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物是人已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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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便從慈慶宮傳出了太子遇刺的消息,第二日就鬧得整個皇宮沸沸揚揚的。
周太後知道了之後震怒不已,一再要求皇帝朱見深徹查此事。其實這件事情不用徹查,眾人也都會在心裏將矛頭指向一個人,隻是不敢說出來而已。
永寧宮這幾日一直都籠罩在一種緊張陰鬱的氛圍裏,連宮女太監們平日裏經過此處都是小心翼翼的,一臉的神色惶然,唯恐惹上什麽無妄之災一樣。
宮裏的人私底下紛紛議論,都在說萬貴妃如今已經病入膏肓,皇上為此整日裏心情鬱結,連脾氣都變得暴躁了不少,宮人們一個伺候不好就很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
對於太子遭到刺殺一事,皇帝朱見深為了堵上悠悠眾口,煞有介事地派了幾個人下去查了一番,然後隨便找了幾個替罪羊給處置了,算是對眾人有個交代。
而相較於永寧宮那裏的陰鬱壓抑,東宮那邊卻是沒有什麽異常。雖然遭到暗襲,並且自己遇刺的事情最終也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但太子殿下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氣惱或者抱怨,性子依舊如從前一般溫和寬厚,無論對誰,麵容上的笑意都是半分不減。
隻是慈慶宮裏最近多了些人事變動,換走了一批宮女太監和錦衣衛,並且這件事情整個過程都是由太子親自經手的。
另據說禁衛軍三大營也有小部分換血,不過因為這都是外廷的事情,又牽扯到家國大事,所以宮人們私議此事的不多。
漪喬也是無意間聽到爾嵐說起,才知道這些外廷的消息的。她直覺這些變動和那晚的事情有關。葉落而知秋,她猜測著這應該是祐樘反擊的開始。
他要著手開始撥亂反正了麽?如今朱見深眼看著萬貴妃一病不起,自己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他之前耽於奢靡的生活,信教煉丹不說,還專門讓傳奉官們為他煉製春|藥,吃了之後便四處留情,整日胡天胡地地過著,身體早就被掏空了。眼下萬貴妃病重,他鬱結在心,更是雪上加霜。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成化朝持續的時間並不是特別長。算起來,現在是成化二十三年,她依稀記得這是朱見深在位的最後一年了。那麽也就是說,離新君繼位已經不遠了,這朝堂內外馬上就要變天了。
他快要登基了誒……那麽,她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重獲自由了不是麽?可她想起這個卻是一點都不覺得開心,果然還是心裏存有牽絆,真是沒出息……
漪喬一邊給小耳朵喂著食,一邊轉著這些念頭,麵上愁眉不展的。由於她在神遊天外。所以也就根本沒注意到身後那個人的到來。
“喬兒,在想什麽呢?眉頭都皺到一起了。”祐樘抬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眉心,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漪喬微訝地抬頭看他,隨即又偏了偏頭避開他的觸碰,垂眉斂目地道:“殿下今日怎麽這麽閑?”
他凝眸覷了她片刻,隨即淡淡笑了笑:“我想來和喬兒說說話。”
“多謝殿下掛懷,不過臣妾私認為還是處理政事比較重要。”
“怎麽我剛來,喬兒就開始下逐客令了呢,”祐樘苦笑一下,“我原以為那晚喬兒舍命相救……”
“別提那晚的事,那是我當時沒考慮清楚,所以又辦了一件傻事,”漪喬懊惱地按了按額頭,“我真是不自量力,殿下怎麽會需要我來救。”
“可喬兒難道不覺得,”祐樘微斂起容,“不及多想之下作出的選擇更能反映出內心所想麽?”
“是。可那又如何?殿下想借此說明什麽呢?說明我還是放不下你麽,”漪喬嗤笑一聲,“那日在宮外之時我便很坦然地承認了我對你的感情,對於此我也從未打算逃避。但我也說了,我想解脫,想放下。我為什麽要為了一個不**我的人而執迷不悟地等在原地呢?不過我想我很快就要熬到頭了,我希望殿下到時候能夠言而有信。”
祐樘靜默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麽,琉璃一樣的漂亮眸子罕見地有一瞬間的失神。他今日的麵容格外沉靜,唇邊習慣性的笑容也隱隱透著一絲虛浮無力。
“喬兒就這麽想離開我麽?”他忽而抬眸,扯出一抹笑容,聲音裏竟是挾著些微的淒涼之意。
漪喬心裏一動,覺得他今日似乎有點不對勁。她忍不住轉眸用判研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然而卻是一無所獲。
她想到這幾天宮人們在私底下議論紛紛的事情,便隨口詢問道:“萬貴妃病重是不是和你有關?還有,上次她把我調包到底是怎麽回事?居然還想用那麽下作的手段來對付我。”
“她自己要生悶氣,我也沒法子。我看她是自知自己時日無多,想做最後一搏,結果就想出把你調包這麽個主意。她想借此此套出我的底牌,當然,如果能順手除掉我最好,到時候不敗露便罷,敗露了罪名就加在你頭上。至於她後來要對你使出卑鄙的手段,我猜測應該是要給你找一個謀害我的理由。”
“造成我和人私通被捉奸,然後起了歹心的假象?”
“嗯,”祐樘唇角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我原本想再和她周旋些日子的,但她此次的所作所為真的觸怒了我,我沒興趣再和她過虛招,直接釜底抽薪更痛快些。這也正是我這幾日在做的事情,喬兒雖然處在深宮,但也應該聽到了一些風聲。”
漪喬點了點頭,隨即又想到了什麽似的,輕笑一聲道:“觸怒了你?殿下也會生氣麽?我還以為殿下一直都是一派和氣的呢,真的很難想象你動怒的樣子。”
“人總是會有個脾氣的,”他眸光在她身上流轉一番,“我說我這次被觸怒是因為你,你信麽?”
漪喬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他緩緩地呼出胸臆間的一口濁氣,瞬間的一滯之後,重新掛上慣常的笑容:“我不打攪你了,喬兒繼續喂鴿子吧——我今晚可能會回來得晚一些,喬兒隻能獨自用晚膳了。”
言畢,他一回身便消失在了漪喬的視線裏。她望著他飄飛的衣角,仿佛能聽到一陣悠長的歎息盤亙在空氣裏,久久不散。
夏日的天氣陰晴不定,白日裏還豔陽高照,到了晚間便下起了滂沱大雨。
他說會晚一些回來,還真的有夠晚。
漪喬望著窗外被雨水潑澆得抬不起頭來的芭蕉葉,麵色又沉了幾分。她沒有收回目光,眼簾微闔,開口衝一旁的爾嵐問道:“什麽時辰了?”
“回娘娘的話,已經快到亥時了。”
她輕“嗯”了一聲,便又陷入了沉默。
“請恕奴婢多言,娘娘可是在擔憂殿下?”爾嵐察言觀色了很久,遲疑著問出了口。
漪喬轉頭看爾嵐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是什麽也沒說。她總覺得心裏有些不靜。
“殿下如此晚了都還未歸來,想是手邊事務冗繁給耽誤了,娘娘不必擔心。”
“可是派出去打探的宮人說他早就離開了文華殿,而且人也不在外廷。”漪喬望著越來越大的雨勢,幽幽地開口道。
爾嵐一時不知該如何勸她,無措之下正想去給她沏一杯茶,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轉身激動地對漪喬道:“娘娘!奴婢想起一件事情,奴婢知道殿下如今身在何處!”
漪喬在聽完爾嵐接下來說的話後,神情變得很是複雜。原本爾嵐是主動要求到那裏尋他的,但卻被漪喬給駁了回去。她鬼使神差地想要親自跑一趟。
夜色淒迷,大雨滂沱。
震耳欲聾的雷聲自濃密的雲層裏傳來,沉悶而壓抑。刺目的閃電毫不留情地將天幕撕出了一個大口子,就仿似猛獸的巨爪撕爛獵物一樣,看得人觸目驚心。
漪喬撐著傘,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雨點被風吹刮著灑得到處都是,她手裏的傘根本頂不住那麽多的雨水,一身宮裝早就濕了大半。
在一個認識路的宮女的指引下,漪喬終於來到了她此行的目的地。她抬起頭,隔著一層雨簾隱隱約約看見高處懸著一塊斑駁破舊的匾額,上書“安樂堂”三個大字。
安樂堂的掌房官見太子妃親自駕臨,趕忙殷勤地接待了她。當漪喬問及太子在哪裏時,那老頭卻是一臉的難色。他抓耳撓腮地吭哧了半天,一張滿是褶子的老臉都皺成了包子褶兒。他一個勁地給漪喬賠笑臉,奉承恭維的話倒是說了不少,就是沒有一句在點兒上的。
漪喬眼下沒耐心和這老油條磨嘰,最後直接拿出太子妃的架勢用他的命做要挾,那老頭見她真的動了怒,才猶猶豫豫地說出了祐樘的所在,並且不住地向漪喬解釋說,是太子殿下吩咐他不要讓任何人前來打擾,所以他才這麽為難。
被爾嵐說對了,原來他真的在這裏。漪喬不由在心裏暗道。
穿過幾處破舊的院落,一排簡陋的連房便呈現在漪喬眼前。
安樂堂是老弱、戴罪或者重病垂危宮人的暫住之地,等於說是給宮裏將死的下人們準備的臨時安置點。所以,其破敗淒涼可想而知。
那幾間連房上麵的瓦片都已經不全,就那麽勉強矗立在風雨裏,像個顫巍巍的老人一樣,讓人隨時都擔心它會倒塌下來。
在這樣的淒風苦雨裏,一個清臒頎長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一片陳舊破敗之間,脊背挺得筆直,一動不動。
這麽大的雨,他居然沒有打傘。
漪喬不由蹙起眉頭,下意識地快步走上前去,將自己的傘撐在了二人的頭頂上。
“喬兒,你怎知我在此處?”他背對著她,聲音有些生硬。
“爾嵐告訴我的,她記起來今日是紀淑妃娘娘的忌日,”說到這裏她頓了一下,“她說你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來安樂堂一個人呆上很久。”
走得近了,漪喬才看清楚他此刻早已經渾身濕透,雨水小溪一樣不斷地順著他的發絲淌下來,衣服**地貼在身上,更顯出他身形的清瘦單薄。
他默然許久,才輕歎口氣,嘴角溢出一抹苦澀的笑:“是啊,今日是母妃的忌日。十一年了啊,她已經離開我十一年了。”
漪喬閉了閉眼睛,不知道此時應該說什麽好。她如今也是和母親分離,所以多多少少能夠體會他的心情。
“我六歲之前都一直呆在這裏,如今十幾年過去了,幼時容身的舊屋還在,可那個會哼唱歌謠為我驅散孤獨和害怕的人卻早已與我天人永隔。所謂‘物是人非’,我想,也不過如此。”他的語調極是平和,低沉的嗓音裏帶著顯而易見的追憶和懷念,似是對著漪喬說的,也似是對著他自己說的。
“雨越下越大了,你在這裏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我們回去吧。你淋成這個樣子,小心生病了……”漪喬說著說著突然止了聲,緊接著尾音一降一揚又補上一句:“政事就無人處理了。”
他略一低眸,輕輕一笑,卻是說起了另一件事:“喬兒,你知道母妃的臨終遺言是什麽麽?”
漪喬一愣,試探著開口道:“莫非是……”
“她讓我將來登基之後撥亂反正,澄清大明這潭積了好幾代的渾水,務必做一個好皇帝,為百姓帶來福祉,”他的目光隨意地往四周掃了一下,“母妃進宮之前雖然是土官家的千金,但也是深能體會這世道有多黑暗,尤其是在入宮了之後。所以她惟願我即位之後能結束這樣的黑暗,還世間一個清明。”
祐樘緩緩轉過身,光華流轉的眸子在沉暗的夜色裏熠熠生輝:“我當時便告訴自己,我不僅要在皇宮這種地方存活下來,我還要變得強大,要保住自己的地位,隻有這樣才能不受製於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完成母妃的遺願。哪怕我吃再多的苦,哪怕雙手沾滿了鮮血。”說著,一縷譏諷的笑便從他的嘴角流溢而出。
他這麽一轉過身,漪喬才驚覺他的麵容簡直比紙還要蒼白,濕發淩亂地貼在他的額頭和臉頰上,越發顯得他整個人憔悴不堪。她都覺得他此刻像是薄薄的一層紙塑成的,隻要風一吹或者雨一淋,就有可能被摧折掉。
不過他能對她說出這番話,漪喬還是頗感意外的。從他的神情語氣來看,她願意相信這是他內心真實情感的流露。
大雨一點停的意思都沒有,他們腳下的水窪都積了快兩三寸深了,頭頂上的雨滴還在狠狠地往傘麵上砸去。
漪喬下意識地想把他拉走,然而剛一碰到他的指尖,便被那駭人的冷意給嚇了一跳。
“你的手怎麽那麽涼?”漪喬蹙著眉頭執起他的手,接著又查看了一下,發現他身上臉上也是涼得駭人。如今雖是夏季,但淋了這麽久的雨,不犯冷才怪,尤其這還是在夜間。
漪喬心裏瞬間冒上一股火,沉著臉衝口而出:“我不來找你,你就要一直在這裏淋雨不打算回去了是不是?你明知道自己的身體……”
“那我以後天天淋雨你就天天來找我麽?”他突然出聲打斷她的話。
“你……”漪喬被他的話噎住了,心裏莫名揪了一下,那股火氣頓時便發不出來了。
“我說笑的,”他散淡一笑,又恢複了平日的那副神情,“喬兒,我們走吧。”
他的表情變化如此之快,讓漪喬都不禁懷疑剛剛的他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側了側身好與他並肩撐傘,然而剛準備往前走,便發覺他有些不對勁,她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他,回身的工夫便見他的身體無力地向下倒去。
“哎!你——”她趕忙丟下手裏的傘,上前一步擁住他,支撐住他的身體。
她這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身上那低得嚇人的溫度,感受到他消瘦到何種程度。
漪喬急急地喚人來幫忙,便也就沒有注意到此時他的唇瓣輕輕開合吐出的一句話。
雷電轟鳴,大雨潑灑,似乎要將一切的聲息都盡數壓下去一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