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現代番外第四節不識東家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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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甫一接通,母親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囡囡啊,媽媽中午那會兒沒顧上仔細問,你和你男朋友現在發展到哪一步了?怎麽以前都沒聽你說過這回事?”

    發展到……孩子都生了啊!可這話漪喬現在在電話裏不好說,隻輕咳一聲,道:“見了麵再說吧。”

    杜旻立刻警覺起來,語氣一肅:“老實說,你是不是在外麵幹了什麽?”

    漪喬知道母親想歪了,理直氣壯道:“我有那膽子嘛?媽你別想多啊。”

    “不談到一定程度不會領家來的,你這事太突然了,從前怎麽沒聽你跟我透過風?”

    漪喬不由笑道:“媽,你下午是不是淨琢磨這些了?上午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怎也不見你追根問底?”

    杜旻歎道:“上午那會兒太高興了,一聽說終於有人願意要你了就樂得忘問了。”

    漪喬臉色一黑。

    杜旻又交代了一些瑣事,末了鄭重警告道:“我可告訴你,不準在外麵亂搞!聽見了沒?”

    漪喬眯了眯眼,笑著連聲答應。

    不準在外麵亂搞,所以可以在家亂搞。

    等漪喬折身回返時,覺得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她剛一上來,祐樘就將她拉到一旁,輕聲道:“喬兒還有什麽要囑咐的麽?沒有的話,我先回了。”

    漪喬抬頭問:“怎麽了?”

    不待祐樘說話,嚴峻就跑上來,連忙道:“都是誤會,誤會!同袍別介意。”

    “我不過想和他探討幾句漢服和明史,誰知道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唐熠推了推眼鏡,走上前來。

    漪喬僵了一下。

    在大明,是不會有人說“明史”這個詞的,至多說“國朝史”。中國曆史有一個偉大的傳統——新朝修前朝史。譬如唐修隋史和魏晉南北朝史,宋修唐史,元修宋史,明修元史。明人自然應當認為大明會萬萬年延續下來,所以隻需說“國朝史”。若說“明史”,就是在暗示大明的滅亡,大明不亡,何來明史一說?

    何況提起明史即便不說到大明的滅亡和後期的幾個皇帝,也免不了對朱家祖宗指名道姓,古人的禮法觀念和宗族觀念都極強,祐樘再開明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地聽人大談自己的列祖列宗。

    古人十分講究孝與禮,直呼對方長輩的名諱是很可能招來一頓打的。漪喬有時候在祐樘麵前失言了都覺得尷尬,雖然心裏知道他不會追究她的罪責。

    漪喬轉頭看看祐樘,見他沒有出手打人的意思,遂鬆了口氣,心道夫君果然好修養。但轉而瞧見他過於平靜的神色,又生出些擔憂。她略想了想,跟唐熠和嚴峻解釋道:“他不是故意不答話,隻是不大喜歡和生人討論這些而已。”

    嚴峻麵露詫異,暗道大神的喜惡果然難以捉摸啊!麵上笑著點頭,表示理解。

    唐熠笑了一笑:“這可就奇怪了。他穿戴一身複原度這麽高的明代帝王冠服,難道不是同袍?不是明粉?怎麽就不願討論漢服和明史呢?討論這些還分熟人生人?”

    唐熠的臉上還帶著笑,但漪喬聽了卻是麵色一陰。

    雖然並沒有小老婆跟她玩宮鬥磨練她的水平,但近二十年的中宮之主絕對不是白當的,她要是聽不出唐熠話裏的不對勁,就真的白混了。

    漪喬倏而笑道:“怎麽就不行呢?個人喜好而已,又不犯法,也沒犯著誰,對吧?”

    看著她麵上的笑,唐熠愣了少刻,心裏沒來由地發毛。回了神,他又覺得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對方不過一個比他還小著兩歲的小女生而已,有什麽好怕的呢?

    唐熠心裏較了勁兒,不肯落了下風,繼續笑道:“那怎不提前與我們說一下?結果鬧得不愉快。我們也想不到他會有這麽奇怪的習慣。”

    嚴峻正捂著腫起的半邊臉揉按,一聽唐熠將他也捎帶上了,當下便急了,揉臉也顧不上了,忙對漪喬笑道:“剛才小唐不知內情冒犯了這位同袍,我和這位同袍也不熟,不知道該怎麽勸……”

    他這話看似隻是隨意地補充,但實際上輕輕巧巧地就把他自己撇開了。

    漪喬上下端量了嚴峻一番,笑著頷首,算是回應。

    嚴峻愣了愣,趕忙也笑了笑,心中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

    漪喬轉向唐熠,笑道:“那我現在說了,不是就該知道了?作為初次謀麵的人,知道了之後,第一反應難道不應該是表示尊重麽?為什麽要揪著刨根問底?”

    “但他的反應確實很奇怪。”剛才還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呢,一聽到學術討論臉色就不好看了,連句話都搭不上,到底怎麽回事,自己心裏最清楚吧!唐熠暗暗冷笑。

    漪喬問:“那你認為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呢?”

    唐熠隻是笑,不答話,眼中劃過一道譏諷。

    漪喬突然嗬嗬冷笑:“一個大老爺們兒,說個話扭扭捏捏含沙射影的,跟古代那群整日窮攪和的酸子一個德性!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啊,豺狼朝羊堆笑臉,膈應誰呢?”

    漪喬其實很想大喊一聲“來人,把這廝拖出去打板子,”然而這裏不是大明皇宮。她忽然有些憂傷,這一點很不方便啊。

    祐樘望著漪喬的側影,眼眸幽微。

    唐熠和嚴峻都愣住了,萬沒料到她會直接撕破臉。

    唐熠與漪喬雖是同班同學,但並沒多少交情,他因為成績總被她壓一頭而心裏不平衡,今日見她又借著一身皇後冠服大出風頭,心底更不是滋味了——漢服研究可是他的強項,而在他眼裏,漪喬對漢服一無所知。

    他們漢服社裏大手雲集,他不信社外的同學裏能有什麽真正的高手。他的專業課和漢服關係不大,但他自身是個死要強的性子,這兩三年切磋學習下來,他自認他已是當之無愧的漢服大神,哪怕在專業學者麵前,也是不遑多讓的。他雖和漪喬不熟,但也知道她並非同袍。一個外行,忽然穿了一身複原度如此之高的漢服,不是想顯擺是什麽?何況那種檔次的漢服價比豪宅,她連租都租不起。

    原來不過是個傍著富二代到處顯擺的拜金女,以前還高看她了。唐熠看了論壇上那些圖文並茂的帖子後,冷笑連連。他在心裏將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狠狠抨擊了一番之後,便來上晚自習。結果冤家路窄,眼下還撕破了臉。

    撕破臉就撕破臉,怕了她不成?唐熠冷聲笑道:“意思就是他其實什麽都不懂唄,我想給你們留點麵子,你還偏要逼我說出來,那就別怪我說話難聽。”本來麽,一個富二代,能懂什麽漢服和曆史?遇上懂行的自然就蔫兒了。

    嚴峻瞬間拉下臉:“小唐,說什麽呢!”

    唐熠不以為意。

    漪喬被逗笑了:“終於肯說了。”說著話便掇轉身跑到祐樘跟前,“老公老公,你聽見了沒?他說你不懂。哈哈,我覺得我可以指著這個笑話笑一年。”

    祐樘笑著拉住她,道:“喬兒繞了一圈就為讓他說出來?”

    “是啊,我要先說了,他不承認怎麽辦,”漪喬笑嘻嘻看著他,晃了晃他的手臂撒嬌,“快誇我機智,快點嘛。”

    嚴峻張了張嘴,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女生的畫風果然變得快!

    唐熠的臉色有些陰沉。他忽然覺得,他好像被人當猴耍了。

    漪喬挽著祐樘就將他往前拽,興奮道:“老公快去打他臉,啪啪啪使勁打!雖然他和唐寅都姓唐,連首字母縮寫也一樣,但唐寅是有大才的人,而且人家唐寅雖然狂,但性格可愛多了!我看唐寅就特別順眼……”

    祐樘聽到後來,當下反手握住她扯著他的手,一把將她拽了回來。漪喬一時沒站穩,半個回旋後,正好一頭撞入了他懷裏。隻是她下意識地雙手一抓,差點將他的前襟扯開。

    如今剛過飯點兒,教學樓裏往來的人很多,路過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停下來,站在不遠處圍觀。眼下看到此處,眾人驚呼一聲,後又唏噓不已——怎麽就沒扯開呢!

    唐熠忍不住道:“說得好像你見過唐子畏一樣。”

    漪喬就著這個擁抱的姿勢回過頭去,勾唇笑道:“我說見過你也不信啊。你祖籍不是蘇州那邊的吧?我希望不是,不然唐寅要是活過來,看見你也得找一塊豆腐撞死。”

    “你……”唐熠看了一圈,見周圍人似乎都在笑他,又氣又窘,瞪著漪喬道,“你別太過分了我告訴你!”

    祐樘瞥眼間看到唐熠的神情,即刻眸光一凜,眼風銳如利刃,颯然冷聲道:“你非要自取其辱麽?”

    音量不大,但被這話砸到的唐熠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他愣了愣,僵立在原地,想要反唇相譏,但麵對著眼前的人,無論如何都張不開嘴。他不知道他所說的自取其辱是怎樣的結果,他的噤聲僅僅出自於內心難以言喻的畏懼。

    嚴峻明明知道祐樘那話不是衝著他的,但仍舊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他幹站著尷尬,但又不敢出聲,一時有些無所適從。

    漪喬還在給自家皇帝陛下順毛:“唐寅再可愛也沒老公可愛啊!我看他特別順眼是因為他把沈姑娘娶了啊,哈哈哈……”言罷便趴在他懷裏笑個不停。

    祐樘笑著將她拉起,攬著她的腰,低聲道:“我去去就來。”

    漪喬立馬乖巧地點點頭。她忽然想,唐熠自恃多才多藝,如果再腦抽要和她老公比拚琴棋書畫什麽的就更好了,到時候必定讓他懵得開始懷疑人生。

    祐樘步至唐熠麵前,平靜地看著他:“你很喜歡研究大明史麽?”

    唐熠語塞。他隻是做漢服功課的時候順道了解一下相關曆史,對中國古代史並沒係統研讀過。何況他沒有專攻哪一朝,因此其實隻是對各朝代史有所涉獵,對明史也就談不上什麽研究。方才之所以敢出言諷刺,是因為斷定麵前這個富二代是個史盲。然而目下觀之,他剛才的判斷好像並不是那麽正確。

    “是啊,現在想切磋了?可我不想和你說了。”唐熠死撐著道。

    祐樘哂笑道:“我與你切磋甚,要切磋也要尋個懂的。”

    唐熠冷冷道:“口氣真大。”

    “我說的是實情,我不想與一個專信稗官野史的人論史。另,若你生在大明,從你方才那些胡言亂語裏隨便拎出一條,就夠你吃不了兜著走了。”

    漪喬好奇湊上來問道:“他剛才說什麽了?”

    “說太宗文皇帝可能是蒙古人,還有太宗活剮三千宮人……喬兒笑什麽?”

    “關於太宗身世的事,巴圖蒙克也曾經拿出來刺過我。他說什麽,當年元順帝的皇後弘吉剌氏北逃途中被咱們太-祖皇帝擄為妃子,但她那時已有孕三月,隻是因為產期延長了三個月這才沒有露出破綻。而她生下的皇子就是太宗,”漪喬撇撇嘴,“我就說,還懷十三個月呢,怎麽不懷三年生個球出來啊?還能劈出個哪吒呢。哼,明著說太宗皇帝,實際上他就是想汙蔑你有蒙元血統。”

    祐樘笑道:“他當太-祖高皇帝是什麽人?”

    漪喬點頭:“是啊,簡直侮-辱智商。”朱元璋何等心機手段,會容許朱家血統左謬?

    “不過活剮三千宮人又是怎麽回事?”

    “我以前好像也聽說過,不過不知道出處在哪,”漪喬看向唐熠,“既然你說得起勁,那你一定知道出處了?”

    “網上到處都有的東西,你問我出處?自己找去。”唐熠故意避實就虛。

    祐樘挑眉道:“所以你其實是信口雌黃?”

    眾人哄笑。

    唐熠臉色漲紅,忽然掏出手機低頭查找了一番,片刻後道:“出處是李朝實錄。”

    祐樘微詫:“朝鮮國的實錄?拿原文來我看看。”

    唐熠譏諷道:“說得好像你真懂一樣,你知道李朝實錄是什麽?六七千萬字的書,鬼知道在哪。”他剛才順道看了李朝實錄的資料。

    祐樘好笑道:“朝鮮國的實錄編寫體例是仿照大明實錄的,你隻要說出這件事是哪一年發生的,不消兩刻鍾就能找到。不過念你連出處都是現找的,我還是不難為你了。”轉頭拉住漪喬的手,“咱們走吧。”

    唐熠怒道:“等著!我現下一套李朝實錄!”

    嚴峻使勁揉了一下臉,暗罵唐熠蠢。他從前找過李朝實錄,總共二十七部實錄、近千冊的書呢,想在網上找到全套資源都難,現下個整套?鬧什麽鬧?何況網上的資源全都是掃描下來的影印本,以為可檢索呢?即便下下來,看得你兩眼發黑也不一定能找見。

    嚴峻崇拜地看了祐樘一眼,暗讚道:大神幹得漂亮,激將*好!

    唐熠滿以為網上有整理好的成套資源,沒想到都是零散的。他打著刁難祐樘的主意,所以才說要下一套李朝實錄,然而眼下似乎不行了。他查了年份對照了一下,永樂十八年對應的是朝鮮國的世宗朝,於是隻好悻悻地下了一套李朝實錄的世宗實錄。

    這部朝鮮國的實錄裏沒有半個韓文,反倒是一水兒的豎排繁體漢字,實打實的文言文,與中國的史書別無二致。這個排版看得實在不舒服,繁體字也看著不習慣,他自己試著翻了幾頁,沒一會兒就不想看了,伸手遞給祐樘:“既然你說的那麽輕巧,那你來找。永樂十八年的,找吧,我拚著不上晚自習也等著。”

    漪喬嘴角抽了抽。需要舉證撐麵子的人到底是誰啊?祐樘要故意忽悠說他沒找見,唐熠你是認栽還是不認栽啊?

    漪喬正想說別理他了,但祐樘卻將手機接了過去。她探頭看過去時,祐樘將文檔滑到了首頁。封麵左側豎著“世宗莊憲大王實錄”八個大字,漪喬看到“大王”兩個字時不禁笑了笑。

    朝鮮國是大明的附屬國之一,其國主隻能稱王,即國王,朝鮮國人則尊稱為大王。作為附屬國,朝鮮國每年都要納貢,逢著大明的正旦節、萬壽聖節和皇太子千秋節時,朝鮮國王都要派使臣送點土特產來朝賀,大明則依例翻倍給賞。大明的宗主國地位不可動搖,朝鮮國王連死後的諡號都需要大明賜予,封麵上那個“莊憲”就是諡號,算算時間,應當是代宗朱祁鈺賜的。

    用手機翻看掃描出來的pdf古籍文檔很不方便,漪喬心疼自家老公的眼睛,臨時借了個平板來,將文件傳過去,讓祐樘用平板看。

    眾人好奇地圍過來參觀,待到瞧見那文檔的樣子,抽氣聲此起彼伏。

    豎排繁體文言文就算了,還全是毛筆字!全是毛筆字也就算了,還因為掃描的是原版,有些字跡十分模糊,缺筆少畫的,很難辨認。這還不算完,最關鍵的是,因為是攤開同時掃,一頁文檔上濃縮了左右兩頁的內容,於是字挨著字,列擠著列,打眼一看,就是一片深淺不一的黑疙瘩。

    一個工科男生耐著性子看了半列就暴躁了,衝口道:“我擦!這種排版真是看到蛋都碎了!”

    漪喬不滿地斜他一眼。又不由自主地往自家老公身下瞟了一眼,撇了撇嘴。

    那男生抱怨的工夫,祐樘已經又連著往下滑了兩頁。他瞠目結舌地打量了祐樘幾下,見他不僅沒有任何蛋碎的跡象,還似乎看得悠遊又投入。那男生不由驚歎道:“哥們兒,你曆史係的?這得多紮實的古文功底啊!”又忽然想到這書裏全是幹支紀年,但他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計算好了年份的,因為從始至終都沒看到他有停頓的時候。工科男暗暗心驚,認定了眼前這個是曆史係學霸。

    漪喬偷笑。她老公每天都要批閱山巒雪堆似的奏章,閱讀速度不是常人可比的。

    唐熠卻在一旁道:“隻找個數字‘三千’而已,當然快。”

    漪喬冷笑:“那你來找啊。”

    唐熠又不作聲了。

    不一時,祐樘道:“永樂十八年沒有記載此事,我又往後多找了一年,也沒有。”

    唐熠一臉不信:“你翻這麽快,誰知道是不是裝模作樣,其實根本沒看內容。”

    漪喬臉色陰沉,拉了祐樘就要走。

    祐樘握了握她的手,轉頭對唐熠道:“我再往後翻三年,將永樂朝的記錄查完。”

    不論旁的,僅以兩人態度而言,便已高下立分。

    圍觀眾人鄙夷地看向唐熠,有幾個女生還勸祐樘別搭理這種人了。唐熠也是優秀慣了的人,哪裏受過這種鄙視,幾乎氣個半死,但孽是他自己造的,現在轉身走人更丟臉。

    “找到了,”祐樘忽然出聲,用手指虛畫出一句,“是這個吧?‘凡連坐者二千八百人。’”

    漪喬瞧了瞧,笑道:“原來是取了整數啊,多給太宗算了兩百。那再傳下去會不會翻倍,變成六千、九千?”

    祐樘繼續低頭看文檔:“這個很難說。”

    漪喬對唐熠道:“這個不是光找‘三千’就能找到的吧?”

    唐熠沒回應,隻避重就輕道:“現在找到出處了,你們怎麽說?”

    “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出處麽?”祐樘抬頭問。

    “你想賴賬?”

    “若隻有這個,那便是孤證,很難立住。李朝實錄雖則是官修正史,但卻是他國的。尤其朝鮮國又是大明的附屬國,附屬國寫宗主國之事,難免失實。”

    “你怎知就會失實?”

    祐樘笑道:“我給你念一念此事後續裏的一段吧,裏頭‘魚呂之亂’指的就是所謂活剮兩千八百人那件事——‘宮中諸女秀才曰:“近日魚呂之亂,曠古所無。朝鮮國大君賢,中國亞匹也。且古書有之,初,佛之排布諸國也,朝鮮幾為中華,以一小故,不得為中華。又遼東以東,前世屬朝鮮,今若得之,中國不得抗衡必矣。如此之亂,不可使知之。”’”

    話猶未了,眾皆嘩然,議論驟起。

    漪喬一驚:“不是吧?還要不要臉了!我們待他們不薄吧!背地裏就這麽說我們?還說他們國家差點成為中華?多大臉啊!”

    嚴峻嘖嘖道:“‘遼東以東,前世屬朝鮮,’前世倆字真妙啊,跟講神話似的。不過後麵那兩句更玄幻,哈哈哈,原來本性真的是一脈相傳的。”

    剛才那個蛋碎了一次的工科男懵了會兒,問祐樘:“大神,亞匹啥意思?”

    “同輩、對等之意。”

    “血槽已空,”工科男倒抽一口氣,“我地理不好不要騙我啊,‘朝鮮國大君賢,中國亞匹也’,他們君賢不賢我不知道,但國土麵積怎麽著也比不上中國吧!居然拿這個跟中國類比?國大?哪兒大了啊?這得多自信啊!哎,大明就由著他們這麽蹦躂啊?”

    祐樘又低頭看了幾眼,凝了會兒神,嗟歎一聲:“他們實錄的編修和刊行全部由其春秋館史官完成,保密得很,雖國王而不可隨意窺探。何況,大明哪會想到他們能幹出以宗主國自比、訕謗宗主國的事,自然不會閑得去查看他們的史書。”

    唐熠待不住了,轉身要走,漪喬適時出聲:“不討論了麽?明代漢服還沒說呢。”

    唐熠定在原地,去留皆不是。

    祐樘緩步上前道:“我方才仔細瞧了瞧活剮兩千八百人那件事的始末,我覺得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並且若果真有此事,太宗次後在三大殿走水後頒的罪己詔裏也理當提一提,可是並沒有,不信你自去鉤稽。”他說著話將平板送還原主,道了謝,繼續道,“再者,你以為兩千八百人是天上掉下來的麽?說殺就殺?太宗節儉,宮人數原本就不多,一下子殺這麽些人,一時又不可能補齊,宮裏還用人不用了?何況還是淩遲,淩遲這種重刑是能濫施的麽?你可以去翻翻大明律。你也可以設想下兩千八百人被淩遲的場景,我估計劊子手都忙不過來。又說太宗‘皆親臨剮之’,你以為太宗很閑麽?”

    漪喬忍俊不禁。朱棣的雙商都被侮-辱了。

    祐樘接著道:“李朝實錄還說‘遼東以東,前世屬朝鮮,今若得之,中國不得抗衡必矣’,你信麽?這完全是典型的小國口吻,自卑且自負,狂妄尊大卻又自知己弱,隻敢在背後過過嘴癮,關起門來自欺欺人。這話在大明跟前說說試試?即刻出兵收了它,建省立縣,成全它想做中華的心。”

    眾人哄然大笑。

    “所以,他們編排大明皇帝的話,你也信?”

    唐熠臉皮漲紅,憋了半天,才道:“好吧,我承認,剛剛是我盲從失言。那個,你……你是朱棣粉?”

    漪喬竊笑,他不是朱棣粉,他是朱棣的五世孫,如假包換。

    祐樘聽他直呼太宗名諱,麵色沉了沉,沒做理會,拉了漪喬就走。

    眾人麵麵相覷,竊議不休,紛紛猜測這人什麽來曆。有幾個女生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想追去問些問題,可想起他剛才的威色,又不敢,一時皆是悻悻。

    漪喬一麵跟著祐樘下樓一麵不甘道:“你該讓他跟你道歉的,剛才看他那得意勁兒,心裏不定怎麽貶低你呢。”

    “與他較這種真兒作甚。”

    “那夫君剛才為何還要去翻李朝實錄?”

    祐樘步子頓了頓,笑道:“好奇朝鮮國的實錄怎麽說我大明的。”

    漪喬氣道:“他們每回來朝貢的時候,都裝得跟孫子似的,沒想到背地裏就這麽踩我們!我們也沒少給他們東西啊,他們每次來,我們都賜宴賞東西,他們拿那點土特產值幾個錢啊,每次來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沒文字的時候直接用的漢字,後來發明自己的文字也是融了漢字進去,不知道哪裏來的自信去自吹自擂。”

    “他們長期做附屬國,心中不忿而已。”

    “他們的子孫後代不學漢語都看不懂他們自己的史書,真諷刺啊,”漪喬嗤笑一聲,又看向祐樘,“陛下回去後敢不敢去看看李朝實錄裏的弘治朝部分?”

    “饒了我吧,讓我緩緩,我怕萬一看到個什麽,受不住。”

    漪喬正笑他,嚴峻就扯著唐熠追了上來。

    唐熠似乎是得了嚴峻的授意,在嚴峻的眼色下,別別扭扭地跟祐樘道了歉。

    嚴峻又客氣了幾句,便重新將話轉到了邀請他們入社團的事情上。漪喬表示他們倆都沒空,嚴峻便笑說:“二位忙的話,社團活動可以不參加,這個沒什麽。或者,我們辦活動的時候,可以湊一湊二位的時間,二位看……”

    漪喬笑道:“那多不好意思,還是……”後頭“算了吧”三個字尚未出口,嚴峻緊接著又道:“怎麽不好意思,隻要二位肯入社,什麽都好商量的。”

    漪喬幹脆徑直道:“社長不會是因為我們今天穿的那帝後冠服才如此力邀的吧?其實我們真的隻是隨便穿穿,我們稱不上同袍。”

    嚴峻覺得那腫起的半邊臉更疼了。

    隨便穿穿?那種漢服是能隨便穿的?走在漢服複原仿製前沿的漢服商家雲想華夏,他們家的高端定製係列比江湖傳說級別的明華堂的價位還高,一套起步價就要十萬,價錢高工期長,一套定製的婚服幾個繡娘一起做也要做半年,要換成帝後冠服,做個一兩年都是可能的。然而眼前這兩位的漢服複原度這麽高,雲想華夏怕是都做不出。何況他們的冠服用的珠玉寶石又全是上品,嚴峻琢磨了一天,居然連他們這漢服是哪裏做的都想不出,至於價錢,他簡直不敢估量。

    但估不出價錢,有一點他卻是萬分肯定的,那便是這兩人的背景一定不一般。這也是他極力邀請二人入社的原因。能與這樣的人結交,隻會對他有益無害。雖然唐熠說那女生家境並不十分優越,但嚴峻不以為然。萬一人家以前隻是低調呢?嚴峻覺得那女生的氣質透著難言的優雅雍容,她剛才打量他的時候,他愣是生出一種被元首夫人審視的感覺。退一萬步講,就算那女生真的沒背景,那男生的出身必定不俗。大學就是個小社會,嚴峻又因漢服社社長的身份,結交甚廣,他自信不會看走眼。也正因此,他才硬拉著唐熠來跟人家道歉,他不想因唐熠之故讓這男生遷怒漢服社。

    嚴峻的目光又在祐樘的龍袍上打了幾個轉,想起那個困擾了他一天的疑問,終於忍不住道:“請問,您這龍袍哪裏做的?雲想華夏?淨蓮滿堂?複原小組?還是明華堂?不過我覺得這些商家都做不來這麽高檔次的……”他說罷才意識到他居然不由自主對一個平輩用了尊稱。

    漪喬抿唇笑了笑,道:“確實都不是。社長不要問了,我們得先走了。”

    “等一下,”嚴峻忙道,“敢問同學那套皇後冠服能不能讓我瞻仰一下?我上午那會兒沒趕上,後來隻看了論壇裏大家發的照片。”

    漪喬看嚴峻是個懂的,想到他可能比較了解文物行情,就點頭道:“好啊,我擱宿舍了,明日拿與你看。”

    嚴峻聽得臉都僵了。為什麽聽她這語氣好像隻是說起家常衣裳一樣,不會就直接放宿舍櫃子裏連個保險箱都沒用吧……她那一身要是文物,光是一套頭麵就夠把他們學校買下來了。

    “入社的事二位再考慮一下啊,”嚴峻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揚聲道,“不是同袍也可以成為同袍啊,屆時共同複興我漢家衣裳!”這兩人若能助力漢服複興事業,必成砥柱中流。

    唐熠看看前頭的兩人,對嚴峻道:“社長,你有沒有覺得這倆人說話很奇怪?尤其那個男生,好似真的是古人口吻。”

    嚴峻白他一眼:“你管這些幹什麽?以後要再見著他,說話小心些。”

    唐熠想起剛才的事,歎氣道:“他真是刷新了我對富二代的認識。”

    嚴峻道:“真正的上流社會裏,可不是光有錢就行。”

    漪喬本打算將祐樘送到校門口,但祐樘說他認識路,讓她自去溫書去。漪喬拗他不過,隻好依了。又想起方才那事,擔憂地看著他:“陛下……”

    她剛開了個頭,他就知曉她要說什麽,淡笑著打斷道:“我其實之前就想到過這個。大明若真的國祚永續的話,喬兒就該還是我大明的子民。喬兒既是來自五百多年之後的人,那麽起碼表明大明在五百多年後就不存在了。這一點我多年前就想到了的。”

    漪喬默了默,伸臂抱住他趴進他懷裏。半晌,喃喃道:“別難過。”

    祐樘靜默片晌,拍了拍她:“回吧。”

    漪喬見他不肯正麵回應,知他心中沉重,一時舒解不了,便不繼續糾纏,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又忽轉了話鋒:“回酒店後別隨便出來也別隨便開門。”

    “這又有什麽說頭?”

    漪喬哼了一聲:“我怕有什麽提供特殊服務的找上門!”

    祐樘瞧著她的神情也能猜出她說的是什麽。他忽然圈緊她的腰,不豫道:“我倒是忽然想起來,你一會兒溫書的地方是不是男女同處一室的?”

    漪喬嘴角一翹:“是啊,我的座位前後都是男生,怎麽樣?哎——你幹嘛往回走?”

    “隨你去把書拿來,去酒店溫書。”

    漪喬一把扯住他:“開什麽玩笑!那樣我還能看得進書嘛!”

    “不看書做什麽?”

    “做……做……”漪喬撇撇嘴,“你說做什麽。”

    “適才那個,平素就與你不對付麽?”

    漪喬知道他說的是唐熠,遂道:“平時都不怎麽打照麵的,我也能瞧出他好像看我不太順眼,隻是今天才知道他心眼兒還這麽小。”

    “我其實沒想到喬兒會直接翻臉,畢竟是同窗。”

    “平時還能維持表麵和氣,橫豎礙不著我。今日都犯到我頭上了,敢對我夫君不敬,我可不忍他,”漪喬笑道,“夫君是多少才當曹鬥的先生教大的,教授都要甘拜下風的,他不識東家丘,活該出醜。”

    祐樘笑了笑,交代她累了就趴著睡會兒雲雲,這才似有些不情願地放漪喬回去。

    撚指間,已是考試周的最後一日,結束了最後一場考試後,學生們歸心似箭。

    琳雪一回公寓就問漪喬:“小喬考得怎麽樣啊?”

    漪喬正在打點行李,聞言回頭翻她一眼:“每回你這麽問我的時候,不管我怎麽回答都要被你打。你想打我就直說,不過我告訴你,這回不一樣,我會讓我老公為我報仇的!”

    琳雪“嘁”了一聲,抱胸看她:“說考得好是炫成績,當然要挨打,說考得不好那是不老實,更要挨打!你們學霸全一個德性,考完試出來一個個都說考砸了,結果成績出來,考得比誰都好!我年少無知的時候還相信過學霸的話,見我們班一個學霸說考砸了就問怎麽回事,結果給我來一句寫錯一道選擇考不了滿分了!”

    屋內幾人哄笑不已。

    琳雪歎氣道:“咱們老師太狠了,結課的時候本以為會說考試重點的,結果來一句‘我講的都是重點’!要不是這樣,我哪會巴巴地等著你這個見色忘友的來自習!你倒好,那天人都到了,居然又跑去秀恩愛去了!”

    “但我最後不還是跟你們自習去了嘛。”

    琳雪不懷好意地一笑:“是啊,所以為了感謝你,我打算送你一樣東西,作為臨行禮物。”

    “這麽好啊,”漪喬笑嘻嘻看著她,“什麽?快拿來。”

    琳雪笑得陰險:“聽說你要帶你男朋友回去見家長,所以我特地準備了這個。”琳雪迅速掏出一樣東西,抓過漪喬的手就塞,“記得啪啪啪之前來一粒。”

    漪喬的手被琳雪包著,隻感覺到手裏是個盒子,倒也起了好奇心,促狹笑道:“他吃還是我吃?”

    “一人一粒最好。”琳雪說著就鬆開了手。

    漪喬低頭一看,竟是一盒炫邁口香糖。她嘴角一抽:“這個有什麽用?”

    琳雪笑得見牙不見眼:“根本停不下來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