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七章 死別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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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麽難看麽?”祐樘見漪喬幹嘔了一下,頓了一下道。

    “不是,我是想說很……很……”漪喬微蹙著眉頭拍了拍胸口,緩了幾口氣,剛要再說話,然而還沒張口就又是一陣惡心,彎下腰幹嘔連連。

    祐樘下意識地就要上前去為她拍撫,然而他尚未動作,腦海裏倏忽間閃過的一個念頭就令他的神情突然一滯。

    極端難得一見的,他怔怔地愣在當場,目光一瞬不瞬地膠著在了她身上。

    他的眼眸裏浮現出一點驚疑不定,隨後滴墨入水似的溶溶化開,漸漸激蕩起來,鋪陳開去,最終沉澱為唇邊一縷會心的淺笑。

    他上前扶住她,一邊輕拍她後背一邊笑道:“看來我這身衣服真是難看得緊,把喬兒惡心得不輕。”

    漪喬幹嘔了半晌,抽空轉頭斜了他一眼:“我都這樣了,你還笑!我最近腸胃好像不大好,總是沒什麽食欲,不過之前似乎也沒有像今日這樣幹嘔得這麽厲害……怎會是被你這身衣服惡心的,我想說實在是很好看來著——華貴大氣,卻又掩不住你骨子裏的清雋和潤。陛下盡可放心,陛下底子在這裏擺著,穿什麽都好看。”

    “喬兒真是越發會說話了,”祐樘含笑拉著她直起身,溫柔地幫她攏了攏鬢邊的碎發,“喬兒既是發覺不對,為何不與我說呢?難道是想給我一個驚喜?我這就差人宣太醫過來。”

    “食欲不振而已,宣什麽太醫……”

    “喬兒真覺得隻是食欲不振?”

    “那不然呢?還能有什麽?”

    “譬如說,”他一雙溫柔繾綣的漂亮眸子裏盈滿笑意,湊近她低聲道,“我們的那個賭約,你輸了。”

    漪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愣了一下才醒悟道:“你是說……我懷孕了?這……這不太可能吧……”

    他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大概是了。喬兒為何不敢往這個上麵想呢?我近來太忙了,一些細枝末節處難免顧及不到。可有無端倪,喬兒自己不是應該發覺的麽?”

    “你、你是說葵水?這個月好像確實還沒來,不過我想也可能是不規律……這都大半年了一直都沒動靜,我最近隻是不怎麽想吃東西而已誒,”漪喬說著說著漸漸垂下頭,“而且,我怕白高興一場……哎哎,你幹嘛?”

    祐樘溫柔地反手握了握她拉著他袖子的手,笑言道:“差人宣太醫過來瞧瞧,看我是不是真的快當爹了。”

    漪喬見他叫來了兩名在外麵守著的內監,仔細囑咐了幾句之後,便讓他們快去快回。她無意識地將衣袖攥在手裏,一顆心突然擂鼓似的激跳個不停,震得她莫名其妙緊張起來。

    祐樘似是平穩了一下情緒,才轉回身。他瞧著漪喬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斟酌了一下,踟躕著道:“呃,其實……我也會診脈,隻我畢竟不是大夫,怕診得不準……要不喬兒先讓我把把脈?”

    漪喬正自緊張,忽而聞聽此言,抬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揶揄一笑:“誒?原來陛下也緊張啊?”

    他垂下眸,訕訕地笑了笑:“那是自然。又當爹又贏了賭約,我這可是雙喜臨門。”

    漪喬癟了一下嘴,正要說什麽,卻被他拉著坐了下來。她見他起身走到一個圓角櫃前,打開櫃門後停留了片刻。待他回身折返時,手裏已經多了一個緗色緞麵的小巧脈枕。

    那脈枕裏麵應是填了香料,他拿得近了便有一股清新淡雅的蘭草香幽幽襲來。漪喬發現那脈枕做工極其精致考究,上麵細致地織繡著雙獅滾繡球的歡騰場景。那一對神氣活現的獅子根根毛發畢現,此刻正互相瞪著燈籠大眼跟對方揮爪對峙。

    漪喬忍俊不禁地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陛下居然還藏有這種小玩意兒,好有趣——誒?那裏還有一個?”她無意間瞥到半掩的櫃門後露出的另一個鑲著琥珀瑪瑙的如意形脈枕,不禁探頭看了過去。

    “那個是玉石做的,眼下用的話我怕會有些涼,故而特意拿了這個。”祐樘輕輕拉過她的手放在脈枕上,笑著隨口解釋道。

    合著他冬夏各備了一個?是給他自己準備的還是給她準備的?漪喬怔了一下,不由在心裏嘀咕道。

    祐樘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那點小心思,隻斂了斂容,動作嫻熟地分別搭三指於她的寸、關、尺三部上,眼簾微闔,開始凝神切脈。

    漪喬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麵前的人,目光中滿是好奇和探究。雖然他平日裏溫柔淺笑的樣子宛若微醺的和風,足以令人陶陶然,但她更喜歡看他聚精會神做事的樣子,那是他尤引人注目的另一麵。

    “喬兒。”突然,他出聲抬頭,打斷了漪喬的思緒。

    漪喬心裏猛地一緊:“怎……怎麽樣?”

    “你的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應指圓滑,往來之間有回旋前進之感,自‘尺’至‘寸’更是有如行雲流水一般。”他麵上神色未有稍緩,反而愈加嚴肅。

    漪喬見狀心裏有些發毛,怔怔地試探:“那、那是什……什麽意思?我不會是得了什麽病吧……”

    “這是滑脈,亦即素日常說的……喜脈——喬兒你要當娘了。”祐樘說話又穩又快,但卻似在極力壓製著什麽。

    漪喬瞬間瞪大了眼睛。

    “關上一動一止,表明你已有孕近一月,”他修長的手指依舊搭在她的脈門上,眼眸低垂,睫毛微顫,“並且,左手尺脈較激,胎兒或為男。”

    漪喬瞠目結舌地緩緩轉頭。她突然被這個消息砸中,壓根兒來不及消化他的話,一時間竟隻能傻愣愣地呆看著他。

    她之前根本沒抱什麽希望,始終覺得可能會是一場空歡喜。畢竟她已經被打擊了這麽久,甚至都開始頹唐地懷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忽然在這個時候告訴她這個消息,她此刻的驚喜振奮已經不是任何言語可以表達的了。

    “喬兒,”他的麵上洋溢著鮮見的激昂興奮之色,忽而雙手緊緊包覆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然,“我們有孩子了喬兒!我們有孩子了……喬兒,喬兒?”

    漪喬經他一番低喚才如夢初醒,鼻子一酸,眼前霎時罩上了一層水殼子。她緊咬著下唇,猛地傾身緊抱著他,下巴抵在他肩頭,含淚微笑道:“是啊,我們終於有孩子了,真好……”

    他麵上滿是掩不住的笑意,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臉頰:“方才高興傻了,嗯?”

    漪喬窩在他懷裏又哭又笑:“我……我都要以為自己真的不能生了……”

    他瞧著她那樣子,一時失笑連連,也不顧她的淚水洇濕了他新製的龍服,將她又往他懷裏擁了擁。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幫她擦眼淚,一邊哄孩子似的在她耳旁呢喃軟語。

    兩人正相擁低語,就聽到外間通傳說太醫院院使並幾名醫士到了。祐樘望了望窗外混攪著點點燈火的夜色,嘴角浮起一絲輕淺的笑。

    此刻雖然已經將至二更天,但因為是除夕夜,宮中的鼓樂喧鬧暫息,但各處都是彩燈高懸,一派歡騰熱鬧的景象。

    然而太皇太後卻是沒多少好興致。掐指算算,自家孫兒大婚已經快四年了,她都還沒抱上曾孫。為了逼迫他多娶幾個,她各種狠絕的手段基本都使盡了,卻愣是行不通。她不過是想抱個曾孫而已,怎麽就這麽難呢……她老人家怎麽想怎麽憋屈,以至於方才孫兒來問她明日命婦朝賀的事情,她也沒有好臉色給他。

    越想心裏越是堵得慌,那些個小輩兒簡直是要活活氣死她!太皇太後長歎一聲,打算早早安寢,暫且不理會這些糟心事了。

    然而就在此時,乾清宮的管事牌子突然跑來寢宮外求見。太皇太後原本要將他打發回去,但是聽進來通傳的近侍說是聖上有要事命他前來奏稟,這才耐著性子準他進來。

    那管事牌子一進來就恭恭敬敬地朝著太皇太後行了個大禮,滿臉喜色地叩頭道:“太皇太後,大喜,大喜啊!皇後……”

    周太皇太後不耐煩地皺著眉頭打斷他的話:“這宮裏頭還能有什麽大喜?得了,樘兒讓你來捎什麽話兒,快說了了事,我要就寢了。”

    那管事牌子再次頓首,緩了口氣,聲音微顫地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得孕龍種了!”

    太皇太後霎時一驚,噌地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麽?!皇後有喜了???”

    她突然想起來之前自家孫兒曾經幫著皇後騙過她一次,心裏警醒了一下,但隨即轉念想想,樘兒這次擺出這樣的陣仗,肯定假不了。

    “是的,千真萬確!萬歲爺方才已經宣召了太醫院的院使和醫士來瞧過了,太醫們說皇後娘娘已經有孕近一月了,且據脈象看,應為皇子……”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太皇太後一時間喜不自勝,方才還冷冷板著的一張臉轉瞬喜笑顏開。也不要身旁的宮人攙扶,精神飽滿的太皇太後親自走到那管事牌子麵前,讓宮人取了銀錢,厚賞了他,並讓他傳話給祐樘,說她即刻便趕過去。

    “他們倆也真是的,都懷了一個月了才發現,也太大意了,果然是頭一次當爹娘……”太皇太後笑得合不攏嘴,一邊叨念著,一邊命左右速速為她更衣——她眼下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趕去乾清宮那裏親自瞧瞧了。

    由於這幾日一直落雪不止,外頭地麵上的積雪始終有增無減,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披著深濃的夜色,三個提著六角花梨木琉璃燈的內監急匆匆地自乾清宮往北麵大宮婢們的住所趕。

    與外頭的嚴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屋內的溫暖若春。清雅恬淡的蘇合香絲絲縷縷地沁入屋內的每個角落,裹著融融暖意,越發氤氳出一份怡人的安舒。室內張貼懸掛著福神、鬼判、鍾馗等的畫像,床榻上懸著金銀八寶、西番經輪,門旁更值桃符板、將軍炭,雖是皇宮中寧靜的一隅,但也處處洋溢著新歲的喜慶。

    著一身簇新的海棠紅妝花錦交領襖裙的沈瓊蓮,正懸腕運筆,凝神在一張紅紙上寫對子。

    她平日裏衣著的顏色皆偏素淡,如此嬌豔嫵媚的顏色是極少穿的。這身新衣是陛下前幾日賞賜下來的,當時陛下笑著說她平日裏穿得素淡便罷了,新年時怎樣也得穿得喜慶些。雖然他隻是賞賜時隨口那麽一說,但她卻暗暗記了下來。在那一批新衣裏挑選時,她特意選了身上這套豔而不俗的海棠紅襖裙。

    正旦節不能和親人團聚固然令她難免感傷,但能像如今這般留在皇宮裏,每日侍奉禦前,她就感到心裏算是有所寄托,不致哀思成愁。何況,還有陛下賞賜的那隻白鸚鵡陪著她,她不算孤單。

    這一派寂靜,被突然而起的一陣敲門聲驟然打破。沈瓊蓮動作一頓,擱下了筆。

    她剛打開門,就見一個剛調來尚儀局的女史急慌慌地闖進來,指著外麵道:“沈姑姑,何公公來傳陛下的口諭了!”

    她話音未落,便見一身穿雙袖襴蟒衣、頭戴天鵝絨煙墩帽的內監走了過來。來人瘦長臉,長相端方,看到沈瓊蓮後,便將手裏的宮燈交給隨他同來的一個小火,繼而朝沈瓊蓮拱手作揖。

    沈瓊蓮當下便認了出來,來人正是陛□邊的長隨何文鼎何公公。她向何文鼎還了禮之後,見他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不禁問道:“敢問何公公,可是有何喜事?”

    何文鼎笑逐顏開地道:“沈姑姑還真說中了,確實有喜事啊!”

    “外頭冷,何公公不妨進來慢說。”沈瓊蓮正要將他請進去,卻見他笑著連連擺手:“不必了,咱家是來傳萬歲爺口諭的,傳到了之後還要去跟萬歲爺回話——萬歲讓咱家知會沈尚儀一聲,明兒個的命婦朝賀給免了,尚儀局上下明日就不必忙活了。”

    沈瓊蓮倍感突然,心知臨時免除朝賀必有緣故,忙問道;“敢問何公公,此乃何故?”

    “沈姑姑還不曉得?哎呀,皇後娘娘有喜了!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如今皇太後和太皇太後聽說了之後都趕過去了,乾清宮眼下熱鬧得緊呢!”

    沈瓊蓮一愣。

    “要說啊真是趕巧了,明兒個要過正旦,今兒就查出中宮有孕,真是喜上加喜啊!太皇太後可是盼了許久了,親自趕來乾清宮問長問短的。這不,她老人家怕累著皇後,當下就跟萬歲爺說免了明日三宮的命婦朝賀。太後也覺甚好,萬歲素來厚寵皇後更不必說,這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

    何文鼎見沈瓊蓮有些出神,以為她是在思慮著尚儀局上下的安排變動之事,沒有多想,又拜祝了幾句,說了些辭舊歲的吉利話兒,便回乾清宮回話去了。

    沈瓊蓮默默折回屋內,無意識地走到鸚鵡籠子前。她望著籠中的那隻白鸚鵡,一時失神。也不知緘默了多久,才輕聲道:“中宮有孕,想來陛下終於得償所願了……”

    那隻通體雪白的葵花鳳頭鸚鵡撲棱著翅膀啄了幾下籠子,尖聲學舌道:“陛下,陛下!陛下得償所願,得償所願!”

    沈瓊蓮苦笑一下,默然回身,收了書案上的紙筆。

    所謂母憑子貴,這句話放在皇家尤其合適。若漪喬沒記錯的話,她晨起問安的時候,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對她還是一張厭惡的冷臉,到晚間得知她懷了龍種,就即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都二更天了,居然還親自跑過來看她,又是免去朝賀又是賞賜補品,還熱絡地拉著她問長問短好半天,把祐樘這個親孫兒都撂到一旁了。

    王太後聽到消息之後也趕了過來。不過漪喬覺得她大概是抹不開麵子,見婆婆都親自來瞧了,自己不好拖到明日。

    漪喬一直都認為祐樘是個很低調的人,隻除了他堅持讓她搬進乾清宮和他同住高調秀恩**這件事。而眼下,還要加上今日這件。

    她真懷疑,到了明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身懷有孕的消息了。

    不過話說回來,她今日也算是見識到了他難得一見的另一麵。她以前總琢磨著,除了她死在他麵前之外,還有什麽事能讓他產生激烈的情緒變化,今日算是給了她一個回答——雖然稱不上欣喜若狂,但他臉上滿滿的都是興奮之色,她看了還是忍不住小得意了一把。

    而同時,她也不由在心裏唏噓感慨:別看他平日裏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原來他內心裏這麽渴望能有個孩子。還好,還好她不是不能生,還好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思及此,漪喬不由長長地舒了口氣。

    “喬兒那神情是何意?”遣退了最後一撥伺候的宮人,祐樘轉身眉眼含笑地對她道。

    此時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已經各自回宮,寢殿裏隻他們兩人,於是漪喬說話也就無需拘謹了。

    “我是想到啊,以後終於不用再被你欺負了,”漪喬洋洋得意地朝他一抬下巴,“你再欺負我,我就欺負你兒子!”

    祐樘笑吟吟地道:“那不也是你兒子麽?況且,我怎舍得欺負喬兒呢?喬兒這是哪裏的話。”

    “你別狡辯了!自從認識我以來,你挖了多少個坑讓我往裏跳,恐怕你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我數那個作甚?”

    “……你!哼,”漪喬撇撇嘴,“沒準我現在還在坑裏呆著呢……我以後得把兒子看緊點,不然回頭你們父子沆瀣一氣,我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等等,你怎知一定是兒子?萬一是女兒呢?”

    “是女兒我也喜歡,隻是喬兒得接著生。”

    “那是男孩兒就不用接著生了?”漪喬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怎麽感覺她很渴望生孩子似的……

    “是兒子的話,喬兒就可以緩一緩。當然,能生還是要盡量生,我早說了喬兒生多少我養多少,”他坐到她身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不嫌多。”

    果然是不用擔心計劃生育啊!漪喬暗自腹誹道。

    “你當這是母豬下崽兒麽,”漪喬小聲地嘀咕了一句,複又想起一件事,“對了,那個賭約我輸了……願賭服輸,你要我做什麽?”

    他麵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瞬的凝滯,但也隻是一晃,以致漪喬懷疑那是自己的錯覺。他含笑幫她理了理鬢發:“難得喬兒還記得。不急,日子還長,到時再說。”

    漪喬挑眉道:“你又賣關子?”

    “嗯……就當是吧,”他垂眸一笑,溫柔地捧起她的一雙柔夷,緩緩印上一吻,繼而凝眸笑望她,“雖說明日的命婦朝賀免了,但喬兒不至於想睡到日上三竿吧?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嗯?”

    漪喬心裏莫名一動,從他掌心抽出手,轉而牢牢地擁住了他。

    希望我們還有無數個除夕可以一起度過,祐樘。漪喬在心裏默念道。

    在現代生活的久了,漪喬已經越來越不知道年味兒為何物了。而眼下,她總算有機會體驗一下原汁原味的古代宮廷春節氛圍。

    明代稱大年初一為正旦節,這一日最是吉慶熱鬧。而實際上,從年三十歲暮起人們就開始互相拜祝,名曰辭舊歲。祭灶之後儲備下來的肉食點心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大家各自成夥聚在一起大飲大嚼,並有此起彼伏的鼓樂喧鬧聲助興慶賀。

    由於祐樘還要接受百官朝賀,正旦日這天他不到五更就起了。這大冬天的,漪喬原本是想多賴一會兒床的,反正命婦朝賀取消了,基本沒她什麽事,而且她現在懷著孕,起得晚一些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那邊也不會計較。但她不想浪費掉和他起五更過正旦的機會,於是一咬牙一狠心,強撐開眼皮,從輕暖的龍鳳紵絲錦衾裏艱難地爬出來,隨著祐樘一同起了。

    盥洗過之後,漪喬才完全清醒過來,此刻已經能聽到從四麵八方傳來的“劈裏啪啦”的爆竹聲了。

    她穿戴齊整後,跟他一起焚香禮拜,飲椒柏酒、吃水點心。這裏的水點心名喚扁食,其實就是餃子。為博彩頭,扁食裏會暗包銀錢一二,得之者可卜一年之吉。而令漪喬開心的是,那個包了銀錢的扁食被她吃到了。

    或許這真是個好兆頭,預示著她會在今年順利產下一個健康聰明的金豬寶寶。

    祐樘要先去奉先殿、奉慈殿祭奠祖先,然後去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宮中問安,接著擺駕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正旦朝會隆重而繁瑣,其製與登基略像,完整的一套走下來起碼要一個時辰。而朝會結束之後,祐樘還要接受四夷朝使的慶賀禮。別看他起得早,這些程序全部走完,估計一上午都過去了。

    一般人大年初一都是走親訪友、坐享美食,而他身為皇帝,這正旦節過得卻是相當不輕鬆。漪喬想到這些就越發心疼他,一再囑咐他外廷的事情了結了之後就快些回來補眠。

    “喬兒,這才剛新歲伊始你就這麽粘著我,嗯?好了,”他溫柔地看著她,語氣有些無奈,“我保證等外間之事一了結,便即刻回來休息,好不好?你先放開我,乖——聽話。”

    漪喬一手拉著他一隻手,猶豫了一下,剛要放開他卻又猛地抓緊:“等一下!先別走。”她說著,轉身取來一個精巧的小盒子,打開之後,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選哪一個呀?”

    祐樘看到那盒子裏裝的是幾隻“鬧蛾”和幾枚小葫蘆,不由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

    自歲暮、正旦之日起,頭戴鬧蛾迎新,是明朝正旦節的又一習俗。所謂鬧蛾是用烏金紙裁成的飛蛾、蝴蝶、螞蚱等,上麵塗上顏色裝飾。當然,也有用真草蟲的,隻她自然不可能那麽做。那幾枚豌豆大小的小葫蘆名作“草裏金”,小小的兩枚便值銀錢二三十兩,金貴得很。

    漪喬也是近來才知道這些講究的。畢竟張家以前隻是小戶,像草裏金這種東西,也隻有皇宮和富貴人家才玩得起。

    “要不我幫你選——喏,你就戴這個小葫蘆吧,”漪喬取出兩枚草裏金幫他戴到頭上,繼而左右端詳一番,突然噴笑出來,“怎麽有種葫蘆娃的感覺……”

    祐樘知道她這是拿五百多年後的東西打趣他,也沒有追問葫蘆娃為何物。他唇角暈著笑緩緩湊近她,抬起手臂,纖長的手指在她發間輕動幾下,須臾間便幫她戴好了兩隻鬧蛾。

    外間響起震耳的炮竹聲,漪喬被節氣感染,傾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歡笑著道:“新年快樂,親**的!”

    祐樘笑著回抱住她。漪喬感到他圈了圈手臂,將下巴抵在了她的頭頂。她抬頭看他時,見他嘴唇微微開合,似乎輕聲說了什麽。

    等到炮聲一止息,她就即刻好奇地問道:“你方才說什麽了?我沒聽清誒。”

    “沒聽到也不打緊。”

    漪喬揶揄一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專門挑著聽不清的時候跟我表白啊?別害羞嘛,來來來,快再說一次!”

    他似乎真的有些羞赧:“既是知道我害羞,喬兒還是不要為難我了。”

    漪喬臉色一黑,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好吧,我不為難你,”漪喬突然將一隻手掌攤在他麵前,朝他揚眉一笑,“‘恭喜發財,紅包拿來,’快給壓歲錢。”

    祐樘失笑道:“那不是長輩給小輩的麽?難道我是喬兒的長輩?”

    “大我五百多歲,比長輩還長呢,”漪喬小聲嘟囔完,又揚聲道,“誰說是我要的,我是替兒子要的。咳咳,他剛剛跟我說他要爹爹給壓歲錢。”

    “拜年這種事怎能代替呢,”祐樘悠悠一笑,“那小子想得美。不拜年不給錢——我要等他親自來給我拜年。”

    “……你!”

    “不過喬兒可以多吃些,權當我們給兒子的壓歲錢了。但也不能什麽都吃,至於詳細的……我隨後會安排妥當,”祐樘思忖著,忽而一笑,“對了,喬兒養的那隻卷毛狗這回終於可以處理掉了。”

    漪喬訝然道:“你要宰了羞羞?不行不行!我可舍不得——你這是公報私仇啊!”

    “為了大明未來嫡長子的安危,它隻能委屈一下了。”

    “不一定非要宰了啊!可以暫且送人嘛,嗯……要不送給可兒吧,我上次去喈鳳宮調查綠綺那件事的時候,看她孤孤單單的,靜太妃每日隻是念佛,也顧不得她。把羞羞送去陪她,她應該會很開心的,”漪喬搖了搖他的袖子,一雙大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就饒它一命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祐樘幽幽地歎口氣:“喬兒倒是思慮得周全——好吧,那就饒它一命,送去給六皇妹解悶兒也是好的——好了,我要去給皇祖母請安了,之後還有一籮筐的事等著我。”說完,他也不管漪喬的反應,上前一步緊抱了她一下,這才轉身出了大殿。

    漪喬微怔——他這是在為沒能借機除掉情敵而遺憾麽?

    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時忍俊不禁。

    雖說年氣無處不在,但和乾清宮比起來,喈鳳宮這邊就顯得冷清許多了。

    天方破曉,晨光吃力地一點點浸透冬日越顯厚重的天幕,在宮殿樓閣漸漸現出模糊輪廓的同時,也照亮了眼前這一方小院。

    焦尾將手中的門栓在院子裏拋擲出去,隨即又撿起繼續拋擲,如此重複了三下之後,再次費力地彎腰撿起。

    “焦尾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居然還有興致出來‘跌千金’,”秋桃歎了口氣,“還是回去歇著吧。”

    “討個吉利,”焦尾撓撓頭笑了笑,“老天保佑我上次大難不死,雖然挨了三十大板,但好歹讓我撿了條命。”

    秋桃搖搖頭:“我看是陛下和皇後娘娘明事理還差不多。誰都能看出綠綺這回是真的犯了天威了,陛下當時身上都直冒殺氣啊,我嚇得跪在地上直打哆嗦。這要真是遷怒起來,別說你這個從犯,就算是我說不定也得一起賠掉性命。”

    焦尾不禁縮了縮脖子,現在想起當時的情景仍是心有餘悸。她盯著手裏的門栓出神半晌,唉聲歎氣道:“我記得去年我還和綠綺姐一起在坤寧宮跌千金,沒成想今年就……綠綺姐怕是凶多吉少了,八成早就已經……”

    秋桃連忙示意她打住:“今兒個是正旦,可別說這些晦氣話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許是她命該如此。”

    焦尾想起舊事就禁不住兩眼冒淚。她低頭拿袖子抹了淚,歎著氣回了屋裏。

    無論天光再是如何放亮,也始終照不亮幽冷晦暗的牢房——這裏幾乎是個沒有晝夜的地方。

    綠綺披著一身破棉衣,一臉死寂地靠在已經黴腐的牆上,看到來送飯的獄卒也沒什麽反應。

    “見天兒擺著張死人臉,呸!也不曉得聖上為何要留著你,”那獄卒吊著一雙三角眼瞪了她一眼,“你還不快來吃?今兒個可都是好飯好菜,聖上特意賞你的!”

    綠綺冷笑一聲:“臨刑前吃頓好的?陛下終於要殺我了麽?”

    那獄卒不屑地嗤了一聲:“真是不知好歹!陛下那是因著皇後娘娘有喜了,龍顏大悅,這才賞了你一餐好的,你個瘋婆娘還不領情……”

    綠綺呼吸一滯:“你說什麽?!皇後懷孕了?!”

    她雙眼瞬間充血,情緒激動之下竟突然跳起來,猛地衝過去一下子揪住了那獄卒的衣襟:“你聽誰說的?!這不可能!她不是生不出來麽!!!”

    獄卒先驚後怒,一把打掉她的手,將她拎起來就扔出去老遠:“這還需要聽說?皇後娘娘身懷龍種已是人盡皆知的了,你在這裏發什麽瘋?!你也想懷龍種?呸!我看你沒那個命!你癡心妄想的下場就是你眼下這幅德行!”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綠綺跌坐在地上,嘴裏不停喃喃道。

    那獄卒沒耐心看她發瘋,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瘋子”,鎖上牢門便走遠了。

    “我想要怎樣你就偏偏反著來——陛下,你真是夠狠!”綠綺臉上陰鷙得可怕,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那癲狂的笑令她的臉變得扭曲猙獰,仿佛從閻羅殿裏爬出的厲鬼一般陰森可怖。

    跳躍的火光映照出一團飄忽模糊的暗影,伴著輕微的爆破聲,似乎會一直這麽默默燃燒下去。

    古語有雲“每逢佳節倍思親”,何況是正旦這樣本該合家團聚的日子。

    漪喬不得不承認,她還是很想家的。以前在外求學的時候也沒覺著什麽,如今徹底斷絕了聯係,才發覺其實她也是戀家的。

    昭仁殿裏,她一直定定地立在窗前出神,直到爾嵐在一旁喚她,她才堪堪回神。

    爾嵐見她終於不再發怔,暗暗鬆了口氣。隨即趕忙道:“娘娘,您看那些東西……您喜歡哪些?或者……都留下?”

    漪喬有些莫名其妙,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頓時瞪大了眼睛。

    在爾嵐的示意下,一個站在旁側的宮女朝著漪喬行了禮,隨即朗聲道:“啟稟娘娘,此乃陛下差奴婢們送來的——這一排起頭端著的是百事大吉盒兒,內盛柿餅、荔枝、圓眼、栗子、熟棗,接著的都是果品,有青枝葡萄、白子崗榴、秋波梨、萍婆果、獅柑鳳桔、橙片楊梅……這一排是山珍海錯,有野雞爪、鹿兔脯、驢頭肉……”

    漪喬聽著這報菜名一樣的介紹,突然想起,他晨起時好像說讓她多吃點……

    “好了好了,”漪喬打斷她,稍稍仰脖拉長視線,才將殿內各自端著托盤站著的三排宮人端量完全,“陛下……說什麽了麽?”

    “回娘娘的話,陛下說,娘娘瞧著哪一樣合胃口就留下。這裏每樣東西都不多,娘娘今兒個吃完了,趕明兒個就再接著上新鮮的,娘娘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下去,他們自會多備一些。若娘娘都不合意,便再與陛下說,換些旁的花樣。”

    每樣都不多……這還不多?!漪喬的目光在成堆的鮮果山珍上轉了一轉,心裏暗自感歎道。

    “要不都撤了吧,”漪喬歎息一聲,神情懨懨的,“本宮如今什麽都不想吃。”

    “且慢。”一泓清潤的聲音驀然自殿門口流淌而來。漪喬循聲望去,旋即在眾人成片的參拜聲中一路走上前,向著那個一身亮眼吉服而來的人行了一禮。

    祐樘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麵上鬱鬱的神情。他眸光閃了閃,旋即又溫笑如常,小心地將漪喬扶起,著意揚聲道:“喬兒身懷有孕,可以不必行禮了。”言畢,他當眾把她拉進懷裏,將唇貼在她耳畔,嗓音低柔道:“喬兒日後在人前也無需如此拘謹了。”

    “那是不是也太……猖狂了些?”

    他輕輕一笑,挑眉道:“我允的,誰敢有微詞?”

    漪喬低頭訕訕地笑了笑。她隨即想起麵前這一攤兒,又為難道:“對了,我都幹嘔了快一天了,真沒胃口,那一堆東西還是撤了吧……”

    “不想吃也多少吃一些,”他溫柔若水的目光籠在她身上,“喬兒想吃什麽?酸的還是辣的?”

    “酸兒辣女是麽?你是不是想佐證一下診脈準不準,”漪喬暫且收拾起陰鬱的心情,朝他眨眼笑道,“那……我要是都想吃呢?會不會是……”

    “是龍鳳胎自然更好,”他利落接話,將她攬得更緊了些,複又輕歎一聲,麵有憂色,“我知道喬兒不想用膳,故而特意選了些果品過來。喬兒看在我的麵上,多少吃些,好麽?嗯……若是喬兒乖乖聽話的話,上元節時我就帶你出宮去賞花燈看煙火。”

    漪喬聞言不由笑道:“怎麽感覺你在哄孩子似的。不過陛下這主意不錯,陛下平素日理萬機,每天忙得連軸轉,難得有休假的時候。臣妾這回可算逮到個機會了,不好好把握都對不住陛下難得休一次的年假。”

    祐樘見她答應好好吃東西,這才舒緩一笑。繼而他又想起一件事,思忖了一下道;“喬兒如今身懷有孕,膳食上不可隨意。我已經吩咐太醫院和宮裏一些有經驗的**娘保母將孕期的飲食禁忌逐條列出來,回頭我再查查醫書,匯總一下給喬兒看看。對了,還要給喬兒身邊的宮人內侍每人一份,讓他們記誦一下——喬兒笑什麽?”

    “你動作好快,你說,今日朝會時是不是分心在琢磨這些,”漪喬抿唇笑看他,“我怎麽覺得你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其實你比我還緊張吧?”

    “這是自然,我可是頭一回當爹。”他低頭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漪喬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斜他一眼:“那可太巧了,我也是頭一回當娘。”

    “既然這麽巧,那喬兒就快去吃些東西——再過個六七日我就給百官賜假十日以度元宵佳節,到時我也能偷閑幾天,帶著喬兒出宮各處走走。”

    上元節帶著些"qing ren"節的意味,和他一起看煙火賞花燈實在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漪喬光是想想,心裏就不禁一陣雀躍。

    明朝對上元節的重視可謂空前絕後,老朱家的皇帝似乎都對燈會和煙火情有獨鍾。從正月初八開始,就大弛夜禁,每晚花燈、煙火照徹通宵,鼓樂雜耍更是喧鬧整夜。這樣的盛況要一直持續到正月十七方才結束,而尤以十五那日為最盛。

    雖然漪喬在宮裏呆的時日也不短了,可置身皇宮過元宵還是頭一次。而她在親眼見識了之後,不禁更加感慨皇家的富貴奢華。

    上元節當天,乾清、清寧宮等宮前便開始搭設鼇山。所謂鼇山,即用彩燈堆疊成的一座小山,因像傳說中巨鼇的形象而得名。一座鼇山搭建下來千金不止,絕對不是一般富貴人家可以負擔得起的。

    除搭設鼇山、燃放煙火之外,宮中內官監火藥房還會造出奇花大爆,花樣有水仙、木樨、蘭蕙、梅、菊等,點放出來璀璨華美,閃耀如生。祐樘之前曾問她喜歡什麽花樣的,她覺得這些聽著都挺好,便讓他做主挑選了。

    上元節那日,內臣宮眷皆穿燈景補子蟒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元宵賞花燈觀煙火,場麵好不熱鬧。

    這一日自然是要設家宴的,讓張家人進宮聚一聚。雖然不是真正的娘家人,但麵上總要過得去。隻是漪喬發現,延齡和鶴齡已經跟她生疏了很多。她心知是由於那次巴圖蒙克拿他們威脅她時,她為了祐樘的安危沒有即刻救他們。大概兩個孩子之前跟自家姐姐的感情太好,所以那次被傷得太深,一直記恨著她。而對於那件事漪喬心裏多少有些愧疚,畢竟她初到張家時曾經跟這倆孩子相處過一段時間,要說情分,也不是沒有。

    鶴齡延齡不經常進宮,也就是年節時隨著張巒夫婦進宮一趟。漪喬自再次回來後,見到這兩個弟弟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她還是逐漸發現他們似乎變得和從前有些不同,開始沾染上一些富家官家子弟的紈絝習氣。她跟祐樘說起這些,他也隻是笑笑,讓她不要想太多。她趁著金氏入宮之際,問她鶴齡延齡有沒有在外頭捅什麽婁子,金氏可能以為她聽誰說了什麽,當時就一臉不高興地數落她不知道護著自家人,居然還想揪自家兄弟的錯處。漪喬被她叨念得很是煩躁,當即便打發她回去了。

    她心裏存著疑惑,可是詢問身邊的人又都說她多慮了。幾番下來均是無果,她也懷疑是自己敏感了,就沒再過問。

    鶴齡延齡跟她麵和心不和,張巒夫婦隻知道跟自己的皇帝女婿套近乎,外帶有意無意提到她身懷龍種的事情,暗示祐樘自家女兒將要為皇室添丁的功勞。漪喬在一旁看得惡寒不已,這一頓家宴吃下來鬱悶得很。

    家宴散了之後,漪喬原本想盡快送走他們,但金氏提出說要跟她單獨說些體己話兒,漪喬雖然不怎麽情願,但還是勉強應了下來。

    “女兒啊,你這次能懷上皇嗣真是天大的好事啊!為娘聽聞了之後喜得好幾日都合不攏嘴。”一進到偏殿裏,金氏就拉著她喜滋滋地道。

    漪喬懶得跟她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問道:“娘可是有何話要交代?”

    “果然是我的女兒,知道為娘的心思,”金氏笑得見牙不見眼,她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為娘是想提醒你,趁此時機呀,跟陛下要點好處。”

    漪喬蹙了蹙眉。

    “嘿喲,你那是做什麽?能撈點是點唄,你傻啊你!多……”

    漪喬不耐煩地打斷她道:“陛下兩月前才剛封賞過吧!我沒記錯的話,陛下每年給爹祿米一千石本色七百石折色三百石,娘還嫌不夠麽?”

    “那次是賞了不少,可眼下你這不是有喜了麽?這麽好的機會,不要點封賞不虧得慌啊?我瞧著,這次起碼能給你爹撈個侯伯什麽的當當……”

    “虧得慌?娘這是在做買賣麽?”漪喬冷笑一聲。

    “你說什麽混話呢!娘這不是替咱們家著想麽?你爹近來身子也不甚好,能早早地撈到個爵位,咱家也有個指望啊!到時鶴齡還能繼承你爹的爵位,然後世襲罔替,咱們家子子孫孫都不愁了……”

    “這話是爹教給你的吧?爹想要爵位就自己去跟陛下說,至於成不成,還要看陛下。”

    金氏一聽就急了:“我的小姑奶奶!你爹怎能自己張口去問陛下要!先不說陛下允不允,這鐵定是要被彈劾的!”

    “原來娘也曉得此事不好辦,”漪喬臉色冷了下來,“想當年,錢太後正位中宮將近四五十年,外戚錢承宗才封伯,我這皇後才做了幾年?爹就那麽急不可耐?此事一出必為群臣詬病,這簡直就是成心為難陛下。”

    “陛下是皇帝,這天下都是他的,他要真想辦成的事誰能阻攔?女兒,誰都知道陛下寵你,你說的話,陛下能不聽?你怎麽越來越傻了呢!娘以前是怎麽教你的?咱們家可就指著你呢!娘已經跟家裏各支遠親近親都誇下口了,說這回給爵位的事一準兒成,你眼下這樣讓爹娘的臉往哪兒擱?”

    漪喬的眉頭越蹙越緊,正要回駁她,無意間餘光一掃,驚訝地瞥到祐樘就站在偏殿門口。她不自然地頓了一下,隨即轉身朝他遙遙福了福身:“臣妾參見陛下。”

    金氏是背對著門口的,並沒看見聖駕。突然見她如此,嚇得整張臉都白了。但她又抱著僥幸心理,想著興許離得遠陛下沒聽到她們方才說了什麽,這才定了定神,換上一副笑臉轉身朝著祐樘行了禮。

    “不是和喬兒說了不必行禮了麽,”祐樘神色如常地走上前,溫柔地扶起漪喬,繼而才轉向金氏,笑道,“嶽母請起——即刻就要點奇花大爆了,朕是特意來叫喬兒的。隻方才見嶽母和喬兒似乎相談甚歡,便沒有讓人通稟——嶽母若是不急著回去的話,可願同往?”

    “不不不……不必了,”金氏趕忙用幹笑掩飾心虛,“陛下和漪喬盡興就好——女兒,那為娘就先隨你爹回去了,你好好陪著陛下看煙火。”

    她說完,又朝著祐樘行了一禮,便匆匆告退了。

    漪喬轉頭望向祐樘,尷尬地笑笑:“我們快走吧,我還沒看過宮裏造的奇花大爆呢。”

    “嶽父想要爵位?”祐樘突然斂容道。

    漪喬暗歎她們的話果然被他聽去了。她不以為意地笑笑:“不必理會這些,他們那是在無理取鬧。”

    他立著不走,微微低頭沉吟,許久之後,才再度開口。

    “其實,想要爵位,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一下子封侯是斷然不可能的,封個伯倒還可——誒,喬兒莫急,”祐樘笑著握了握她的手,“我曉得此事多少操之過急,但也並非全無道理。當年祖父和錢皇後亦是伉儷情深,祖父當初實則是打算給錢氏外戚封侯的,隻是被錢皇後婉言謝絕罷了,錢承宗那安昌伯是後來錢後崩了之後父皇給封的。給張氏一族爵位是遲早的事情,喬兒正位中宮時日雖短,但就憑著張巒是喬兒名義上的父親,封個伯也並不出格。況且正逢著喬兒身懷皇嗣,我在臣子們麵前正好也有個說頭。我大明嫡長子的外祖怎樣也要顯赫些,趁早封了也好。”

    “可、可還是不妥……”

    “沒什麽不妥的,”祐樘挽起漪喬往外走,“喬兒隨我一起去觀鼇山看煙火吧。”

    漪喬掙脫他的手,停下步子,麵帶愧色地道:“雖然我平日裏不問朝政上的事,但在宮裏呆了這麽久,這件事的輕重利害我多少還是看得出的,此事一出必定給人落下話柄。你……你不必為了我難為自己,你這樣我會心中有愧的。張氏一族如今已是榮寵無雙,封伯的事緩上個三五載也沒什麽。”

    他垂眸笑笑,歎息一聲將她攬入懷中,柔聲安慰道:“莫擔心,沒有喬兒說的那般嚴重的。我**屋及烏,厚待妻族也無可厚非。我就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

    他言及此忽而頓住話頭,勾唇一笑。

    “知道什麽?”漪喬明知故問道。

    “就是喬兒想到的。”

    “我發現你在這種事上都一反常態的高調誒——我什麽也沒想到,你快告訴我,快點快點——”漪喬眼看著他又要跳過表白,不依不饒地催促道。

    “喬兒太不厚道了,故意要看我羞赧,”他笑著拍了拍她瞬間一黑的小臉,“去看煙火吧——你若是再不走,我可就要抱著你去了。”

    漪喬見他真的彎腰要來抱她,連忙往前緊走幾步,紅著臉瞪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誰不厚道!我、我、我自己會走,外麵那麽多人看著呢,你居然……”她看著他麵上溫良純然的笑,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嘴角忍不住一抽。

    “眼下不抱,再過些時日就抱不動了,喬兒真的不要我抱?”

    漪喬望了一眼頭頂上的藻井,鼻子裏重重“哼”了一聲。然而她哼完便發覺方才那一聲怎麽聽怎麽像撒嬌,頓時被自己囧到了。

    她強裝淡定地摸了摸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頰,拋下一句“我們走吧”,便自己先出了偏殿。

    祐樘看著她越走越快的背影,麵上笑意宛然。

    太宗皇帝遷都之後,特地在紫禁城東華門外辟了兩裏長的燈市,每年從正月初八便開始鬧花燈擺雜耍,每晚皆是通宵達旦。

    漪喬走在東華門外的一片璀璨燈海間,心裏感歎果然這些傳統節日還是在古代有氛圍得多。

    街上有攜家帶口老少同遊的,也有彼此說笑的年輕夫婦。一群提著各式花燈的小兒嬉笑著追逐打鬧,跑得遠了,便隻能看到在熙攘的人群裏鑽來鑽去的會動的光點。耳旁充斥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焰火聲,時不常地還會從街道兩旁圍觀雜耍的人群中爆出一陣震天的喝彩聲。空氣中飄著各種小吃的香味,隻要用鼻子稍微嗅一嗅,便能輕易地被勾起食欲。隻是漪喬眼下情況特殊,仍是沒什麽胃口。

    他們這次出宮沒帶一個隨侍的,換了身方便衣服就出來了。夜幕籠罩下的街道人頭攢動,目光所及處皆是烏壓壓的人潮。漪喬一直緊緊拽著身邊人的手,生怕被人群衝散。

    她看了看身邊那個說笑指點間向她介紹各種人情風物的九五之尊,突然覺得這個時候的他們,就好像趁著休假出外遊玩的普通夫妻一樣,不是什麽帝後。

    此刻的他,僅僅是她的丈夫,是他們未出世孩子的父親。她能看得出來,自從知道她懷孕了之後,他麵上的笑容都明朗了不少。那種將為人父的緊張和喜悅,是難以言喻的。

    “太祖皇帝當年定都應天之後,曾招天下富商共聚,一連放燈十日,在南京城內搭設彩樓無數,並於秦淮河上放水燈上萬盞,可想見其景是何等壯觀,”祐樘說話間目光一掃,突然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攤子,“那裏有賣江米糕的,喬兒要吃麽?我去買。”

    漪喬連忙拉住他:“哎——不用了,我吃得挺飽的,就想出來看個熱鬧順便消消食——你一路上都不斷問我這個吃不吃那個要不要的,真把我當吃豬養啊?”

    “不把你養成豬怎麽生出小豬,”他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尖,“難得出宮一趟,總是要不虛此行的。喬兒不願猜燈謎,還不多吃點麽?”

    “不是不願,是你太厲害了,那些燈謎都難不住你,猜一個中一個,我看那些個攤主臉都綠了。照這樣下去他們攤上的花燈全得白送給我們,我怕他們賠死,”漪喬說著便忍不住噴笑出聲,隨即又板起臉,“不過最重要的是,你長得實在太招眼了,整個人往那兒一站,過往的大姑娘小媳婦全往你那兒瞟。依我看啊,你還是別呆在那明晃晃的花燈攤前了,站在暗處最好。”

    祐樘失笑道:“興許她們是見喬兒貌美,想瞧瞧是怎樣的人才能攜如此美人出遊呢?”

    漪喬幹咳一聲:“我怎麽沒想到,沒準兒真是這樣。”

    “好了,大不了下一回我把臉捂上,站在一邊不開口,由喬兒猜,總成了吧?”

    “我才不要呢!見識過厲害的了,我可不想丟醜。不過,再過幾年我們就可以帶著兒子一起出來逛燈會了,到時候看看他能猜出來幾個。”

    “這個嘛……還要看他像誰多一點。”祐樘慢悠悠地道。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我會拉低兒子智商嘛?哼,”漪喬不服氣地撇撇嘴,“你又欺負我……走著瞧,再過個四五十年,等你得了老年癡呆症我就天天欺負你,把年輕時候的賬都跟你算一遍。”

    原本是嬉笑著和他貧嘴,然而她話音剛落,麵上的神情便生生僵住。

    “到時不還有小輩們麽?孩子們肯定不會看著我被喬兒欺負,”他見她神色有異,即刻收起了玩笑之色,“喬兒怎麽了?不舒服?”

    “沒有。祐樘——”她突然撲到他懷裏,微顫著抱住了他。她的手臂一緊再緊,抱得極其用力,似乎隻要她稍微放鬆一絲一毫,他就會立刻消失一樣。

    祐樘覺察到她的輕顫,垂眸看向懷裏的人,麵容微斂,漆黑的眼眸瞬間幽邃不見底。

    漪喬伏在他胸口感受著他沉穩的心跳,默然許久之後,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自言自語似的喃喃道:“你會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好好的……”

    她的視線不知何時被淚水模糊,但她不願讓他看見,於是咬牙將淚意逼了回去。她感受到他在她背後溫柔的拍撫,緩了一緩,這才將心裏肆虐的那股情緒稍稍壓下去一些。

    她方才腦中一閃,又想起了她當初回到現代時,好友琳雪無意間跟她提起曆史上的明孝宗的那次對話——

    “……這皇帝活生生就是深情的小言男主啊!我以前怎麽不知道曆史上還有這麽個奇葩……”

    “別那麽說他。”

    “喲,你那麽護著他幹嘛?難道你們認識不成?隻是可惜了,他那身體弱得跟林妹妹有一拚,隻活了……”

    她當時頭疼欲裂,及時打斷了琳雪的話,所以沒有聽到後麵的數字。但是從琳雪的話裏不難聽出,他活得……並不長。

    他最終的宿命問題,其實一直都是漪喬不願去觸碰的心病。想起琳雪的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隻是她每次都害怕深究而已。

    越是美好越是懼怕失去。現在的點滴幸福,或許都會成為將來撕裂心肺的利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想象不出自己會怎樣。

    是會瘋掉,還是會隨他而去?

    她不了解這段曆史,不知道曆史上的他們最後將會走向何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好事,但她又偏偏隱約知道他的結局。

    嚴格來說,她的到來本身已經改變了曆史,那麽這是否表明,他不一定會走向曆史上既定的宿命?

    漪喬心裏思緒激蕩,隻能暫且如此安慰自己。

    上元節這一趟進宮,張巒夫婦可謂不虛此行。不久之後,給張巒封伯的事情就被提了出來。聖上對張家如此厚待之舉一出,便如滴水入油般,須臾之間讓朝臣們炸開了鍋。

    皇後正位中宮不過三年,國丈竟然就要封伯?這還得了!王恕老爺子一聽就火了,當即就跳出來,聯合幾個尚書閣老犯諫。他也是拿昔日錢氏外戚的例子作對比,說錢太後正位中宮五十載,其弟重孫錢承宗也才封了個安昌伯,陛下眼下如此作為,恐人情驚愕,有累聖德,乞請推遲幾年。

    然而事實證明,在這種事上跟陛下唱反調是沒有用的。

    弘治四年的二月十三,張巒請給勳號並誥券,陛下準,並下令授張巒推誠宣力武臣榮祿大夫柱國壽寧伯,食祿一千石,子孫世襲免本身雜,犯二死子一死。

    一時間,張氏一門聖寵冠絕,風光無限。整個北京城,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頭百姓,又多了茶餘飯後喟歎的談資。

    隨著天氣一點點回暖,漪喬的腹部也漸漸凸顯出來,孕吐和厭食亦緩解不少。不過可能由於是後懷,胎兒位置靠後,雖然正餐加餐夜宵一樣都沒少吃,但懷孕四個月時也隻是小腹微隆,整個人也沒長多少肉。

    周太皇太後幾乎是日日前來探望,還一早就做主免了她去清寧、仁壽二宮的晨起問安,讓她安心待產。王太後對此自然也不會有異議。皇後肚子裏懷著的沒準兒是大明皇室將來的皇太子,這可是盼了三四年才盼來的,如今這宮裏頭皇後最大。

    乾清宮裏的各色時令果品和大補特補的補品補藥從來就沒斷過,禦膳方麵更是花樣百出,禦膳房和尚膳監都挖空心思地準備每道禦膳,卯足了勁兒在帝後麵前表現。而正餐之外,各色滋補養胎的加餐也是日日不斷。

    漪喬如今每日無非隻做三件事:吃、睡、運動。看看《駱駝祥子》裏的虎妞,就知道懷孕期間貪圖安逸容易導致難產。她如今每天都定時出去散步,做一些簡單的瑜伽,以利於母子健康和順利分娩。

    隻是自她懷孕以來,祐樘就在她身邊加了四五倍的人伺候著,她不管走到哪後麵都總有一幫人成群結隊地跟著。她上下台階都一個個緊張兮兮地盯著她,生怕她磕著碰著,好像她是瓷做的似的。她不喜歡太多人伺候,何況她現在才懷孕四個多月,又不是行動不便,這麽著實在有些小題大做。但她跟祐樘打了好幾次商量都沒用。

    這日,太醫照例來請過平安脈之後,漪喬原本是要出去走走的,卻在無意間一瞥,看到了掛在窗邊的鴿籠。

    她好像很久都沒喂過小耳朵了。

    宮人們見她隨手拿起雜糧要去喂鴿子,紛紛爭先恐後地趕上她的步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麵。

    漪喬腳步頓住,轉身目光一掃:“本宮隻是喂個鴿子而已,你們緊張什麽?”

    “陛下交代過,不讓娘娘再碰這些禽畜的……”一個宮女陪著笑臉解釋道。

    “要不讓奴婢來幫娘娘喂吧。”另一個宮女連忙道。

    漪喬見她們一個個迭聲應和,知道可能是祐樘和她們說了什麽,不禁歎了口氣。她讓她們就當沒看見,再三命令下才讓仍是猶豫不定的眾人退回去。

    她當初搬來乾清宮的時候,就順便把小耳朵也拎了過來,有事沒事就喂一下。

    自打一年前墨意跟她那次辭別之後,他們就一直沒再見過麵。都過去這麽久了,按說應該回來了。可他說了回來之後會知會她一聲的,怎麽一直不見他的消息?

    既然他是去辦祐樘交給他的差事,那祐樘應該清楚情況。她要不要去問問他呢……

    漪喬一邊喂著小耳朵,一邊在心裏思忖著。她正糾結著要不要向祐樘詢問墨意的消息,就忽聽背後傳來一片宮人們叩拜行禮的聲音。

    “喬兒是不是也想讓我把這鴿子送人?”祐樘揮退了宮人們,轉頭笑看向她。

    “我隻是一時興起喂喂小耳朵而已,”漪喬望了望籠子裏的信鴿,突然驚道,“你不會要宰了它把它做成烤**鴿吧?”

    “誰說的,”祐樘輕笑一下,“燉個湯也不錯。”

    “你、你、你!”

    “我說笑的,喬兒別動了胎氣,”祐樘含笑將她拉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來來,讓我再聽聽,看今兒個有動靜沒有。”

    “等一下,”漪喬抬手擋住他的動作,“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歎息一聲,直起身道:“雲公子的行蹤麽?”

    “你怎麽知道?”

    “有句話叫‘睹物思人’,”他麵上的神色倒是未見異樣,側身在她身邊坐下,“雲公子三個月前已經從江淮回來了,至於為何沒有給喬兒送信,我也不清楚。但是聽說雲老夫人似乎身子不大好,我想他大概是在忙著照看祖母。我知道的就這麽多。”

    “不大好?可我記得雲老夫人身子挺健朗的,當初我去雲府赴宴的時候見過她一次,她老人家精神矍鑠神采飛揚的,一點都不輸給小輩們。不過眼下知道墨意的消息我就放心了,”漪喬輕歎口氣,“隻是看來,人老了身子就容易出問題。”

    “所以喬兒覺得我到老時就會變傻麽?”

    “你還記著那一茬兒呢。”說到這個,漪喬麵上的神情就有些僵硬。她扯嘴角笑笑:“年輕時候太聰明了,到老時沒準兒真的會變傻的。不過說你聰明,有時候也不盡然——我知道你政務繁忙,但你好歹先顧著自己的身體。你說說,自打年後,你病倒幾回了?你要是垮了,我憂心是小,朝政怎麽辦?你就算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不是也得養好自家身子麽?”

    他見她神情越來越嚴肅,拉過她的手笑著安慰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麽?不過是小病了幾場而已,沒事的,喬兒放心——來,讓我聽聽兒子是不是要跟我說話。”

    他說笑間,側耳貼在她腹部,凝神靜聽。

    漪喬看看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又低頭看著他專注的樣子,目光複雜。

    “喬兒。”

    “啊?”

    “我好像……聽到了金魚吐泡似的聲音……”

    漪喬一愣:“吐……吐泡泡?”

    “是啊,小家夥在動誒!喬兒猜他在做什麽,”他一臉欣喜地繼續側耳聆聽,“咕嘟咕嘟地響呢……他會不會是在你肚子裏泅水?”

    “這是胎動?呃,我也聽到過,不過我以為是我消化不良……”她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

    太醫每日都來請脈,但凡有丁點問題估計也早看出來了,所以肚子裏的動靜就是胎動無疑。

    “祐樘,我想去一趟碧雲寺。”漪喬突然轉了話鋒。

    一聽到“碧雲寺”這三個字,祐樘麵上的笑容就是一滯。

    “喬兒想去做什麽?”他不著痕跡地握緊她的手,凝眸看向她。

    農曆五月的時節,已經漸漸有些盛夏的味道,身著一襲輕紗長裙仍是額頭沁汗。

    雖然穿得清涼,但由於漪喬的腹部隆起不明顯,衣裙一遮,不著意看是看不出她有身孕的。

    自從上元節那晚回來,她心裏的不安一直有增無減。那種未知的厄運像一把懸在她頭上的閘刀,她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就會落下來。

    她既然已經改變了曆史,那就不怕再改一次。早逝也總要有原因的,隻要她知道了曆史上的明孝宗駕崩的時間和原因,到時候竭盡全力避免不就可以了麽?

    她之前是被藍璿超自然的力量召喚到這裏的,那麽她是否也可以再次借助玉佩神秘的力量,預知未來?要知道,她本就是現代人,這些於她來說,不過是曆史而已。

    隻是,她已經讓母親毀了現代的那塊玉佩,而古代的那塊藍璿下落不明,能不能成事很難說。不過總是要盡力一試的。她在猶豫了三四個月後,終於受不了心裏的煎熬,選擇來一趟碧雲寺。

    她自然不可能告訴祐樘她去碧雲寺的真正原因,隻說是來祈福的。不過她眼□懷有孕,要得祐樘的同意不容易。她是在軟磨硬泡了好幾日之後才得到的聖批。

    碧雲寺還和一年前一模一樣,沒有沒什麽變化。漪喬進到大雄寶殿上香時,恰看到慧寧大師在給一個香客解簽。

    她這次照例是微服出宮,輕車簡隨而來。這裏除了慧寧大師和青霜道長以外,不會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漪喬趁著這個空當,先到一旁的蒲團上跪下,虔誠地上了香。

    說來祈福也是真的,她確實想來為他和孩子祈福求平安。

    慧寧大師一早就看到了她的到來,解完簽便徑直向她這邊走來,微微欠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女施主終於還是來了。”

    漪喬起身還禮道:“阿彌陀佛,大師別來無恙——難道大師已經等待多時?”

    “不是老衲,是青霜道長。”

    “道長?還請大師引見。”漪喬突然覺得事情似乎有了眉目,驚喜道。

    慧寧大師搖頭道:“道長如今不在寺中。”

    漪喬怔了怔,隨即趕忙道:“那請大師告知道長的道觀何在,晚輩自行前往拜見。”

    慧寧大師歎笑道:“道長雲遊去了,老衲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隻他離開前留下了一張字條,托老衲轉交給女施主。”

    從碧雲寺出來時,漪喬緊緊攥著一張已經微微泛黃的字條,手心裏沁出的細汗已經濡濕了紙張她都渾然不覺。

    她魂不守舍地一路往外走,一直想著心事,也沒注意到寺廟門口的牆角處,有一雙鷹隼一樣的利眸正暗暗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待她出了人群,在爾嵐的攙扶下正要上馬車的時候,突然感到衣袖被人狠狠扯住。

    “放肆!哪裏來的狂徒,”爾嵐怒瞪那人一眼,“竟敢冒犯夫人,快放開!”

    其他隨侍的幾個宮女原本在馬車邊候著,忽見這邊出了事情,嚇得忙不迭地跑過來護駕。幾個便服錦衣衛見狀,極快地幾個騰身躍到了近前。

    漪喬轉頭看向來人,麵上微訝。不過她的臉色很快就沉了下來,挑眉道:“你是來這裏燒香的?你終於決定不滋事擾邊,要偃旗息鼓了麽?”

    巴圖蒙克一直用一種難解的目光盯著她瞧,片刻之後方才回神,冷笑一聲道:“我跟他注定是夙敵,這種玩笑以後還是不要開了——先叫他們都退下,我眼下有話要問你。”

    漪喬看了看周圍幾個一臉冷肅地拿劍指著他的錦衣衛,嗤笑道:“我還要趕路呢,沒工夫搭給你,我勸你最好放開我。”

    爾嵐見他一直扯著漪喬的手臂不鬆手,護主心切,情急之下就要上前推搡他。漪喬知道巴圖蒙克自小就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身手了得,於是當即攔下了爾嵐。

    “你以為我是怕了他們麽?我帶的人可比你的多,而且都是一等一的蒙古勇士,”巴圖蒙克用目光指給漪喬看,“我隻是不想動手,不想傷了你。”

    漪喬看到不遠處確實站著一隊騎著高頭大馬配著蒙古刀的彪形大漢嚴陣以待,麵色不由又沉了幾分。

    一時間,氣氛有些劍拔弩張。

    巴圖蒙克見漪喬一直沉著臉不說話,等得不耐煩了,拉著她就要往旁邊一片僻靜的小樹林走。

    幾個錦衣衛想上前拿下那個蒙古人,但由於他與皇後離得太近,怕誤傷皇後,連飛鏢都不敢用,隻能伺機而動。

    漪喬下意識地就要掙脫他,但礙於身懷有孕,動作又不敢過大,怕自己摔倒。她冷眼看向巴圖蒙克:“你有什麽要問的在這裏也可以問。”

    巴圖蒙克見她避他如蛇蠍,不由皺了皺眉,正要說什麽,忽見她似是下意識地撫上腹部,神色有異。他這才注意到她如今已是小腹微隆,臉色瞬間一陰。

    漪喬方才突然感到肚皮一揪,好像是裏麵的小家夥朝外踢了一腳,也好像是攥緊小拳頭不滿地捶了一下。這是她自懷孕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明顯的胎動。

    “你懷了他的種?!”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聲音沉冷。

    作者有話要說:照兒:爹爹說了,欺負母後的都是壞人!小王子你攤上大麻煩了!你等著,等我將來滅了你!

    陛下:兒子乖~

    巴圖蒙克:……真是一家子都惹不起= =

    於是,有了後來的故事……

    話說陛下,小克欺負乃老婆腫麽辦?要不,乃去欺負他老婆~

    ps:1。當時的一兩銀子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六七百rmb,兩枚小葫蘆比一個土豪金還貴……

    2.懷孕分前懷和後懷,後懷就是胎位靠後,這樣的情況下腹部的隆起就不太明顯,前懷反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