有收斂半分的人,定然不是她。

    阿期的身體如假包換,裏麵卻是一個想要殺他的靈魂。

    他想了好久,才找到了一個或許合理的解釋。

    也許有擅用巫蠱之術的高人,在阿期身上用了巫術,控製了她的思想。亦或是,直接將另一個人的魂魄移植進她的身體裏。

    移魂換體太過離奇,本屬禁忌之術,不可宣之於眾。更何況出事的還是一國儲妃,這件事必須對外保密,不能給任何人覺出異樣。

    可要他若無其事,對著一個占據妻子身體的人虛與委蛇,決計不可能。

    所以,他順水推舟,以肩膀被誤傷為契機,行冷落之舉,再未踏足韶清苑一步。

    接下來的一個月,是他最難熬的時光,定時朝會處理政事,輔助父皇批改奏折,師從太傅學習治國之道,還要私下動用親信密探全國範圍網絡德高望重的術法大師,調查背後出此陰損招數暗算之人,一個人恨不得劈成幾瓣。

    其中最揪心的,是一無所獲。

    手中可以調動的力量全部出動,召集大師無數,作法招魂、驅邪還本各種方法盡數嚐盡,卻無一應驗。

    繁重的事務壓不住他內心的恐懼,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累積,恐懼一點一滴擴大。他不停尋找,不停忙碌,不肯停下。害怕稍有放鬆,就會有人告訴他——他朝思暮念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那是尋找她的第十九天,他站在太淵池邊她經常坐著發呆的那塊石板上靜靜沉思。身後沾溪照水嘀嘀咕咕,直說那隻掉入池底的白玉鐲。

    他眉心一動,出動東宮上下所有人下池打撈,許久無果。每個人都說找不到,他卻分明能看到距離池中心不遠處隱隱約約的白,不待細想,他縱身一躍,跳入池水親自打撈,接下來意識便有些不清了。

    睜開眼,入目便是她緊咬著唇,睜大眼睛,難以置信看著他的模樣,呆呆傻傻,像個迷茫的孩子。

    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裏,湧動著無處宣泄的情感,濃烈得足以將人吞沒。

    提心吊膽了許多,隻有這一刻,詹景冽終於心神俱定。緩緩伸手從她光潔如玉的額頭、眉眼、鼻梁、嘴唇,一一滑過,久違的觸感從指尖傳至肺腑,渾身像被春水洗過,熨帖不已。

    “阿期。”

    章若願任他溫柔捧著臉,一動不敢動,生怕這一切是幻覺,那聲專屬於他特有的稱呼貫徹入耳,點燃了情緒,淚水頃刻滾落。

    若願取自“遂心如意,諸事若願”,其中包含著章家所有長輩對她的期望。“期”,有願之意,故她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小名——阿期。

    他給取了這個名字,從此,“阿期”便成了他專屬的稱呼。

    他愛極了在床畔一遍遍呢喃著兩個字,也唯有他,能將這兩個字說得這樣動聽。清冽溫涼的嗓音,其中入骨的繾綣,已百轉千回。

    如果說之前還有什麽遲疑,這一刻,再沒有什麽不確定的了。

    她的殿下,終於來找尋她了。

    章若願喜極而泣,所有的情緒堆積在一個點,積壓了太久太久,鼓鼓脹脹,不知該怎麽表達出來。她笑笑哭哭、哭哭笑笑,哽咽得難以言語。

    她喜歡詹景冽,因為他是殿下在現代的部分,跟他在一起,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真的很開心。

    可隻有在麵對殿下的時候,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章若願。除了高興愉悅這些快樂的部分,她也會難過憂傷。在他麵前,她會手足無措,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也會小心翼翼,斟酌措辭怕他不開心。

    怕他生氣,怕他不說話的樣子,也會因為他一個笑容,心裏欣喜開出一朵花來。

    他調動著她的喜怒哀樂,讓她矯情得不能自已,又任性得一塌糊塗。

    章若願猛地撲進他懷裏,低垂的臉頰早已淚流滿麵。

    “你怎麽才來……”

    詹景冽安撫著摸了摸她的臉頰,從被子底下伸手另一隻手,攤開掌心。一隻白玉手鐲正安靜躺在那裏,上麵封了一層厚厚的綠色苔蘚。他默不作聲,用潔白的被子慢條斯理將鐲子擦拭幹淨,白玉雕成的絞絲紋漸漸清晰起來。玉鐲通體透明、細膩瑩潤,跨過了千年的距離,周身流轉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他眉眼不動,執起章若願的右手,端詳片刻,接著便將手鐲親自給她戴上。

    纖細皓潔的手腕,似凝了霜雪,與那白玉鐲融為一體,說不出的合適。

    章若願看著這隻失而複得的玉結同心,再也說不出話來,兩條細嫩的胳膊緊緊攀著他的肩膀,用肢體行動表達著自己的歡喜。

    詹景冽鎖了她的腰肢往上提了提,近乎虔誠般在她眉心印了個吻,隨後緩慢又鄭重地把她抱緊再抱緊,緊到呼吸艱難也不願鬆懈半分,兩個分離許久的半圓終於如願鑲嵌到了一起。

    這一切,語言顯得那麽多餘,他們唯一想的,就是用盡雙臂的力量,將彼此融為一體。

    “咳咳!”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戲謔的輕咳打斷了相依相偎的兩人。章若願聞聲回頭,楚辭擁著章若儀站在門口,正好整以暇望著他們,俊朗麵容上掩飾不住的揶揄。

    “可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的,隻是在門口等了十幾分鍾,見你們沒有任何要分開的意思,所以善意提醒一下兩位——該吃飯了。”

    言罷,他揚了揚手上的飯盒,拉著章若儀大搖大擺走進來。

    視線從兩人十指緊扣的雙手間掠過,詹景冽平淡無波,不見波瀾。

    章若願看在眼裏,還沒想好怎麽圓場,楚辭已經放下飯盒,噓寒問暖。

    “怎麽樣?醒來之後,沒什麽不舒服的吧?”

    詹景冽目光沉沉,嘴角緊抿,沒有說話。冷凝的麵色昭示了他不甚愉快的心情,氣氛一下子古怪起來。

    兄弟多年,楚辭自問了解詹景冽的為人,做事也十分有分寸。向這種當麵被人視若無睹的情形,還是第一次。他倒沒有生氣,隻是悄然轉向章若願,示意她解惑。

    章若願急忙站起來,笑著解圍道:“他才醒,還沒過勁兒呢,我剛剛醒來的時候也是這樣,嗓子疼,沒辦法開口說話。你和姐姐吃過飯了沒?要不你們先去吃飯?”

    這個解釋雖然經不起推敲,倒也合情合理。楚辭探究般看向詹景冽,明顯感覺他情緒不對,一臉陰沉。不過這種情況並不適合刨根問題,索性順著章若願的意思點點頭。

    “也好,我跟若若去吃飯,有事兒打電話。”

    說完便一起出去了,兩人外形般配,十分登對,視線裏楚辭的右手還搭在章若儀腰上虛攬著,很是親密的樣子,儼然是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

    詹景冽注視著他們相攜而去的背影,不帶感情地開口。

    “他們兩個算是稱心如意了。”

    他麵無表情,讓人聽不出嘲笑或是諷刺。不過,作為一個男人,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跟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了,再寬闊的胸懷,心裏多多少少總會有不舒服的吧。

    章若願有些摸不準他心裏的想法,卻知道這個話題不啻於死結,是無論如何不該繼續進行的。雖然很不高明,還是硬著頭皮選擇轉移話題。

    “你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他搖搖頭,看著她,眼神裏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你都知道了?”

    指的自然是楚辭和姐姐的事,章若願點點頭,覷著他的臉色,見他仍是沒什麽情緒的平淡樣子,忍不住道。

    “你生氣、憤怒、憋屈都可以發泄出來,就是不要裝作若無其事悶在心裏。你這個樣子,我心裏難受。”

    她寧願他大發雷霆,衝冠一怒,也不想見他這樣引而不發。明明他才是最有資格憤怒的那一個,卻偏偏克製到現在。

    最叫人心疼的是,他所有的隱忍,都是因為顧忌她。

    在她麵前,他不曾說過姐姐一句不是。

    在她麵前,他也不會對楚辭和姐姐冷言相向。

    他越是這樣默然不語,她心裏越是百爪撓心的疼。

    “對不起。”

    我始終欠你這一句“對不起”,祖父、祖母、父親、哥哥、姐姐,我在乎過很多人,卻唯獨忽略了你。

    詹景冽眼眸如潭,深不見底,半響,才摸摸她的腦袋,喟歎一聲。

    “過去了。”

    抬起章若願猶自愧疚的小臉,讓她麵對著自己,沉聲說道。

    “你確實很惹人生氣,尤其是倔起來就是不肯跟我好好過日子的時候。

    可氣有什麽用?我們是夫妻,從禮成那一刻開始,我們即成為生死與共的一體。至疏至冷是夫妻,至親至近也是夫妻,為何不讓彼此都舒服快活一些?

    負麵情緒每個人都有,我也不例外。可現在的我,並不感到生氣,也不會因為無關緊要的人或事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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