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四章 動口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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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玉輦裏,漪喬不斷平複著自己的情緒。

    她眼下氣色不好看,心緒更是煩亂不寧。而他如今八成還惱著她,萬一到時候再一言不合和他起了爭執可就不好了。

    歎息一聲,她看著四麵似乎永無盡頭的亭台軒榭,心道他跑得可是夠遠的,這麽半天居然還沒到。

    祐樘不常來西苑,她來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這裏的宮殿水榭涼亭數不勝數,碼頭和船屋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小島和山巒,一路走來,移步換景,處處入畫,雍容典雅,卻又不失江南水鄉一般的秀麗古樸,宛然就是一個**於紫禁城之外的世外仙境。

    漪喬之前並未來過太素殿,然而如今瞧見了太素殿的樣貌,卻是不得不感歎他會挑地方。

    太素殿以茅草覆蓋殿頂,以白土粉刷牆壁,殿後有繪著鬆竹梅的歲寒亭,殿門左側有軒臨水曰遠趣,軒前有一草亭名喚會景。

    整個太素殿依水而建,古樸至極,鉛華盡洗,在這一望無際的奢華苑囿裏顯得分外雅致素淨。全然不像是皇家手筆,倒有些靈山秀水間遁世隱士居所的味道。

    漪喬下了玉輦,深吸一口氣,頓感上清下明,忽覺自己如今似乎正置身於遠離塵喧的郊野之中。

    她朝著太素殿的方向眺望一番,命眾人在原地候著不要跟來,自己則提步沿岸而行。

    落日熔金,玫瑰色的霞光將太液池的粼粼清波都染成了一汪流動的絢麗金紅。

    漪喬一路走到太素殿門前,發現四下裏一個侍應的內官都沒有。她又將目光投向前麵的遠趣軒,踟躕了一下,才提步上前。

    遠趣軒旁水聲淙淙,觸耳聽來溫柔清潤,仿若輕舒高妙的琴音,雅韻悠綿。晚謝的芙蕖在絢爛的霞光中微微飄蕩,清姿染醉,幽幽荷香絲絲縷縷地暈開。披著瑰麗夕照的碧波閃耀的光點輝映出軒中那個頎長的身影,仿似為之鍍上了一層輕薄的光暈,恍人心神。

    遠處傳來幾聲水鳥的鳴叫,混含著草木氣息的清新暗香繚繞鼻端。

    漪喬突然有些恍惚,覺得自己眼下就好似那個誤入桃花源的武陵捕魚人。

    她緩步邁入遠趣軒。

    麵前秀拔若修竹的身影仍舊俯身懸腕,一直凝神對著石桌上鋪陳的宣紙迅速走筆,仿佛自始至終都未曾有半點的分神。

    漪喬凝望著他,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原來帝王氣度和雅士風流可以在一個人身上糅合得這般完美。

    那樣的風姿氣韻,連身後的長空落日和浩波遠山,都統統成了陪襯。

    四周靜極,隻聞水聲鳥鳴。

    漪喬愣神片刻,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她心裏微有懊惱尷尬,暗罵自己沒出息,居然看呆了,隨即又腹誹當初自己真是沒說錯,他果然是個禍害。

    禍害也好,禍害遺千年,但願他能一直禍害下去。

    當然了,隻能禍害她一個人。

    漪喬撇撇嘴,斜了他一眼。

    然而回神之後,她卻又不知道要如何打破眼前的僵局。

    他這擺明了是在裝聾作啞。

    她抓耳撓腮半晌,見他依舊把她當空氣,不由沮喪地捂了捂臉。然而她忘記了自己手上還有傷,這麽一觸碰又疼得忍不住抽氣。

    不知所措,加之風寒未愈和昨晚的虛耗,她忽然覺得頭疼得很。

    要不裝昏吧,不信他還不理她。反正她眼下也渾身不舒服……

    不行不行,他可是個成了精的,萬一被識破了後果會不會更嚴重……那是下下策。

    漪喬甩甩頭,天人交戰一番之後,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往前走了一步,然後抬頭看看,發現他並無反應之後,又朝他走近一步。如此這般,幾步之後她便挪到了他的近旁。

    此處沒有外人在,她也不必行什麽虛禮,隻好奇地探頭去看他在寫些什麽。然而這一看之下,她卻鬱悶地發現宣紙上滿是飛揚恣肆的狂草,實在沒幾個字能看懂的。

    她雖然學過一陣子的書法,但並沒怎麽接觸過草書,尤其他似乎故意把筆畫寫得甚為牽連放宕,以至於她很難辨認。

    看不懂就不看了。

    漪喬複又偏頭看他,發現他麵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隻垂眸疾書。

    雖說沒搭理她,但……也沒跑不是?

    漪喬給自己找了點心理安慰,然後繞到他身後,突然伸手環住了他。

    她方才決定今日就算是涎著臉哄他,她也認了。畢竟她幾番食言,連中秋都沒能回來,若易位而處,她大概也會心中不快。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動作滯了滯,隨即又繼續運筆。

    漪喬有些尷尬,隨即輕咳一聲,斟酌著道:“我……未時正左右回的宮,那時你已經去了左順門,我想著去了也是打攪你理政,就暫且沒去尋你,想等你忙完然後一起用晚膳……如今時辰不早了,咱們去用晚膳吧,好不好?”

    她等了半晌不見他答話,側身偏頭,發現他仍舊是方才那樣子。

    她忍著不適,哀歎一聲,繼續沒話找話:“你在寫什麽呢?近來在研習狂草?”

    “我方才聽著這旁邊的水聲啊,就想起你的琴聲了。你有些日子沒撫琴給我聽了,回去奏一曲給我聽好不好?兩年前我要跟你學琴,你偏問我要束脩,”她撇撇嘴,繼而又笑盈盈側身看他,“你看,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咱們都是一家人,要什麽束脩哇你說是不是,多見外……要不回去之後你授我琴技吧,好不?”

    漪喬眨眼笑道:“我學東西很快的,過不多久就能對你彈琴了。”

    她麵上笑著,心裏卻在暗誹:現在就是在對你彈琴!簡直白費口舌!她默默腹誹完,卻又不得不認慫地繼續搜腸刮肚。

    “要不學作詩對對子也行,我底子很好的……況且,來到這裏之後也看了不少詩集詩論了……對了,你那倆對子至今都沒人能對出來呢,我想知道下聯誒,要不你告訴我,我不說出去……”

    “還有啊,長哥兒這會兒大約已經醒了,咱們回去看看長哥兒吧?”

    ……

    漪喬幾度詞窮,說得口幹舌燥都不見他給一點回應。

    她身上的不適越來越甚,暗道上次她從現代回來他一開始也是這樣不理人,不過那回她完全可以體諒,但是這次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難道是因為有陰影?

    漪喬懊喪地歎口氣,正琢磨著接下來還能說些什麽的時候,忽然見他直起了身子。

    漪喬一下子來了精神,然而臉上的笑容還沒展開,就見他優雅地擱下筆,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掰開她的手。

    她想到自己手上的傷,心下一驚,在他碰到她手背的一瞬間就趕忙鬆開對他的環繞,縮回了手。

    他的動作似乎有片刻的凝滯,但由於是背對著漪喬的,她看不到他麵上的神色。

    她見他終於停下了筆,當下繞到他身側,笑盈盈地道:“我們去用膳吧?”

    她見他麵色有些陰沉,稍作遲疑,然後伸出自己沒有受傷的右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軟聲道:“真生氣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不要生氣了嘛,你這樣板著臉都不好看了,來,笑一個?”

    她話音未落便見他忽然轉首看向她,她愣了一下,隨即又連忙笑道:“好看好看,你無論何時都好看……咱們走吧?”

    祐樘打量著她的臉色,眉頭不由微微蹙起。

    她見他仍舊不理會她,抿唇一笑:“或者,你要換風格了?改走冷傲帝王路線?邪肆狂狷冷麵無情的霸道皇帝,噗……”她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麽,忍不住噴笑出聲。

    然而她看著他那樣子,笑幾聲就有些笑不出來了,訕訕地道:“我聽說你沒用午膳?眼下肯定餓了吧?咱們去吃點東西吧?”

    她踟躕一下,這回從前麵抱住了他。他倒也並未動作,隻任她擁著。

    漪喬窩在他懷裏,低聲道:“好了,我錯了嘛……我也想回來陪你們爺兒倆過中秋的,可我有更要緊的事……不是有句話叫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嘛,咱們今晚也可以賞月吃月餅啊。我知道你自從上次我死過一次之後心裏就一直陰霾不散,患得患失,所以我事情一了就趕緊回來了,不然其實還要再拖上幾日的……哎你別動,聽我說完。”

    她緊了緊抱著他的手臂,抿了抿唇繼續道:“我也很想念你和長哥兒的……當時讓你的屬下傳話的時候,原本是要寫一張字條給你的,但擬了幾張都被我揉了。我覺著,不管如何寫都表不盡我想表之意,終歸是……紙短情長。我思量著你肯定會明白的……是吧?”

    祐樘垂眸看著懷裏的人,眸光微動。片刻之後,終於呢喃似的開口道:“紙短情長?”

    漪喬見他終於肯和她說話,不禁心頭一喜,趕忙點頭道:“是啊是啊,紙短情長。”

    她抬頭見他麵色稍霽,心裏鬆了口氣,暗道總算是好了。不然再這樣下去,她恐怕也要惱了。畢竟她原本便心緒煩亂,又忍著不適低三下四地好話說盡,他若還是生氣,她就要覺得他不可理喻了。

    她正這麽想著,忽覺有些不對勁,抬眼一看,發現他的目光正在她的臉上一陣梭巡。

    她昨晚虛耗過甚,前晚又在夜風裏站得太久染了風寒,今日醒來後雖然在墨意那裏喝了些湯藥,但回宮之後臉色依舊不好看。不過宮人們大約以為她這是由於喪父過度悲慟所致,倒也不會有何不妥。她回來後雖然稍作休息,樣子可能看起來好一些,但始終有些病懨懨的。

    也不知祐樘想到了什麽,幽幽一歎,卸掉了方才寡淡的神情,捧起她的臉仔細瞧著:“喬兒似乎氣色欠佳,怎麽回事?”

    漪喬見他辭色緩和,不質問她為何一再食言,反倒是先來關心這個,心頭一暖。但他的問話她又沒法子照實說,隻得笑了笑,隨口編道:“沒事,熬夜熬的。”

    她說完後見他又不做聲,隨即想到自己這兩日是在除非居住的……熬夜幹嘛去了?

    她即刻反應過來,噙笑望著他,補充道:“熬夜想你啊,想你想的……你昨晚有沒有對著月亮想我,嗯?”

    “我承認想了喬兒就能對我說實話?”

    漪喬尷尬道:“好了,其實是染了風寒……昨晚光顧著賞月了,忘記多加些衣物了……就、就這樣了。”

    祐樘探了探她的額頭,又略略瞧了瞧她的臉色,發覺倒似乎也沒什麽異樣,確實像是染了輕微的風寒。

    他尚在凝眸思慮,漪喬已經拉著他往遠趣軒外走了。

    “喬兒。”他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停下來。

    見她回頭看他,他麵露凝重:“可兒沒了。”

    “你說什麽?”漪喬一愣。

    “可兒忽染惡疾,昨日在喈鳳宮薨了。”

    漪喬驚愣道:“怎麽會這樣?”

    “前日便已有染疾之兆,但靜太妃沒當回事,昨日驟然加重,靜太妃才想起去宣太醫,卻已是回天乏術了。”

    漪喬正欲說什麽,卻被他打斷:“可兒臨終前想見見你,她一直惦念著你這個皇嫂。”

    漪喬僵僵地站著,憶起那個安靜懂事的小姑娘,默然半晌,斂容道:“可兒尚未下葬吧,我去喈鳳宮看看。”

    “我已追封她為仙遊公主,傳令喪葬禮儀照五妹長泰公主例。按製,凡公主喪聞,輟朝一日。可兒去得倉促,我定為明日輟朝一日。”

    雖然該有的確實要有,但漪喬從不覺得追封這種事有什麽實質性的意義。她將來大概也是要有這一日的,祐樘同樣不例外。但她想要的隻是人好好活著,再是給他上廟號上諡號,於她而言都是虛的。

    她隱約記得武宗時候是有皇太後的,那麽她就不用擔心自己先走一步。隻要曆史上的張皇後比明孝宗活得長,她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把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不然她若先死了,她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便全然無意義了。

    “喬兒?”

    漪喬驀然回神:“怎麽了?”

    “喬兒祭月拜月了麽?我特意準備了一些……”

    漪喬搖搖頭:“不用了,我昨晚祭拜過了。墨意幫我備了些南方的時令瓜果,我便順道祭拜了。”她想著心事走出遠趣軒,並未注意到祐樘神色有異。

    “對了,”漪喬忽然回頭,“你方才在寫什麽?”

    祐樘頓了頓,看她一眼:“給可兒的祭文。”

    漪喬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又道:“我要先去喈鳳宮,你呢?”

    “我暫且不想去那裏,”祐樘眸光微沉,繼而又去牽她的手,“先結伴回宮吧。”

    漪喬身體一側躲開他的觸碰,旋即又覺得這動作太突兀,笑了一下,又伸出右手去牽他:“好啊。”

    祐樘目光一蕩看向她,倒是未曾多言,任她拉著往前走。

    “你跑得真夠遠的,讓我一番好找。”

    “喬兒不覺得此處景致甚好麽?”

    “是甚好,可你是有意為之吧?”故意跑到西苑讓她來找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祐樘望著她的側影,沉了口氣,“我先宣太醫給喬兒瞧瞧吧。”

    若早知她還病著,他便不來西苑折騰她了。

    所以是吃定她了……漪喬無奈地看著他,隨即搖頭道:“太醫診脈又要診半天,況且我來之前已經喝了些湯藥,不礙事。我晌午時吃得挺飽的,倒是你,午膳都未用,快去吃些東西。”

    祐樘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雲公子可真是細心,思慮得好生周全。”

    “你這話好酸……”

    “昨晚的中秋團圓飯也是和他一起吃的吧?”

    漪喬不想騙他,隻得承認:“是……可那叫什麽團圓……”

    “喬兒可知我昨日是如何過的?”

    “我不是說了我有苦衷……”

    “我曉得,也相信喬兒,不然我當初不會準許喬兒出宮,”他挑眉看向她,“但一碼歸一碼。我要問喬兒一句,可是覺著我性子好,故而縱然一再食言也不會如何?”

    “我……”漪喬張了張口,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她或許潛意識裏真的存了這種念頭,但那也是為了穩妥起見。

    漪喬抬眸望著他:“我若真的有慢待你的心思,就再在宮外養幾天病再回,斷不會今日就急火火地回宮。”

    “病了為何不回家?喬兒可是覺著在他那裏住著是理所當然的?”

    “你明知道我沒這意思。”

    “我如何得知?”

    “你!”

    頭部傳來陣陣刺痛,漪喬難受之下瞪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挑事?”

    祐樘一把將她帶到懷裏,笑道:“我又不是太閑了,隻是想問一些問題罷了——喬兒許久未見故人,沒有秉燭夜談一番?那湯藥也是他喂的吧?”

    “還真是,你滿意了?”漪喬氣鼓鼓地道。

    他垂眸托著她的下巴,輕聲吐息:“他比我好?”

    漪喬感到腦袋一陣陣發懵,卻是強忍著,憤憤道:“對,他比你好!當初若非你跑來攪局,我早嫁給他了!你沒聽說過高山流水遇知音麽?我們原本便般配!你放開我,放開……唔……”

    他原本便離她極近,漪喬說著說著就驟然被他以唇封住了口,這下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本身就不是他的對手,眼下身子虛,更是毫無招架之力,一時間被占盡了便宜。

    漪喬被他疾風驟雨似的吻迫得腿腳發軟,又賭氣不想伸手攀住他,隻得睜大眼睛瞪他。她越來越站不住,幾番掙紮無果後,瞅準時機咬了他一口。

    當然,她如今雖說有些混亂,但仍舊沒舍得下狠力。

    祐樘倒也並未繼續,居然就這麽順勢放了她。

    “陛下也不怕被傳染。”也不知是憋得還是羞得,她眼下滿麵通紅,一雙薄霧籠清波似的瀲灩妙目睜大了瞪他,不但一點威懾力都沒有,還反倒好似羞赧之下的嗔怒嬌譴。

    祐樘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微微一勾:“不礙事,和喬兒同甘共苦也是好的。”

    漪喬偏過頭不去看他。

    “再就是……喬兒,話可不能亂說,”他麵上笑意加深,“聽喬兒方才那意思,倒好似我壞了你們的姻緣。”

    漪喬繃著臉:“你不講理!”

    “哪裏不講理?”

    漪喬斜他一眼,不想繼續爭執下去,轉頭就走。

    祐樘眸光微沉,看著她虛浮的身影,提步跟了上去。

    漪喬見他和她並肩而行,想想前麵還有宮人內侍在候著,便收斂神色,與他略錯步而行。

    在外人麵前,他的麵子還是要給的。漪喬在心裏做著自我安慰。

    遠處候著的眾人瞧見帝後並肩而來,各自麵色淡淡,並不似往常談笑甚歡,都暗做揣測。隨即陛下要起駕回乾清宮,皇後卻想去喈鳳宮,眾人正犯難之際,皇後提議先去乾清宮,然後繼續往東北方去喈鳳宮,反正兩處這樣走下來還算是順路。陛下看了皇後一眼,倒是應允下來了。

    到達喈鳳宮時已近定更了。

    月漸東升,星河暗淡。

    漪喬給可兒上了香之後,扶著靈柩在心裏默語一番。她回身仔細安慰了靜太妃,又望著麵前的淒淒燭火出神站立良久,才出了靈堂。

    對於可兒,她心中自然是愧疚的,但同時也不得不感歎造化弄人。

    一路默然前行,她正想著心事,忽聞身後有人喚她。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請留步……”

    她回頭,見一個管事模樣的人疾步上前,朝著她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借著四周的燈火,她打量了一下來人,隻覺些許麵熟,卻想不起是誰。

    “你是……”

    那人討好地笑道:“奴婢喈鳳宮管事薛芸。”

    漪喬麵露了然之色,記起當初自己調查綠綺一事時,曾經傳喚這個宮人盤問過。她心中對上了號,問道:“你有何事?”

    “啟稟娘娘,是這樣的,”薛芸陪著笑臉,“娘娘可還記得當初贈於長公主的那條狗?”

    “自然記得。”

    “長公主薨了之後,那狗的處置便是個難事。奴婢忖著這狗原本是娘娘的,故而特來問問娘娘的意思。”

    薛芸早聽聞皇後娘娘十分喜**那條卷毛狗,怕輕易處置了回頭娘娘知道會怪罪。如今當麵問一問既是妥當起見,又能對皇後一番討好。

    麵前這位可是陛下的心頭肉,得盡聖寵的主兒,自然連養過的狗都要金貴一些,還是仔細著點好。薛芸在心裏暗道。

    漪喬望著她道:“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回娘娘的話,靜太妃的意思是,那狗也不知有沒有染上長公主之疾,留著怕還會延禍旁人,不如宰了它讓它下去陪伴長公主。但靜太妃也說了,若皇後娘娘另有安頓,自當照著娘娘的意思處置。”

    原本送出去的東西便就是人家的了,可兒去了那羞羞的處置就應該照靜太妃說的來。但漪喬想起羞羞之前陪伴她的點滴,心中又生出不舍。

    羞羞終歸是她養了好幾年的,也算是陪著她一路走來了,當初她懷了照兒,祐樘原本是不打算留它的,但被她攔了下來,轉而送給了孤寂的可兒解悶兒。

    漪喬猶豫片刻,問道:“狗呢?”

    “稟娘娘,奴婢著人好生看著呢。”

    “帶來。”漪喬簡單吩咐道。

    薛芸暗道好險,皇後娘娘果然舍不得那狗,還好今晚來問了一問,若是草率處置,最後還不是她們這些宮人倒黴。

    然而她正要轉身親自去將狗牽來,卻忽然被皇後叫住:“差人去便好,你且留下,本宮有話問你。”

    薛芸一愣,隨即趕忙道:“是是……”她說完,對著身邊一個宮女交代一番,旋即又轉身垂首道:“娘娘請問,奴婢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漪喬方才腦海裏突然回響起祐樘在遠趣軒質問她的話:“喬兒可知我昨日是如何過的?”

    她突然冒出一個猜測——祐樘這次會如此,會不會是因為在喈鳳宮受了什麽刺激?她昨日缺席,那便問問旁人好了。

    她這麽想著,便將薛芸帶到了僻靜處。看著幾乎要把頭低到地上的薛芸,漪喬有些好笑地道:“不是什麽大事,你那般害怕做什麽?本宮昨日不在宮中,今日回宮了想知悉昨日之事罷了。把你叫來此處也是怕傳出什麽碎語閑言。”畢竟她接下來的問題,似乎有監視皇帝之嫌。

    薛芸是個心眼多的,如今聽皇後這般說,麵上是舒展開了,可心裏仍舊在犯嘀咕。

    漪喬歎口氣:“將陛下昨日來喈鳳宮之後的事仔細講一遍。”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後,漪喬才神情複雜地領著薛芸出來。

    此時,羞羞已經被帶了來。

    漪喬暫且從自己的思緒裏抽身出來,凝視著不遠處那個披著斑駁光影的白色絨球,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無論是從前做太子妃期間還是後來登臨後位之後,祐樘忙於政事無暇陪伴她時,都是羞羞伴她一路走來的。

    她平日裏來喈鳳宮看望太妃們時沒有見過它,算起來她和羞羞有近兩年沒見了,它怕是已經不識得她了。

    漪喬繞到它麵前蹲下-身來,便見它左右嗅了嗅,歪著腦袋似是在打量她,仿佛一臉迷茫之色。

    薛芸猶豫著提醒道:“娘娘,此犬恐已染病,娘娘千金之軀,莫要靠近……”

    漪喬淡聲道:“無妨。”她隨即又吩咐宮人將它脖子上的項圈取下來。

    得到解放的羞羞慢慢地繞著漪喬轉了一圈又一圈,隨即“汪”地大叫一聲,一腦袋鑽進了她懷裏。

    漪喬瞬間怔愣住,繼而也不知怎的,眼眶就一陣發燙。她從靈堂裏出來不久,眼睛原本便紅紅的,如今更是紅彤彤的,眸中一片瑩然淚光。

    或許她應該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排解一下心裏的壓力和煩憂。

    眾人見狀,正有些不知所措,忽聞外間傳來內侍尖銳的通傳聲。

    漪喬見眾人紛紛下跪高呼萬歲,才悠悠回神。她長長地歎息一聲,起身朝著來人福身。

    祐樘麵色如常地讓眾人平身,一隻手卻是悄然在衣袖裏收回了待發之勢。

    他遠遠地便瞧見那隻狗窩在漪喬懷裏,即刻想到它或許已然染病,當下就要射殺。但他做事向來審慎,要動手的刹那間又想,若是他殺了這狗,這丫頭鐵定饒不了他。況且這狗若是染了病,這一日間也該顯露了,能留到如今想來便是無事。他這些念頭全在一息之間,思慮清楚後便又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

    他溫柔地扶起漪喬,小心地幫她拭掉眼角的淚跡。隨即又見一內官躬身上前,祐樘從內官手中的大托盤裏拎起一件銀霜色的狐狸皮披風,在手裏仔細展開,又仔細地為漪喬披上,輕輕點了點她的鼻尖,柔聲道:“也不怕風寒加重。”

    一時間,在場的眾人盡皆看呆了。

    素問皇後獨得帝寵,風光無匹,眼下看來,陛下當真寵皇後寵到了骨子裏。

    漪喬卻是忍不住嘴角暗暗抽了抽——他們好像剛在遠趣軒吵過一架吧?

    她知道他這舉動確實是出於關心,但他眼下沒事人一般的樣子,也是要堵她的嘴,讓她無論眼下還是回去之後都發作不得。

    老狐狸!

    “喬兒,”祐樘看了看她身後的靈堂,目光如水,“我再去祭拜一下可兒,喬兒稍候。”

    連自稱都不是正式的。

    漪喬朝他福了福身:“是。”

    然而他剛一步入靈堂,便見一團白影也跟著竄了進來,一時之間倒是把猶在嗚嗚低泣的靜太妃嚇了一跳。

    漪喬見羞羞竄進了靈堂,跟著來到了門口。

    隻見它進來之後一路跑到靈柩前,一躍便躍了上去。它來回嗅了嗅,突然悲鳴一聲,重重地跌倒下來。

    眾人原本是要把它抓出去的,但被祐樘阻住了。

    他見它痛苦地低叫一聲,艱難地翻身而起,竟然對著靈柩蹲坐下來,兩眼定定地望著一片縞素之間的靈柩。

    祐樘歎息一聲,轉身看向漪喬:“怪不得喬兒如此喜**它,此犬果然甚有靈性——喬兒要如何處置它?”

    漪喬望著羞羞,淺淺而笑:“不枉可兒照拂它一場。羞羞身份尷尬,我原本也有些為難。可如今看來,它或許有自己的選擇。陛下若不放心的話,可以差人來給它查查,看可否染病。”

    她果然思他所思。

    祐樘頷首應允,隨即又上了香,才和漪喬一同出了喈鳳宮。

    回乾清宮的路上,漪喬和祐樘不遠不近地坐著,兀自閉目養神。祐樘不出聲,她也不說話。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隻知道她在細思著方才在喈鳳宮對薛芸的問話。

    她能看出來薛芸行事小心,甚至對她有討好之意。故而,應當確實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些事薛芸也不知曉,但從她口中已經可以看出事情的大概。

    她起碼可以由此做出三點推斷。

    一是祐樘當時確實因著她沒能讓可兒完成最後的心願而心中有氣。

    二是祐樘大約是透過可兒之死又回憶起了自己痛失至親的場景,故而心緒格外低落晦暗。

    三是,沈瓊蓮確實對祐樘有意。

    對於第一點,她比較委屈,但也無話可說,誰讓她不能解釋;第二點她完全可以理解,畢竟她也和他相處了這麽久,況且她並非不諒人意之人;至於第三點,她感到有些棘手。

    對於沈瓊蓮的心思,她之前隱約體察得到,但也不知是沈瓊蓮太過謹慎還是怎樣,她好像總是做得似顯不顯,讓她無法確定。但這次不同,這次她做得太明顯。起碼,在她看來。

    她太關心他了,已經超過了君臣之份。

    或許在眾人眼中,沈瓊蓮隻是因著通傳之由順道跟隨聖駕去一趟喈鳳宮,但在她看來,這完全沒有必要,甚至是不智之舉。

    試想,長公主重病垂危,將來萬一有個好歹,陛下必定悲慟,她不怕殃及己身?沈瓊蓮是聰明人,定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恐怕她並不在乎,她想的是要在陛下悲慟之時陪伴左右。

    沈瓊蓮敢於如此,憑借的恐怕是不羈世俗的名頭,她當年在皇帝麵前揮筆寫下驚世駭俗的《守宮論》一事想必流傳甚廣,宮中人大概都將她當成一個異數。

    漪喬轉眸看了看身旁的九五之尊,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沈瓊蓮自恃才識過人又生得好看,骨子裏極為倨傲,怕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也唯有身邊這位天之驕子才能令她心悅誠服,傾心而許。

    漪喬又偷瞄祐樘一眼,結果正好迎上他含笑的柔和目光,她愣了一下,不由在心裏歎道:真是作孽啊,每天跟著這樣的人一起辦公不動心才怪……也不知還有多少沒有冒頭的競爭對手……

    那麽祐樘對沈瓊蓮呢?他知道沈瓊蓮的心思麽?

    他是開明之人,不然當初不會對沈瓊蓮的大膽言論大加讚賞,還親授她女學士,沈瓊蓮怕也是被他的開明和氣度驚到了。早在宮外那次初見,祐樘就很欣賞她的樣子,當時還問她芳齡幾許可曾許配人家……漪喬突然思及此,眉頭不由微微蹙起。

    他當時打的什麽算盤?氣她?

    應該不是看上人家了吧?他可是坐擁天下的帝王,要個女人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況且,對方怕是求之不得。再者,她之前離開那兩年半足以發生點故事了。

    不,在她看來是事故。

    眼下沈瓊蓮虎視眈眈,偏偏漪喬還不能讓祐樘將她調走,不然內廷外廷眾人大概都要認為皇後小心眼了,將來沒事也傳出點事。

    本來嘛,這些人腦子裏全是三妻四妾、後宮三千的觀念,沒人會理解她,他們怕是巴不得陛下廣施甘霖、雨露均沾。

    想到這兩個詞,漪喬不禁身上一抖,惡寒不已。

    “喬兒怎麽了,”祐樘欲去拉她,卻被她躲開,他動作頓了一下,又起身探了探她的額頭,“不舒服?”

    對,不舒服。

    漪喬擺了擺沒有受傷的右手,道了一句“沒事”,又坐了回去。

    離他太近影響她思考。

    漪喬又在心裏思慮一番,最後暗自幽幽一歎。

    這次問話,看出沈瓊蓮的心思算是個意外收獲,她不會去監視他,她是信任他的,不然她不得累死。但是,這不表示她就不會留個心眼。畢竟,有個條件優異的姑娘可能要明目張膽地和她搶男人了。

    漪喬搖頭歎息,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住在狼窩裏。

    回到乾清宮之後,祐樘原本是要連夜宣召太醫來給她診脈的,但被漪喬以“如今太晚了,反正隻是一點風寒而已,明日再瞧病不遲”推掉了。

    她知道太醫到時一定會瞧出她元氣耗損,風寒可以解釋,但這個卻是不好說了。這大半夜的……還是等明日再說吧。

    她怕傳染給長哥兒,回來後也隻是小心看了看,沒有伸手抱他。至於祐樘……她原本是要和他分床睡的,但他就是不應允,她說也說不過他,打又打不過他,隻得作罷。於是她換了個法子,睡前又去搬來一床錦被,一躺到床上她就一下子滾到了最裏側。

    這架子床大得很,如此一來,她便和他隔開好大一片。

    祐樘站在床前看著她遠遠躲著他,還把自己裹得像個大蠶繭,一時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喬兒還在生氣?”

    “不敢。”漪喬蒙在被子裏悶悶地道。

    她如今雖然多少明白了他今日在遠趣軒那般是為何,但仍是覺得他太不講理了些。

    祐樘笑道:“還有喬兒不敢之事?喬兒膽子大得簡直可以包天了。”他說著,身體突然前傾,瞬間探手一拉,再迅速起身站回足踏上,漪喬整個人便抖線軸似的滴溜溜滾到了他身前。

    他的力道拿捏得剛好,既能將她拉過來,又不會讓她掉落下去。

    漪喬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金星亂冒,再睜開眼時,看到的便是頭頂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天底下膽敢一再拂逆我卻還能好端端活著的,怕也隻有喬兒了。”

    漪喬暈乎乎地按了按額角,腦袋一偏斜睨著他:“那你兒子呢?”

    他慢悠悠地笑道:“喬兒瞧著他敢麽?要不,喬兒借他個膽子?”

    漪喬想起曆史上的明武宗,突然沉默下來。

    她一定要好好教養這個孩子……一定。

    漪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驟感不對,抬眼一看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俯身湊到了她近前。

    隻是被他這麽瞧著,便覺一股無形的壓力罩頂壓下。

    她故作鎮定地錯了錯目光:“你方才說什麽了麽?”

    祐樘麵上神色難辨,頓了一下,緩緩一笑:“我說,照兒不也是你兒子麽?”

    “哦,這個啊,我是瞧著那小子和你更親些。”

    “這個不奇怪。喬兒那麽忙,哪能得空陪孩子。”

    漪喬撇撇嘴:“又來了……陛下嫌今日在遠趣軒吵得不夠盡興?還請陛下不要借題發揮。依我看啊,照兒和你更親近一些,那是因為他年紀太小,分不清到底誰是善良的小白兔,誰才是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尾巴狼。”

    祐樘悠悠一笑:“喬兒在我麵前汙蔑我也就罷了,將來莫要混淆兒子的視聽便好。”

    “你……我說不過你,去睡了,”她正作勢要躺回去,便見他眸光一轉定在了她身上,她鼓了鼓腮幫子,瞪他一眼,“我是真的怕傳染給陛下。”

    祐樘容色微微沉斂,說出了一早便想說的話:“為何我覺著,喬兒自打回宮之後,便總是躲著我?”

    “陛下想多了,”她累了這麽久,眼下困意泛上來,上下眼皮都直打架,再顧不得許多,拉過錦被便翻了回去,“陛下也早些就寢,晚安。”

    祐樘眸光微閃,倒也沒有再去攪擾她、隻在足踏上立了片刻,這才躺下歇息。

    翌日一早,漪喬轉頭一看,發現身邊已是空空如也。她下意識地以為他上早朝去了,但轉念一想,他說過今日要輟朝的。

    她坐起身,陡然感到頭部昏沉得厲害。

    看來是逃不過宣太醫了、

    一番穿戴盥洗之後,她喚來爾嵐一問才知原來祐樘是去清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了。他走之前見她還沉沉睡著,便囑咐宮人們不要打擾,他自會去跟太皇太後說皇後身子不適,今日不必去請安了。

    漪喬默默在心裏感慨:他總將一切都打點好,不留任何的後顧之憂。隻要有他在,便覺得天塌下來也是小事,這樣溫柔貼心又優秀的好男人,實在是千年難尋了。

    這樣的人,也不枉她自斷後路、拋下一切回來找他。

    要是說話不那麽氣人就好了,漪喬撇撇嘴。但她隨即又想,若他是個呆悶之人,她怕是還不會看上他。思及此,她又忍不住一笑。

    她偷偷給左手上藥時,發現傷口居然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隻是一道道傷痕橫亙在瑩白如玉的手掌上依然顯得很是猙獰。不過照著這個速度,再過兩三日,這些大概也會全部消掉,那時候她便不用再辛苦遮掩了。

    為了他,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麽。漪喬撫著自己手上深深淺淺的劃痕,在心裏暗道。

    漪喬想著趁祐樘不在,早些瞧完病也能少些麻煩,於是吩咐內侍傳她懿旨,著太醫院派一名醫士來乾清宮。

    祐樘即位後便開始裁撤冗官,連太醫院那邊都連帶著精簡了很多。她忖著自己這也不是什麽大病,不必勞師動眾地召一堆太醫圍著,便隻讓太醫院派一名醫士過來。

    漪喬隨後用早膳時,突然又想起昨晚之事,便隨口問爾嵐:“陛下前日何時回的乾清宮?”

    哪知爾嵐神色一緊,垂首道:“稟娘娘……近子時。”

    昨晚薛芸明明說他戌時正便出了喈鳳宮,怎的子時才到乾清宮?一個半時辰?根本用不了那麽久。

    漪喬疑惑間,又覺爾嵐似乎有些緊張,不由好笑道:“爾嵐怎麽了?”

    爾嵐心裏直打鼓,原本以為皇後娘娘是聽到了什麽動靜才有此一問,但眼下觀之,娘娘似乎還不知曉那流言。她如此想著便鬆了口氣,麵上的神情也自然了許多:“奴婢見娘娘問起陛下,以為娘娘是瞧著陛下氣色不佳,要責怪奴婢們沒有用心伺候著。”

    “陛下氣色不佳也是日理萬機忙出來的,怎會是你們伺候不周,”漪喬挑了挑眉,話鋒一轉,“你是不是瞞了本宮什麽?”

    爾嵐笑道:“娘娘怎會如是想?”

    “爾嵐,從本宮還是太子妃時你便跟著本宮了,你說的是真話還是虛言,本宮還是瞧得出來的。”

    爾嵐心裏一陣苦笑。踟躕了許久,她才歎息一聲,開口道:“請娘娘屏退左右……”

    “爾嵐!”葉蓁忽然疾步而入,朝著漪喬行了一禮,隨即轉向爾嵐,向她使了個眼色。

    爾嵐無奈地笑道:“葉姑姑,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終究是瞞不過的……”

    葉蓁沉吟片刻,歎道:“罷了……”

    漪喬原本隻是順口一問,沒想到竟惹來如此反應。她聽著麵前這二人的對話,不由眉頭微蹙。

    應著爾嵐的要求,她揮退了殿內其他的宮人內侍,獨留葉蓁爾嵐二人。

    漪喬深吸口氣,輕輕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子,斂容道:“說吧。”

    約摸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殿外候著的眾人又被叫了進去,把幾乎原封不動的早膳一一撤掉。

    漪喬染了風寒,原本便胃口不好,方才又聽了一樁倒胃口的事,自然是吃不進多少。

    她還奇怪,為何他回乾清宮用了那麽久,原來是往沈姑娘的住處拐了一趟。

    他去她住處做什麽?

    不過由於多出了一段路程,他又是一路步行,從時間上來看,他縱然是在她住處有所滯留,時間也並不長,至多半個時辰。

    但是半個時辰好像也夠做點什麽了……漪喬翻了個白眼,暗罵自己都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但她又想不出他去沈瓊蓮住處的原由,一時間覺得心裏很是憋悶煩躁。

    她不認為這件事是子虛烏有的,空**來風,未必無因。

    漪喬麵色微沉,思慮之下,叫來了祐樘身邊的長隨何鼎。

    何鼎剛給她見完禮,她便開門見山地道:“中秋那晚,何公公可是跟隨聖駕一起出的喈鳳宮?”

    何鼎對於這兩日乾清宮私下裏傳的那些事情也有所耳聞,如今皇後對他單獨問話,定然是聽到了些什麽。

    他為人最是重禮製章法,倒是巴不得陛下真的寵幸了那沈瓊蓮。哪有堂堂天子隻立一後不納嬪禦的道理?簡直聞所未聞。原本以為陛下會慢慢想開,不曾想都五年過去了還是這樣。皇後如今隻育有一子,陛下若再如此下去,大明皇室就真的子嗣稀薄了。

    何鼎這樣想著,麵上便顯露出些憤懣之色,不冷不熱地回道:“回娘娘的話,老奴前日一直都跟隨萬歲左右。”

    漪喬倒也不在意他的態度,隻是詫異他臉上的不滿從何而來。但這個不是她關心的。

    “陛下前日可是去了沈尚儀住處?”

    “不錯。”

    漪喬打量著何鼎,目光中滿是判研。

    何鼎大概猜到皇後在想什麽,臉色一沉:“娘娘不必懷疑老奴,老奴還不敢對娘娘扯謊。”

    “那陛下為何去沈尚儀住處?”

    “聖心難測,老奴隻負責隨侍聖駕。”

    何鼎確實不知道萬歲爺一路上不斷問沈尚儀南方的風俗人情是何用意,但是作為當時在場之人,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那便是中秋那晚萬歲爺根本就不能說是去了沈尚儀的住處。實際上,萬歲在看到那一片大宮婢的住所後便遠遠地停了下來,莫要說有何綺豔之事了,萬歲爺從頭到尾連沈尚儀的衣邊都沒碰過,一直守禮地保持著一段距離。

    萬歲根本沒在乾東五所那裏有任何停留,和沈尚儀辭別後便徑直去了宮後苑散心,這才是萬歲爺回得晚的原因。

    但這些他是不會告訴皇後的。沈瓊蓮這件事鬧大了才好,鬧大了說不定就能打破皇後的獨寵。

    在他看來,皇後雖然容貌和風儀都無可挑剔,缺配這國母之位,但獨霸帝寵便是不對,她實在是不夠賢德大度,身為六宮之主,好好規勸萬歲爺納妃,為皇室開枝散葉才是正理,哪有心安理得地承著專寵的?

    漪喬並不知道何鼎的這些心思,她隻是聽聞這個人甚是耿直,叫他來也是想驗證一下那傳言的真假。

    漪喬端量著何鼎,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為何沒跟隨陛下去清寧宮?”

    何鼎答道:“萬歲爺臨行前吩咐老奴將內閣票擬好的奏章理一理,然後送去弘徳殿。”

    漪喬點點頭,思量一番道:“本宮去送吧。”

    何鼎聞言甚是驚詫,暗道皇後深知後宮不得幹政的祖訓,向來都有意避嫌,此次要親自送奏章是為哪般?難不成還要當麵問問萬歲爺中秋那晚之事?

    皇後如此得寵,怕還真做得出來。

    何鼎心中雖有不願,但到底也不敢明著忤逆皇後之意,隻得將自己差不多理好的奏疏交給了皇後。

    漪喬找了兩名宮人幫她搬了兩摞,自己搬了一摞,看了看沒有遺漏,這才朝著弘德殿去。

    弘德殿就在乾清宮大殿後麵,與昭仁殿相對,是以路程非常近。

    然而待到漪喬將那一堆奏疏抱到弘徳殿時,卻是感到頭重腳輕,有些站立不穩。

    弘德殿內當值的宮人們剛給皇後行了禮,一抬頭又見皇後似要跌倒,大驚之下趕忙上前攙扶。那兩名隨她來的宮女見狀也嚇了一跳,放下手裏的奏疏就趕忙去看皇後。

    漪喬在一群人的攙扶環繞下坐下來休息片刻,正想著太醫怎麽還沒到,便見有宮人來通傳說太醫院的醫士求見。她舒了口氣,宣太醫入一側的偏殿診脈。隻是她著實不習慣被一群人圍著,便隻讓那兩個隨她來的宮女跟了進去。

    太醫的論斷和墨意為她請來的大夫診查的結果差不多,隻是他們都瞧不出她元氣虛耗的原因。

    那醫士開了方子,又仔細說了些起居飲食上需要多加小心之處,這才畢恭畢敬地退下。

    漪喬拿著藥方掃了幾眼,想到又要喝苦藥汁,就忍不住陣陣歎氣。她將方子交予那兩名宮人,讓她們拿著去禦藥房煎藥。

    那兩名宮女領命而去後,這偏殿便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漪喬靠坐在軟榻上,眼望著檻窗之外明亮的天光,目光卻有些散。

    她正思緒紛亂之際,忽聞外間殿門徐徐開啟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眾宮人行禮的動靜。

    聽宮人口中所呼,也該知道來人是誰了。漪喬正欲起身,卻又聽眾人緊接著道“見過沈尚儀”,起身的動作當下便頓住了。

    片刻的凝滯之後,她終是緩緩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隔扇門前,然後在距門四五步處停了下來。

    此處的正殿和偏殿之間立著幾根蛟龍盤附的金柱,金柱間便是一扇扇的隔扇門。這隔扇門上麵是雕刻著繁複花樣的欞格,可透過欞格隱約視物,下麵則是實心不透光的裙板。

    漪喬下意識地往金柱處挪了挪,繼而又往前走了兩三步。

    或許是她現下不想出去,也或許是出於女人固有的天性,總之她方才鬼使神差地沒有出去。

    她忽然想起當年她在吉安客棧聽牆角那次。那次也是如這次一般陰差陽錯,結果導致了她和他的決裂。但她其實從不後悔那次的偷聽。若非那次,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於是她或許永遠無從知道他原來那麽在乎她。

    那麽這次呢?

    以他那渾身長了眼睛似的本事,也不曉得她會不會被發現。上次他是察覺到有人偷聽卻不知道是她,這次的距離遠一些,不知道會不會被他洞悉。

    不過,也聽不到什麽的吧……

    她正這樣想著,外間已經傳來了兩人的說話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