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謠言接力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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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會是這樣的……”漪喬滿臉不可思議地盯著對麵的人,嘀咕道。

    “為何不能是這樣的,”祐樘朝她挑了挑眉,“因此我說我並未褫奪他的功名。而我方才問你就那麽相信他麽,並非因為吃味,我指的是喬兒就那樣相信他的本事?”

    “可謠言起來的時候,我聽到的就是……”

    “你也說是謠言了。那謠言說唐寅舞弊,喬兒不信;謠言說唐寅是新科會元,喬兒便信了?”

    漪喬一時語塞,她之前完全慣性思維了。

    她從一開始就認為唐寅是被誣陷從而丟了功名,而近來京城內盛傳的流言也說唐寅是定好的會元人選,所以她潛意識裏對唐寅考中會元這一點深信不疑。何況唐寅那樣驚才絕豔的無雙才子,他不是會元誰是?

    但事實證明,天才也有失手的時候。

    原來原本定好的會元並非唐寅,之前的謠言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謬!

    “那會元是誰?”

    “王守仁。”

    漪喬愣了一愣,瞪大眼睛道:“什麽?!王守仁?!”

    那不是陽明先生王聖人麽?

    祐樘見她如此反應,略微詫異道:“喬兒認識他?”

    “認識……”她說著又怕他誤會,趕忙解釋,“不認識他本人,我隻是聽過他的名號而已。”

    祐樘笑道:“他的名頭我也有所耳聞,他父親王華便是成化十七年那一榜的狀元,王守仁也可稱家學淵源了。聽聞李先生也對這個王守仁讚譽有加,認為他頗有能耐爭奪這頭名狀元。”

    王守仁那樣的全能泰鬥,成就已然不僅限於心學了,他後得世人無上尊奉,登臨神壇躋身聖人之列,與孔孟朱熹並稱,這在儒學為尊的古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由此也可見,其人是何等淵博多慧。

    漪喬發現,不管是李夢陽為首的前七子,還是唐寅為首的江南四才,亦或者是淵博多慧的全才聖人王守仁,她都頗有些了解,唯獨對自家夫君幾乎一無所知。

    她心裏感歎,明明都是同一時期的,算起來他們之中大多數人也和自家夫君年紀差不多,但這群文人在後世的名望可比自家夫君的響亮多了。弘治朝文化昌隆、大師輩出固然是好事,但傳至後世卻遺落了這個時代最應銘刻的印記,又該如何評說呢?

    “我命李先生等人重新審校卷子,李先生後回奏說按彌封號籍,唐寅和徐經二人的卷子俱不在取中正榜之數,有同考官批語可驗。如今揭榜定取的正榜三百卷,是李先生複會同五經諸同考連日再閱定下的。由於唐寅之前就深得程敏政的賞識,程敏政閱卷時得一通曉題意又文思精妙的卷子,當下拍案稱絕,將以為魁首,內外便皆認為此卷必是唐寅的無疑。其實連當時的程敏政也不知道,那卷子是王守仁的。”

    祐樘忽而歎息一聲:“喬兒若要不平,也該是為王守仁不平。由於鬻題一事鬧得朝野上下非議不斷,為息物議,之前凡取前列者,皆已褫名,一甲打入二甲。王守仁生生被唐寅和程敏政拖累了。”

    漪喬正自出神,忽聞此言,不禁道:“那王守仁不是冤死了?”

    “那有什麽法子呢,京中議論洶洶,言官們更是死咬著不放,”祐樘起身踱步至窗前,“原本杏榜出來後,此事就算了了。但那群禦史給事中還是窮追猛打,說前後兩次閱卷之間或有貓膩。至此我也是煩不勝煩,逮著幾個鬧得凶的言官下獄革職,狠辦了幾個,才算是消停了些。但此事終究還是要有個交代的,何況唐寅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該吃吃苦頭的,於是我將唐寅、徐經、程敏政,包括上奏彈劾程敏政的華昶一並打入牢中。”

    漪喬道:“我看最應該關進去的是那個給事中華昶,捕風捉影無事生非,該他吃牢飯!”

    “此事其時已經出了,華昶彈不彈劾,都得鬧起來。”

    “那唐寅和徐經呢?”

    “唐寅那落拓性子該好好磨磨,不然是不會長心的,”祐樘說話間嗤笑一聲,“他與程敏政倒是有幾分相像。程敏政也是恃才自負,仗著自己才高便常俯視儕偶、孤高倨傲,朝臣多不喜他。此番他落難,這麽些人死咬著不放,也是因著他平日裏結的梁子太多了,這會兒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至於徐經,他和唐寅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那這麽說,唐寅這麽倒黴,其實是被程敏政拖累了?”

    “他二人誰拖累的誰還真不好說。不過,”他略一思忖,微微笑笑,“這事兒若是攤到李先生身上,說不得還真能大事化小。李先生處事左右逢源,朝中上下都對他甚為欽佩,無論聲望還是人緣,李先生都比程敏政要強出太多。”

    他驀然回身看向她:“其實此事中,有一點我是挺惱程敏政的,喬兒曉得是哪一點麽?”

    漪喬思慮片刻,一臉不確定地猜道:“我聽說此次程敏政出的會試題目極難……不會是因為這個吧?”

    “就是這個。”

    “啊?”

    “科場尚正大明白、尚不炫奇僻,程敏政此問,實挫大氣。且科舉取士原意乃錄天下經世治國之才,題目如此冷僻,不免失了初衷。”

    漪喬了然點頭,又好奇問道:“他到底出的什麽題目?”

    “我後來拿到會試三場的考題瞧了瞧,題目主要難在策問的第三道。程敏政以四子造詣為問,典出元儒劉因的《退齋記》。這題目委實太過奇僻,縱使是當世大儒也未必能答得上來,程敏政閱卷時得一通曉題意的便喜出望外拍案叫好,足可見此題之偏。後來李先生複閱後私底下與我說,其實這回士子們答得都不大好,多數人根本連題目都沒看懂。”

    漪喬唏噓道:“天哪!連題都沒看懂……劉因是誰我都不知道,謅都不知道怎麽謅,這題目擱我手裏就要交白卷了。”

    這大概相當於,苦學了三年高中數學結果高考卷子發下來發現考的是微積分。心理素質不好的恐怕要眼前一黑當場昏過去。

    “你想看的話,我可以拿給你看看。”

    漪喬忙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反正也看不懂,不丟人了。”她說著話便走上前抱住他,笑道:“那陛下應該很快就能放他們出來了吧?反正肯定沒有鬻題這檔子事兒的。”

    “如無意外,自然如此,”他順手點了點她的鼻尖,“別總操心旁人的事了,長哥兒前日都跑到我跟前告你的狀了。”

    漪喬毫不意外地道:“說我對他太嚴苛了吧?”

    祐樘“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喬兒是否在憂心什麽?我瞧著喬兒在管教長哥兒這點上似乎格外謹慎嚴格。”

    漪喬早想好了說辭,立馬接道:“慈母多敗兒,我嚴厲一些不好麽?”

    祐樘眸光微閃:“當真僅僅為此?”

    漪喬盡量理直氣壯道:“對啊,不然呢?”她見他麵上皆是考量之色,又忍不住問道:“我一直都想問陛下一個問題,陛下希望長哥兒將來成為怎樣的帝王,亦或者說是成為怎樣的人?”

    “無大過便好。”

    漪喬怔忡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難以置信道:“就……就這樣?這要求也太低了啊!”

    他沉默少頃,凝眸看向她:“我希望他能順遂一些。不求他做出怎樣的豐功偉績,但求他能平穩地擔著這社稷重任。我眼下將路都為他鋪好,將來他隻要沿著走下去就可以。”

    漪喬望著他的神色,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幼年的際遇,一時間心內翻騰不已。

    她麵容沉斂下來,半晌才道:“所以這也是你眼下這樣拚命的原因麽?”

    “有這個緣由在。我為長哥兒安排的那二十來個進講先生,是我為他選好的輔臣,將來他登基後可以從中遴選任用,”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將基業都打好,將來你們母子……”

    “什麽叫我們母子?”漪喬麵色一沉斷然打斷道。

    他的目光往別處落了落,隨即又回眸笑道:“我是想說,你們母子過得安穩不說,我到時也能過幾天自在的安閑日子。”

    漪喬心知他要說的原話定然不是這個,但也並不拆穿,撲到他懷裏安靜窩了會兒,忽然道:“到時我們各處看看好不好?”

    他拍撫她後背的動作一滯,溫柔笑道:“好。”

    “好什麽好,說好的燕京十景呢?我就看了一處,你答應陪我看完剩下的九處的。”

    他輕聲一歎,似乎有些為難道:“我當時便說我怕我抽不出工夫,隻答應盡力而為的。”

    漪喬一下子抬起頭來,不滿道:“明明是當初就說好的!君無戲言,你不能耍賴!”

    他輕抵她的額頭,和緩道:“可我近來確實忙得緊。”

    “那過陣子好了,”她抬手摟住他的脖子,撇撇嘴,“反正我記著的……”

    他被她纏得沒法,答應先就近陪她一起將西苑內的瓊島春雲和太液秋風瞧了,漪喬雖然嫌一春一秋中間間隔時間太長,但見他明確答應下來,也便依了。

    如今正值陽春三月,她本想等唐寅這案子結了便拉他和孩子們同去西苑瓊華島賞瓊島春雲,卻沒想到鬻題案又出了新變故——徐經認罪了、

    徐經在被審訊時供稱曾經以金幣賄賂主考官程敏政,由此得到會試考題。

    漪喬聽聞後覺得很可笑,若果真如此的話,那唐徐二人為何還沒中式?徐經這一認罪不要緊,這件眼看著就要了結的事情不能善了了。

    所幸唐寅和程敏政都一口咬定並無賄賂一事。祐樘又給了他們一次澄清的機會,命錦衣衛將唐寅、徐經、程敏政和華昶四人押至午門置對。

    漪喬原本想躲在暗處去瞧一瞧四人的置對的,但自家夫君怎樣都不允,她隻好乖乖等在乾清宮內。

    “怎麽樣了?”漪喬見祐樘進來,忙迎上前問道。

    “方才牟斌來奏陳說,置對已訖,事情理清楚了,鬻題一事確乃子虛烏有,我已對四人做了發落。”

    漪喬驚訝道:“這麽快?到底怎麽回事?我都沒看見誒……”

    “喬兒想知道?這樣吧,正好唐寅在午門前嚷嚷著要見我,我已經召他們來乾清宮麵訊,喬兒屆時可以躲在暗處瞧著。隻是程敏政年歲大些,在獄中生了癰疽,我已經賜了藥,命他回家療養去了。”

    漪喬隱約聽出了點什麽,遂問道:“陛下不會……讓程敏政致仕了吧?”

    “聰明。”

    “可……可他不是被冤枉的麽?那他什麽罪名啊?”漪喬不解道。

    “臨財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議。”

    他見她一臉茫然,解釋道:“徐經在午門置對時又翻供,說之前認罪是由於害怕錦衣衛動刑拷治。徐經自陳說,他與唐寅因欽慕程敏政學問而以金幣求於其處從學,期間曾講及會試三場可出題目,唐寅徐經二人因而得以擬作文字,此事泄露了出去。恰逢程敏政任會試考官,故眾人疑其所出題有曾對唐徐二人所言及者,鬻題風波興許由此而來。”

    “所以程敏政還真的收了徐經的錢?”收了錢之後還給兩人出了考前模擬題?關鍵是適逢程敏政做了會試考官,主考官考前給考生出模擬題,不傳謠言才怪!

    “是的,隻不過不是拿來買會試考題的,隻相當於束脩。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考前收資,不該不避嫌地讓參考舉子擬作文字還傳揚出去。”

    漪喬對程敏政的情商不予置評。卻又覺著致仕的處罰太重了點,可祐樘的態度堅決,說他惹出這樣大的一段風波,又如此不通處世接物,好好的一場比才大典被他搞成這樣子,此番也能瞧出他在朝堂上已經樹敵頗多,他這禮部右侍郎是做到頭了。

    漪喬想起他之前也說過頗惱程敏政出題不當,暗歎給皇帝打工果然是要擔著小心的,說不得哪天就被摘了官帽,多年拚搏成泡影了。

    她又問起唐寅徐經二人如何處置時,司禮監太監戴義奏報說唐寅三人已經帶到,祐樘命將三人領至弘德殿。

    漪喬與祐樘移步弘德殿後,隱於偏殿的隔扇門之後。待到三人被帶到後,她猛地聽到唐寅徐經雙雙爆出一聲驚呼,被戴義斥責了一句。

    漪喬竊笑。忽然發現幾個月前被自己硬拉著鬥文又同桌吃了頓飯的人便是當今聖上,確實是驚悚。

    唐寅三人這三個月來一直被關押在錦衣衛北鎮撫司,雖未受嚴刑拷打,但錦衣衛詔獄曆來是個有來無回的地方,他們能好端端出來已是萬幸,其內暗無天日,境況惡劣,三人被押來時俱是狼狽不堪,眼下雖因著麵聖,都簡單沐浴了一番又換了身衣裳,但仍舊個個形容枯槁,逃荒回來一樣。

    祐樘詢問唐寅提請麵聖何事,唐寅跪在地上呆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魂,忙忙叩頭道:“求陛下為草民伸冤啊!草民是被人構陷的!”

    跪在一旁的華昶臉色變了變,但也不好自己給自己扣帽子,隻得繼續悶頭跪著。

    “你是說華昶構陷你麽?”祐樘問道。

    “華昶算一個,但華昶必有同謀!”

    華昶一聽就急了,連忙分辯道:“絕無此事啊萬歲!唐寅這狂童孺子……”

    “放肆!萬歲尚未問話,你多什麽嘴!”戴義怒目斥道。

    華昶也知自己失儀,唯恐萬歲爺再一個氣不順將他重新打回牢裏,縮在地上連連賠罪。

    “你為何如此篤定是有人構陷於你呢?”祐樘看向唐寅。

    唐寅忙答道:“草民聽聞,華昶在上呈陛下的奏章裏編排說,前兩場的論語題和表題、第三場的策題三四問未考而先傳於外,陛下如今也已知鬻題一事純屬無稽之談,縱然是知曉草民與徐經曾擬作文字的人也定然隻是懷疑題目有所泄露,何以如華昶誣陷得那般詳盡?所以此事定是有人蓄意構陷!而謠言一夕之間傳遍京師,也能瞧出華昶定有同謀!”

    華昶聽了唐寅的話後,心裏一陣掙紮。

    他後來醒悟過來,此事皆由都穆的妒心所起。但他此刻供出都穆,都穆定然是不肯認的,說不得還會反咬他一口,萬歲爺現下怕是惱他至極,聽不聽他的話還兩說。而當時馬侍郎也在場,他供出都穆,馬侍郎也要跟著遭殃,他以後更難做人了。

    最要緊的是,他供出都穆對於他自己減罪毫無裨益,橫豎都是個聽信謠言、言事不察實之罪,沒必要再多生枝節。

    他正這樣想著,便聽萬歲爺點到他名,他連忙伏地頓首道:“回聖上的話,那封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是罪臣打市井間聽來的,罪臣奏事失察,求聖上開恩!”

    唐寅滿臉不信,還要駁斥華昶,卻聽陛下道:“此案已結,唐寅莫要再枉生事端了。”

    他欲待再說什麽,卻被一旁的徐經使勁扯了扯衣袖。唐寅想起自己被帶走前沈瓊蓮對他的交代,終是忍了下來。

    祐樘命華昶退下後,再麵向唐徐二人時,神色便隨和了些。他給二人賜了座,笑著道:“在獄中待得可還習慣?”

    唐寅和徐經如何聽不出話裏的挖苦之意,紛紛起身行禮道:“承蒙陛下網開一麵。”若是不網開一麵,憑著詔獄裏的那幫酷吏,今日他們都要被抬著來置對了。

    “朕也並不相信程敏政鬻題於你二人,如若不然,你二人早入了正榜,”祐樘見唐寅徐經慚愧地垂首不語,又道,“原本朕是想早些結案的,左右也審不出什麽,關一陣子就可以放了。卻不曾想,徐經居然認罪了。”

    徐經嚇得一個哆嗦跪了下來:“稟……稟陛下,草民見被打入詔獄,怕……怕吏目酷刑拷問,這才服誣……”

    祐樘抬抬手道:“罷了,起吧。你二人可知罪?”

    徐經連連應諾。

    唐寅踟躕片刻,才躬身道:“知罪,如陛下所言,夤緣求進之罪。但,陛下將草民二人黜充吏役,草民有些不服。”

    漪喬聽至此不由一驚:黜充吏役?這懲罰未免也太重了點吧?

    “你與程敏政有一處很像,便是恃才自負,你可是認為你唐寅才華天下第一?”

    “草民不敢。”

    祐樘一笑道:“不敢?‘百年障眼書千卷,四海資身筆一枝’,可是你的自詡?”

    唐寅驚了一驚,未曾想到他上元那晚鬥文時拋出的自誇會被陛下記下,一時間倒是有些尷尬。

    “朕瞧過你的畫,三年前便能得那般造詣,實屬難得,但朕也瞧見了你畫上蓋的圖章,‘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祐樘輕笑了笑,“三年前便自封江南第一,眼下不該是天下第一了麽?”

    唐寅此時已經反應過來自己三年前遇到的那個身份顯赫的女子便是當今皇後,那自己當年那副揮筆立就的畫也自然是被皇後帶回宮給陛下過目了。

    “草民生性放浪形骸,那圖章您莫要當真。”唐寅跪地自白道。

    “朕觀之,你於詩文書畫上皆有極高的穎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但這目空一世的性子著實不招人待見。何況你真是天下第一麽?那為何此番會落榜?李先生複校卷子時,可是並未見你的卷子在取中正榜之列。”

    “此番考題著實冷僻……”

    祐樘打斷他道:“是偏了些,但王守仁不是做出來了麽?倫文敘不是照樣中了頭名狀元?”

    唐寅從小被人捧到大,這回本是衝著連中三元入京趕考的,如今出了這樣的醃臢事,他原本已是懊惱不已,後來又得知自己根本沒有入正榜,心裏更是堵得慌,眼下又聽到陛下提起新科狀元倫文敘,一個沒忍住就猛地站起身,負氣道:“草民還是不服,那吏役草民是不會去做的!大不了將浮名換做淺斟低唱便是!”

    “大膽!你竟敢頂撞萬歲!”戴義怒斥一聲,示意身邊兩名內侍將他強行按到地上。

    徐經驚得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漪喬透過欞格張望正殿內的情況,可欞格上雕鏤著繁複的花樣,還罩著一層紗,她看得並不清楚。

    唐寅的膽子太大了,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要是換個性子暴躁的君王,非當場斬了他不可。

    “好一個浮名換做淺斟低唱,你也想奉旨填詞?可惜你想恣肆灑脫地做柳永第二,也要先及第了才是。”祐樘斜睨著被人按著跪在地上的唐寅,輕笑道。

    唐寅聞言頓時窘促不已,臉色漲紅著低頭不語。

    當年柳永中了進士,然而宋仁宗卻因想起他之前做的兩句詞“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當場不悅,笑罵一句“此人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當即將柳永從及第進士裏除名,自此柳永便灰心失意,自稱奉旨填詞,整日流連坊曲之間。

    漪喬暗歎唐寅急糊塗了。他若是考中了卻被皇帝除名倒還好說,問題是他根本沒考中,還捅出了一個大簍子。

    唐寅平靜了片刻,也覺出自己的言行真是不要命,連連以頭搶地道:“草民方才衝撞聖駕,陛下贖罪,陛下贖罪……”

    “不必再磕頭了,朕若要責罰你,如今板子已經落在你身上了,”祐樘負手踱步至他身前,“姑且念你初次入宮不懂規矩,罷了。”

    唐寅趕忙伏地謝恩。

    “做事毛躁又養了一身惹禍的狂傲性子,你回去後仔細反思一番吧,”祐樘掃了唐寅一眼,又笑道,“你若是學得沈氏一半的謹慎機敏,也不會落得如今這步田地,至多也隻是落第,三年後再考。”

    唐寅忽然悲從中來,叩首問道:“敢問陛下,草民此生是否都毀了……”

    “也不至如此。那吏役你不去做也無妨,你可以去地方藩王那裏試試。”

    唐寅本以為他會被強押著去官衙裏做個受人差使的小胥吏,卻不曾想原來還有轉機。陛下這是在給他明示出路了。

    唐寅居然忽覺一陣輕鬆。

    “你與徐經去和程敏政私下裏攀交一事,是瞞著沈氏的吧?”祐樘忽然笑問道。

    唐寅一愣,隨即點頭答是。

    “你確乎是有真才實學的,若是下回做事前能多與她商量一番,你以後的路會平順很多,”祐樘意味深長地笑看著他,“有時候,懼內也是有好處的。”

    唐寅自然知道陛下這是在暗暗調侃他上元那晚公然說聖上懼內一事。他竟然當著聖上的麵說聖上懼內,還點錯了鴛鴦譜……

    直至走出宮門,他回想起此事都仍舊心有餘悸。

    “我瞧著陛下當時的神色就知陛下沒有動怒,你不必再對此耿耿於懷了。”早等在宮外的沈瓊蓮接過唐寅手裏的包袱,轉身往客棧回。

    唐寅與沈瓊蓮並排而行,聞言奇道:“你怎知的?”

    “陛下獨寵皇後根本不可能因為懼怕皇後,長腦子的都不會不曉得這一點。你說陛下乃天下第一懼內之人,實則已經是在暗指陛下乃天底下寵妻最甚之人,陛下樂得被人稱讚寵妻。隻是你這話調侃意味太濃,陛下至多覺著你不著調,不會真的問罪於你。何況當時還有皇後在一旁為你幫腔,陛下也就順勢作罷了。”

    唐寅仔細琢磨了一下她的話,驚歎道:“瑩中果然不愧是在禦前做了五六年女官的,真真是深諳聖心啊!”

    沈瓊蓮想起了當年的一些宮中舊事,一時眸光黯淡,緘默不語。

    她聽著唐寅講起在詔獄裏受的苦和方才弘德殿內的諸般種種,突然淡聲道:“陛下對你已經是格外寬仁了。天底下又有幾人敢頂撞天子的?你能安然無恙,還要多謝陛下的惜才之心。陛下看過你的畫,也與你鬥過文,約略曉得你的本事。”她言及此頓了頓,目視前方,聲音輕了些,“陛下最喜賞畫……你又善畫。”

    “那我還要多謝皇後娘娘,”唐寅哈哈一笑,“當年是娘娘讓我作一幅畫,說要給夫君帶回去,還特意囑咐我要揀著最拿手的來。”

    “那便是了,皇後也是賞識你,有心提點你,後又有心保你,你化險為夷也不奇怪。”

    唐寅回憶起上元的那餐飯,感慨道:“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陛下對皇後的寵**簡直登峰造極了……對了,陛下讓我往後做事前多與你商量。”

    沈瓊蓮麵上神情一滯,頓了一頓道:“陛下還說什麽沒有?”

    “陛下誇你謹慎機敏呢,還有什麽我想想……”

    沈瓊蓮默默回眸看了一眼高大的朱紅色宮牆,滿眼淒愴之色。

    謹慎機敏又有何用呢?陛下不喜歡她。興許她就是太過謹慎機敏了,少了皇後身上的朝氣和靈氣。她也根本不是深諳聖心的那個,不然她或許能分得他一些心思,如今也就不在這裏了。

    興許這世上最諳聖心的是皇後。

    “……總之,日後我再不敢莽撞行事了,萬事都讓瑩中幫我出出主意。”唐寅笑嘻嘻地道。

    沈瓊蓮望他一眼,淡淡道:“你與陛下同庚,細算起來還大陛下半歲,卻沒有半分陛下的沉斂穩重。日後改改性子吧。”

    唐寅撓撓頭,笑著應下。

    二人正說話間,忽見前方一片喧嘩,一幹瘦老叟正耀武揚威地與一班守門的家奴爭執著什麽。

    “那人去齊駙馬府上鬧什麽?”沈瓊蓮左右掃了一眼,蹙眉道。

    “齊駙馬?”

    “就是駙馬都尉齊世美,他是仁和長公主的夫婿。”

    他們如今尚未走出皇城,入目皆是朝臣和皇親的府邸。

    唐寅嘖嘖不已:“這人是何來頭啊,居然敢在駙馬門前耍橫?”

    “瞧他那樣子就不像個有來頭的,倒似是來撒潑的。”沈瓊蓮輕哧道。

    兩人議論著便走近了些,聽得那老叟大呼道:“我可是當今太子爺的親外公!你們誰敢對我不敬?我要見駙馬爺!”

    唐寅與沈瓊蓮雙雙一愣。

    太子的外祖父昌國公張巒早在弘治五年便薨了,哪裏又蹦出來一個?

    “這人是個瘋子吧?”唐寅鄙夷道。

    沈瓊蓮盯著那老叟,隻見他從背後包袱裏取出一堆絹帕靴子等雜物,一股腦塞到一個出來查看情況的少年懷裏,得意道:“瞧瞧,這可都是我閨女給我的!都是宮裏的東西嘞!”

    那少年一一看過,神情由迷惘轉為驚訝:“這真是令**給你的?”

    那老叟一挺胸脯道:“這是自然!我早說了我是當今太子的親外公,有這些也不奇怪,我還有好多哩。”

    “你……你是皇太子的外祖?你是……是昌國公……”那少年忽然臉色一白,往後退了退,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那老叟一瞪眼:“什麽昌國公,那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我閨女如今可是宮裏頭的娘娘呢,我是國丈!”

    那少年目瞪口呆半晌才緩過神來,縮著脖子小心問道:“令**……令**是皇後娘娘?”

    “不是不是,”那老叟兀自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封號……但想來,肯定是貴人!沒準兒是皇妃呢?”

    那少年怔愣道:“可是……沒聽說陛下封了什麽妃子啊!如今這後宮裏不就皇後一人麽……”

    那老叟一揮手道:“興許還沒顧得上封呢,總之錯不了!”

    “那敢問令**是……”

    “我閨女現在可是貴人呢,名諱能是亂說的?”

    那少年又問道:“那敢問您尊姓大名?”

    “你可記好了,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鄭旺是也!”

    那少年低頭瞧了瞧對方塞來的宮裏頭的物件,左思右想下還是不敢慢待,將東西遞給家奴,衝老叟拱手道:“家父現下不在,您先裏麵請。”

    “原來是齊駙馬的兒子,”沈瓊蓮眼瞧著那老叟大模大樣地進了駙馬府,“真是年少無知,居然把這麽個撞木鍾的請進府。”

    唐寅此刻已經看呆了,驚道:“我沒聽錯吧?那老官兒的意思豈不是,太子不是皇後所出?!太子生母另有其人?”

    沈瓊蓮轉頭瞪他道:“你小聲點,這種混話也是能說的?仔細你再被關進去!”

    唐寅趕忙捂了捂嘴,低聲道:“那……那老兒……”

    “此事真是蹊蹺,”沈瓊蓮蹙眉思忖,“那老兒帶來的東西應當確乃宮中之物,齊駙馬的兒子不會瞧錯。可他一個窮酸老漢,哪裏來的這些呢……”

    唐寅麵上現出些興味:“會不會他真是太子的……”

    不等他說完沈瓊蓮便沉著臉打斷道:“斷斷不可能!太子出生時我尚在宮中任尚儀,當初診出皇後有身子時,陛下還差何鼎來給我傳話說正旦的命婦朝賀免了,讓我不必支應了。皇後待產我也是從頭到尾瞧著的,皇後生產那日還鬧難產,陛下急得跟什麽似的。後來好容易產下來了,皇後脫力昏迷,陛下拖著病體守了皇後母子一夜……”

    她說著說著便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一些往事,出了會兒神,又道:“況且,陛下未臨幸過任何宮人,尚儀局掌著欽錄簿的,我最是清楚……”

    “等一下,欽錄簿……”沈瓊蓮腦中靈光一現,忽而對唐寅道,“那老漢方才說自己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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