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五章 與死神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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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寂人定時,西苑延和殿內卻是燈火通明。
祐樘立於殿外回廊上,大半個身子都隱沒在暗影裏。他抬頭看了一眼空中滿月,眼裏劃過一絲迷惘,隨即眸光一動,眸底湧起一股暗潮一般的難言情緒。
身後的殿門緩緩打開,他驀地回身緊走幾步,沉容道:“如何?”
太醫院院使施欽領著一班禦醫低了低頭,繼而屈膝跪地,硬著頭皮道:“陛下,小公主得的……確是痘瘡無疑。”
祐樘聞言微怔,突然麵色冷沉道:“確定不會瞧錯麽?”
施欽頭上冷汗涔涔,叩頭道:“回陛下,臣等方才查看再三,確乃痘瘡症候。這痘瘡……不與旁病類,若非萬分篤定,微臣不敢如此回話。”
祐樘沉默了一下,望了一眼旁側的介福殿,回頭沉聲問道:“有幾成把握醫好?照實說。”
“臣……臣不敢估量。小公主年紀尚幼,這痘瘡又是惡疾,”施欽猛地以頭搶地,“但臣哪怕搭上臣這條命,也會全力醫治小公主,以謝皇恩!”
施欽話音剛落,身後伏地跪著的眾位太醫也紛紛叩首附聲道:“臣等願拚死救治小公主,以謝皇恩!”
祐樘麵容沉肅,突然聽到旁側殿門開啟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陣虛浮的腳步聲漸近。
他第一次有點不敢回頭去看一個人。
“榮榮到底得了什麽病?”漪喬走至他身畔,虛聲問道。她一雙眼眸緊盯著他,連行禮都忽略了。
祐樘望著延和殿內的燈火,默了默才道:“是痘瘡,太醫方才已經確診了。”
漪喬木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迷茫道:“痘瘡是什麽?”
祐樘略感奇怪:“喬兒不知道痘瘡?”他如今沒心思多言,示意施欽解釋一番。
施欽忙忙應下,朝皇後叩了個頭道:“痘瘡又名痘疹,病者麵部和身上廣出斑疹,繼而會依序演變為丘疹、痘疹、膿皰疹,且伴有寒戰、高熱、頭痛、乏力等症狀,甚至出現驚厥、昏迷,更有甚者,還會伴隨傷寒、溫病類病症。痘瘡乃烈性惡疾,來勢凶猛,極易傳染……”
漪喬聽得臉色越來越白,忽然打斷他道:“是不是還極易致死?即使僥幸不死,也會終身留下嚴重的痘疤?”
“是的娘娘,痘瘡極易致死,”施欽又略想了想,斟酌著道,“呃,不過若是能熬過來,也不一定就會留下終身瘢痕……”
“是天花!”漪喬突然驚道。
施欽愣了愣,一臉茫然道:“娘娘您說什麽?”
祐樘道:“喬兒那裏管痘瘡叫天花?”
漪喬低聲喃喃道:“應該是後世改了叫法……”
她自言自語間,突然後跌一步,慘笑道:“天花……榮榮居然得了天花……難道我的孩子又保不住了麽……”
她想到早夭的煒煒,心裏一陣錐心刺骨的絞痛。幼子痛苦地病死在她眼前的場景又一次浮現腦海,當初的無助和絕望再度襲上心頭。想到小女兒或許也要如幼子那樣,她瞬間腦中一片空白,眼神呆滯了一下。
漪喬忽而幾步上前,一把揪起地上跪著的一名禦醫,怒道:“你們瞧清楚了麽?!你們憑什麽說我女兒得了天花!這宮裏頭哪來的天花!!”
那禦醫一時傻了眼,驚怖得篩糠一樣哆嗦起來,抖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祐樘上前按住她的手臂道:“喬兒冷靜些,痘瘡事關重大,太醫們不會妄下定論。眼下趕緊救治才是正理。”
漪喬緩了幾口氣,一把鬆開手將那禦醫摜到地上,轉頭對祐樘道:“他們有法子治麽?”
“法子肯定是有的,但是……能不能奏效,就要看天意了,”他低頭掃了一眼地上跪著的眾人,“都別跪著了,速速開方子去,內托外治並行。”
太醫們口中連連稱是,謝恩起身,忙不迭地聚到一旁商量對策。
漪喬呆立片刻,按了按昏脹的頭,抬腳就往延和殿內走。
“喬兒做什麽?”
“我去看看榮榮。”
祐樘上前一把拉住她,道:“莫進去。太醫們方才都是做了一番防備才入內診查的。”
漪喬咬了咬下唇,心頭酸澀難當。
天花這種要命的烈性傳染病在沒有疫苗的古代比洪水猛獸還要可怕,一旦處理不好,便是一個傳一片,極易釀成大禍。他如此審慎,也是情有可原。
漪喬恢複了些理智,沉了口氣道:“他們如何防護的我也如何防護,我要去看榮榮。”
“我方才已經進去瞧過了,榮榮眼下的狀況尚算穩定。”
漪喬忽然回頭逼視著他:“陛下貴為天子都能冒險入內探視,為何我不行?”
祐樘垂眸思量一下,終歎道:“我與喬兒一同入內。”
“不行,”漪喬麵色一沉,“陛下乃一國之君,身係社稷,不能再犯險。”她話落便要去尋太醫,又被他拽住手腕:“喬兒如今這般恍惚,我怎放心得下?況且,我是皇帝,但也是榮榮的爹爹,再進去探視一眼也沒有什麽。”
漪喬回頭看到他堅定的神色,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祐樘叫來太醫又詢問了一番後,命人下去準備,二人移步旁側的介福殿。待一切準備就緒,兩人入了偏殿,按照太醫的囑咐,以水調的雄黃散細粉塗抹於手心、腳心、胸前、額上、鼻端、人中和耳門,換上用雄黃熏過的腳繃和衣履,又在胸前佩掛上內藏太乙流金散的香囊,末了再在口鼻處罩上熏過雄黃和丹砂的布條,才算是防護妥當。
延和殿偏殿內的熏爐裏也燃燒著大量的太乙流金散,藥粉主要由雄黃、雌黃、羚羊角、礬石和鬼箭羽調製而成,可防疫消毒、辟穢毒之氣。漪喬一走入偏殿,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藥石味。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羅漢床上的小女兒,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漪喬呆了一下,幼子病死的陰影瞬間浮上心頭,當下就快步上前,慌忙坐到床邊拉住女兒的手,急喚道:“榮榮,榮榮!快醒醒啊榮榮!”
祐樘見狀疾步上前查看了一番,舒了口氣道:“喬兒莫急,榮榮隻是睡著了。”
朱秀榮緩緩張開眼睛,盯著眼前兩人仔細辨認一番,虛弱出聲:“母後?爹爹?”
“哎,乖,”漪喬握緊女兒的手,“是母後。”
祐樘也應了一聲,淡笑著摸了摸女兒的頭。
“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我現在渾身都好難受,”朱秀榮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兩人的一身行頭,“太醫們也是這樣來給我瞧病的……我會把病過給你們,是麽?”
漪喬頓了頓,道:“榮榮不要多想。待會兒太醫就把藥送來了,喝了藥就沒事了。”
“母後騙人,我不信,”朱秀榮懨懨地偏了偏頭,“當初弟弟生病,母後也隻說是發熱,弟弟也乖乖吃藥了,可弟弟還是走了……”她說著說著,忽然抽噎起來:“雖……雖然爹爹和母後都瞞著我,但我知道、我知道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我也會和弟弟一樣,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能回來……”
漪喬咬牙強忍著淚,盡力笑道:“榮榮再睡會兒吧,睡醒了喝藥,不要胡思亂想,榮榮乖啊。”
榮榮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斑疹,慢慢把自己的手從自己母後手裏抽出來,無力地垂著頭,沮喪道:“母後和爹爹出去吧,我怕傳給你們……”
“沒事的,爹爹和母後做了防護的,”漪喬拿帕子幫女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怎麽出了一頭的汗,告訴母後,哪裏不舒服?”
榮榮病懨懨地歪了歪腦袋:“沒力氣,頭疼,渾身疼……”
漪喬的動作一頓,小心地掀開錦被,捋起女兒的衣袖和褲腿,大致查看了一下,眼睛立時便紅了。她慌忙拭掉一滴滾落的淚珠,心裏一陣鈍痛,不忍再瞧。
“是不是很難看很嚇人,”榮榮將小臉埋在錦被裏,語帶哭腔,“我自己看到也被嚇一跳……母後,我臉上是不是也全是這些……”
漪喬默然片刻,又仔細幫女兒蓋好被子。
“病好了就消下去了,不礙事的,”漪喬輕輕扯掉她蒙在臉上的被子,“乖,不要蒙著臉,小心悶著……”
祐樘一直靜默著凝望妻子和女兒。他在得知榮榮疑似突發痘瘡時便心裏一沉,瞬間想到了妻子一直以來的擔心,以及他們在幼子夭折後的一段對話——
“曆史上的照兒沒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對麽?”
“你怎麽知道的?”
“從喬兒的話裏猜出來的。”
“反正……應該是沒有弟弟的,有沒有妹妹……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榮榮會不會……”
痘瘡是何等凶險的惡疾,大人尚且多半挨不過,何況是隻有四五歲的榮榮。
兩年之內,先是幼子病亡,隨後是小女兒罹難,是他以前造的業障太深,還是他當初賭上性命硬生生召喚妻子回來真的倒行逆施了?
“榮榮!榮榮!”漪喬突然驚叫道。
祐樘驀然回神,幾步上前詢問道:“怎麽了?”
“榮榮突然開始四肢抽搐,”漪喬紅著眼睛,聲音顫抖得厲害,“怎麽辦?會不會……”
“別亂想,”祐樘上前探了探榮榮的額頭,沉容道,“榮榮開始發熱了——喬兒,我們先出去,讓太醫們進來。”
漪喬看著女兒痛苦的神情,立時便想起了小兒子臨死前灰敗的小臉,心裏一冷,死拽著榮榮的手,驚恐道:“我不走!他們進來瞧他們的,我就在一旁看著!我還要照看榮榮,你看她一直喊著我呢……”
祐樘勸道:“你留在這裏,太醫們會礙手礙腳。”
漪喬也不看他,隻睜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緊盯著女兒,惶遽道:“上回他們給煒兒看診,我也是在一旁瞧著的……不行,我不放心……”
“風溫不比痘瘡,煒兒那病不會傳染,”祐樘扶住她的肩膀,無奈地嗟歎一聲,“難道你想耽誤榮榮的病情麽?”
漪喬怔了怔,回頭不舍地看著女兒,被祐樘強拉著出了延和殿。
“那些找來的兒科大夫呢?”漪喬忽然想起這一茬,急問道。
煒煒夭亡後,祐樘見她惶惶不安於小女兒的安危,花了半年時間招募、遴選了一批專擅兒科的大夫,擇優者安排到禦藥房和太醫院做事。
“喬兒放心,今日值守的全找來了,都在這裏。其餘的,我已經差人去傳了。”祐樘回身吩咐殿外候著的太醫們全都進去看診,又差了一個內侍去催藥。
漪喬腦中靈光一閃:“那汪先生呢?”
“汪機和他弟子陳桷今日都不當值,我派人急宣去了,”祐樘見她神情恍惚地看著延和殿,擔憂道,“喬兒先去介福殿歇會兒吧,這邊交給我。”
“我怎會有心思休息,”漪喬站在殿外吹了會兒夜風,頭腦清明了些,苦笑著看向他,“我方才是不是有點不可理喻?”
祐樘凝視她片刻,道:“喬兒是不是因著想起了煒兒才會如此?”
漪喬微一點頭,慘笑道:“是啊,我永遠忘不了煒兒病死在我麵前時的樣子。他就那麽直挺挺地躺著,臉色灰敗,口唇青紫……我方才看到榮榮那般痛苦的模樣,心裏實在怕得慌,我害怕我一離開,或許就見不到榮榮最後一麵了……”
祐樘歎道:“喬兒不要這般消沉,榮榮的病並非醫治無望。”
漪喬沉默少頃,神情木然拾階而下,站在銀白的月光下,自嘲低語道:“或許曆史上的照兒真的沒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呢?我知道這是最大的可能,隻是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煒煒那件事上,我輸給了曆史。榮榮這次,能例外麽……”
她說著說著忽然想起藍璿——既然有了藍璿就可以改寫祐樘的命運,那麽說明曆史是可戰勝的,興許榮榮的情況真的沒有那麽悲觀。那但是煒煒呢……
“喬兒不要胡思亂想了,也許汪機能救榮榮。”
漪喬一愣,忙回頭問道:“陛下如何知道?”
“還記得汪機師徒當初被喬兒帶入宮中後,我曾單獨召見了汪機麽?那回我考了他許多問題,汪機俱答得從容鎮定,縱然是研究不深的,也能說得條理明晰、有理有據,可見得他是個真正潛心於醫道的。何況他涉獵頗廣,兼備醫者仁心,如此人才我自是要留下的。有如此師長,想來那陳桷也差不了。所以,我當即便給了汪機師徒參與吏部考校的機會。他二人也著實爭氣,雙雙順利通過。如今不過兩年過去,汪機師徒已經從醫士升為了禦醫。”
漪喬自語道:“是啊,汪先生被讚為神醫呢,想來能救榮榮……對了,榮榮是突然起了一身斑疹麽?我們昨日回宮時我還去看了看榮榮,她當時還好好的啊……”
他歎道:“喬兒在思政軒查問長哥兒的課業,我批完了奏疏本要去思政軒尋你們一同用晚膳,然而剛出了殿門便瞧見榮榮身邊的**母急匆匆地來奏稟說小公主不好了,我見**母語無倫次,宣了太醫同去察看榮榮的狀況,太醫一望之下大驚,當時便說瞧著似乎是痘瘡。我當即便送榮榮來了這裏,又把太醫院和禦藥房當值的都找了來,最後太醫們給了肯定的論斷,”祐樘緩緩走至她身旁,“原本是不想告訴你的,但還是不得不差人知會你。”
“這種事怎麽可能瞞得住,”漪喬有些崩潰地按了按刺痛的頭,“天花……”
在她生活的年代,因為疫苗的出現,天花早就被剿滅了,僅剩的極少數*天花病毒樣本也是用來做科學研究的。天花的可怕她有所耳聞,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會患上天花。
一個肺炎就能要了小兒子的命,何況天花……
漪喬越想越覺膽寒,險些一個腿軟跌坐在地。
祐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憂心道:“喬兒先去歇會兒吧。”他正要喚人來,被她搖頭打斷道:“我等太醫們出來。”
祐樘見她一臉堅定,一時有些為難。
兩人正僵持間,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快快,萬歲說一刻也不能耽擱。”李廣提著一盞琉璃宮燈,一麵低聲催促著一麵引著兩個人朝著這邊疾步而來。
漪喬站直身子,與祐樘同時看了過去。
“微臣來遲,萬望陛下和娘娘贖罪。”汪機到得帝後麵前,趕忙跪下賠罪,他身後的陳桷也連忙跟著跪下附和。
“不必多禮了,”祐樘抬手示意二人起身,“你們準備準備,進去瞧瞧小公主。”
漪喬緊張道:“汪先生對痘瘡有研究麽?”
汪機一驚:“敢問娘娘,小公主得的確實是痘瘡?”
漪喬點點頭:“是的,太醫們方才確診了。”
汪機略一思忖,躬身道:“微臣不敢妄言,待微臣先入內診查一番。”汪機回頭交代陳桷先呆在此處,跟帝後行禮告退後,便準備去了。
陳桷垂手立於一旁,瞥見皇後神情恍惚地盯著延和殿,映著月光的臉色煞白一片,心下不忍,猶豫一番,躬身垂首道:“陛下、娘娘,不必太過憂心,家師對醫治痘瘡很有些心得,汪氏一門對兒科、痘瘡都頗有鑽研。家師近來正在整理劄記,打算著書立說,以饗後人。”
漪喬心頭一喜,回頭看著他道:“汪先生真對痘瘡有研究?”
“是的娘娘,”陳桷暗暗望見她投來目光,竟忽然有些緊張,“微、微臣與家師以前在……在祁門行醫時,曾經跟著家師救治過幾例痘疹患兒,除掉一個實在病入膏肓的,其他幾個都救活了……小公主救治得早,又是貴人,必能化險為夷。”
漪喬心裏稍寬,淡笑道:“如此便再好不過了。”
陳桷知道師父方才什麽都不說是出於謹慎的考慮,畢竟眼前兩人身份至尊,貿然誇下海口,若是回頭小公主有個閃失,說不得便要惹禍上身。他正有些忐忑,延和殿門忽開,汪機和其他十來名太醫一同走了出來。
漪喬直接迎上汪機,急問道:“汪先生,如何了?”
被晾在一邊的施欽頗感尷尬,但他也不敢說什麽。上回他沒能救回二皇子,皇後盛怒之下說要他去陪葬,但所幸隻是氣話。隻是自此皇後便對他甚為不滿,沒有鼓動陛下摘了他這院使的官銜,他已是燒高香了。
汪機答道:“回娘娘,小公主情況不太妙,高熱不下,時有驚厥。臣方才擬了個方子,已經給施院使過目了,施院使也覺可行,娘娘您看要不要換方子?”
漪喬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邊的人,以目光詢問。
祐樘見她目露不安,暗裏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轉而問汪機道:“你有何想法?”
汪機略想了想,答道:“稟陛下,醫治痘瘡的方子不外乎補虛、清熱、解表三大類,以利水滲濕的方子增效,化痰平喘和理氣類的藥方也時有用到。若是將這些方子糅在一起便太雜了,主次不明,致藥下之後成效不顯著。是以,臣認為當循序漸進,逐日附方,詳明證治。痘瘡於五六日前宜疏散、解毒,藥用清涼;五六日後宜托裏、助漿,藥用溫補,其要在清涼、溫補,且要切記轉換之間勿違時刻,勿要妄表妄下。”
祐樘思量著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眼下開的方子呢?”
“臣眼下開的方子,藥性上以寒性和平性藥為主。痘疹邪熱熾盛,故以寒性藥清熱解毒,並用平性藥運化氣機,調和營衛,疏通經絡。藥味上,以苦、辛為主。苦能瀉燥能堅,可清熱解毒透疹,辛能行能散,具疏通經絡、行氣活血之效。一言蔽之,苦堅散結清熱涼斑,辛散調暢氣機消疹。”
祐樘又問了問施欽的意見,隨後命人照方煎藥。
“啟稟陛下,”汪機猶豫了一下,“小公主年紀太小,臣等商議一番,終是不敢下重藥,是以小公主服下藥後或許不會立竿見影。而小公主眼下高熱不退,還伴有驚厥之狀,臣深恐小公主病況反複,故而今晚一整夜恐怕都需有人在一旁時刻照看著,以防萬一。”
漪喬聞言正要說話,卻被祐樘揚聲打斷道:“若能救得小公主,朕必有重酬,屆時自會依功行封賞。你們誰去守夜?”
他言畢見漪喬還是一副欲待開口的樣子,附耳低聲道:“我知道喬兒擔心榮榮,但喬兒心緒不穩又不通醫術,真去守著也幫不上大忙,反而會令太醫們束手束腳。”
太醫們麵麵相覷,一時間都有些猶豫。
雖說聖上開出了懸賞,但痘瘡可不比常病,稍微一個不留神或許就會被染上,何況是守在一個痘瘡病者床前一整夜。再者,若是小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少不得要落個照看不周之罪。但縱然是皇帝不發話,他們也不能打退堂鼓,他們領受的本來就是皇家的俸祿。
“臣願前去。”施欽率先開口道。
施欽這麽一帶頭,其餘的太醫也紛紛趨步上前,自告奮勇。
“用不了這麽些人,”汪機衝帝後躬身一禮,“陛下,娘娘,微臣願與弟子陳桷前去照看小公主。”
陳桷聞言也走上前來,垂首道:“微臣願隨師父前往。”
漪喬和祐樘對望一眼,點頭應下。但畢竟男女有別,榮榮又身份尊貴,祐樘又安排了兩個手腳麻利的宮人過去,給汪機師徒打下手。
漪喬被祐樘勸回了介福殿,但她無心休息,坐在偏殿裏發呆良久,差人搬來觀音像、香燭、蒲團等物,安置停當後,便跪在觀音座下,虔心祈禱。
“喬兒不是不怎麽信這些麽?”祐樘站在旁側,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漪喬進了三炷香,垂眸道:“都說觀音大士救苦救難,想來我誠心一些,觀音大士便能看到榮榮的苦難。我不能守著榮榮,為她做做祈禱還是可以的。再是不信,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信。若能救榮榮,要我拜遍滿天神佛我都願意。”
她插好香燭,呆呆地望著神像,口中喃喃道:“希望老天慈悲,不要帶走我的女兒……”她話未說完,已是淚水盈眶,哽咽不成聲。
祐樘上前在她後背上輕輕拍撫,一邊幫她拭淚一邊溫聲道:“喬兒知道我為何將榮榮送到這瓊華島上的延和殿來麽?張玄慶張道長與我說過,這瓊華島鍾靈毓秀,山頂的廣寒殿仿若高踞層霄之上,這也是他選擇在廣寒殿修道的緣由。但廣寒殿有些高寒,我就選了山下的延和殿。”
漪喬淺淡笑道:“如此說來,佛道倒是都齊了。”她長歎一聲,推了推他:“別總催我,你才應該去休息,你明日還要上朝。”
“什麽明日,是今日了,”他轉眼看了一下滴漏,“都這個時辰了,我再守一會兒就直接去奉天門了。”
漪喬望著窗外的月影,苦笑道:“中秋都過去了。原本想著還好能趕在十五前回來和孩子們吃一頓團圓飯,不曾想……”她的歎息化在胸臆間,望著白霜似的月色,一陣出神。
或許真的是神靈為誠心所感召,或許是汪機的方子發揮了效力,翌日日出時分,榮榮的高熱終於退下。
但燒退了,臉上和身上的斑疹卻仍舊沒有消退。漪喬剛為榮榮終於退燒鬆口氣,很快就發現女兒身上暗紅色的小斑疹演變成了丘疹。她憂心忡忡,幹脆暫時先不回乾清宮,這幾日暫住在介福殿。
兩日後,榮榮身上的丘疹變成了水皰。五日後,水皰逐漸有演變為膿皰之勢。
榮榮的麵頰、脖頸、四肢和軀幹上幾乎遍布水皰,這些水皰呈離心狀分布,邊緣有淺色紅暈,且有痛感,一碰就疼。
漪喬看著原本玉雪可**的女兒如今變得麵目全非,心如刀絞。
她問過汪機,為何榮榮身上的斑疹會惡化,汪機告訴她說,痘瘡並無特效藥方,病者在身上斑疹惡化期間不因並發的傷寒或溫病殞命已是萬幸,隻要竭力熬下來,不讓膿皰化膿,撐到膿痂漸幹縮或破裂結痂後,痂蓋會自然脫落,到時便是徹底痊愈了,並且終身都不會再得痘瘡。
“母後……好疼,”榮榮有氣無力地睜開一道眼縫,“身上到處都疼,臉也疼……我現在是不是特別醜……”
漪喬緊咬下唇,強笑道:“榮榮乖乖聽話,病好了就能變得和以前一樣漂亮了。”
榮榮稍動了動手臂便牽起一片疼痛,突然委屈地啜泣起來:“可是我不想活了……我已經在這裏躺了好久好久了,每天都乖乖聽話,可還是有喝不完的苦藥……身上也越來越難受越來越難看……就算病好了,我也會變成醜八怪對不對?”
“不會的,”漪喬忍住心頭的酸楚,“太醫說了,不一定會留下瘢痕的,榮榮不要多想,熬過這陣子就好了,乖。”
“真的?”榮榮咧開小嘴笑了笑,隨即又想到母後可能是在安慰她,頓時一陣沮喪,正要說母後又騙人,忽然聽到自家兄長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是太子哥哥來看我了!”榮榮驚喜道。
漪喬聞聲一愣,趕忙安撫了女兒,一從偏殿出來,遠遠地就看到兒子正與太皇太後僵持。
太皇太後也極疼榮榮這個曾孫女,聽聞了榮榮的事後,幾乎每日都差人來西苑這邊詢問榮榮的病況。她老人家上了年紀,但也親自過來探視了兩三次。照兒也一直嚷嚷著要來看妹妹,但是漪喬和祐樘顧忌著痘瘡的傳染性,一直嚴令內官們看著太子,不許來西苑。
漪喬扯掉口鼻上罩著的布條,快步上前給太皇太後行了禮,轉頭低斥兒子道:“不是說了不許來西苑麽!簡直胡鬧!”
朱厚照撇嘴道:“是曾祖母帶我來的。”
漪喬一怔。一旁的太皇太後歎氣道:“這個小祖宗麻纏得緊,真是怕了他了。我實在是被他磨的沒法子了,就說讓他來外麵看一眼就走,結果方才就徑直要往裏麵跑,還好幾個嬤嬤拉住了他。”
“在你曾祖母麵前沒大沒小的,”漪喬瞪了兒子一眼,“沒規矩。榮榮沒事,你先回去。”
“既然沒事,那為何不能讓兒子看一眼?都這麽些天過去了,榮榮還沒回去,肯定是病沒好,”朱厚照說話間忽然板起小臉,“爹爹和母後是不是怕榮榮把病傳給我?那爹爹和母後不是照樣來這裏照看榮榮,不怕傳染麽?爹爹和母後不怕,我也不怕!榮榮可是我親妹子,爹爹說了,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血脈至親。我答應爹爹要**護弟妹的,可是我沒護好弟弟……”
朱厚照說到早夭的胞弟,又想起爹爹那日與他說的生與死的問題,心裏一陣難過,低頭極快地抹了把眼淚,昂首堅定道:“不行,我要去看榮榮!”
漪喬緘默著不知如何答話,太皇太後想起自己那無緣的小曾孫,也忍不住紅著眼睛掉了幾滴淚。
這邊正相持不下之際,一宮人忽然慌慌張張地從殿內奔出來,匆匆跪地給幾位主子行禮後,張惶道:“不好了!小公主又發起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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