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他才不是壞人!

字數:7455   加入書籤

A+A-


    分明入了夏,可鄴康的早晚溫差卻極大,白天的天氣要比以往悶熱,終古的屍身按律罰被懸於宮外城牆三天,三天後按其應有的身份厚葬,夜裏雖會降溫,但白天的太陽極大,終古的屍身才懸掛了一天,竟已發青難看,因顧忌終大人的體麵,宮裏特許了終府與終古生前的門生在罰刑結束後將屍體迎回,爵位不削,依舊世襲罔替,隻是後人不再議政。

    終古被懸於城樓之上,麵色發青,雙目,卻真如百姓說的那般,瞪得大大的,至死也不肯闔上。

    城樓巍峨肅穆,今夜的月色並不明朗,總有幽幽薄霧籠罩在上頭,便顯得越發淒厲悲涼,夜風呼呼直吹,仿佛是這深夜裏有嗚咽的哭聲。

    “陛下,夜深了……”明下月手掛著一件薄披風,恭敬的侍立在一側,對著那北周年輕的掌權者低聲勸道。

    衛衍未著帝服,身邊也未帶伺候的宮人,隻有明下月隨行的,夜色幽深嗚咽,衛衍就立在終古死也不肯闔眼的懸屍前,仿佛他麵前懸著的不是一具了無生氣的屍身,而是站著個活生生的人。

    終古身上穿的是太史令朝服,隻是朝服髒破,早已骨瘦如柴的身體懸掛在那,夜風輕輕一吹,便將他吹得搖擺,空蕩蕩的衣袖也隨之翻騰作響,衛衍看著他睜眼不甘的蒼老麵容,緩緩問道:“終古說了什麽。”

    “奴才趕到的時候,終大人已經去了。”明下月有些猶豫,他悄悄抬眼,看到衛衍神情莫測,不辨喜怒,隻得如實將當時他趕到後的情形一一道來,末了,補充了句:“奴才並未親耳聽到終大人輕生的緣由。”

    “緣由?”衛衍覆手而立,嘴角卻驀地勾起一抹冷笑,還能有什麽緣由,能令他至死不肯瞑目。

    “陛下!”衛衍欲上前,明下月心中一驚,忙勸阻道:“陛下三思,亡人晦氣重,陛下帝王龍體,切莫靠近了,以免受了衝撞。”

    衛衍卻置若未聞,明下月知勸阻無用,便也不敢再多嘴,衛衍向那飄蕩的屍身靠近了一些,終古含恨瞠目的蒼老麵容就在他眼前,衛衍的神色未變,平靜得過分,隻淡淡地看著他,半晌,才慢慢說了一句:“不肯闔眼嗎……”

    一旁的明下月心中猶如和終古一樣被高高地懸了起來,一口氣堵在喉嚨口,不敢多嘴,背脊發涼,心中惶恐。

    他以為終古臨死鬧出的這樣大的動靜,死後都不肯瞑目,定會惹怒了衛衍,但出乎明下月意料的是,衛衍不怒反笑,仿佛在與已故的終古大人閑談一般:“也好,如今去了,倒也好過日日消弭你的意誌,以酒度日。”

    正在明下月吃驚之時,衛衍忽然又不顧帝王之尊,在終古的耳邊低語了幾句,明下月來不及阻止,便已看到衛衍竟親自抬手,輕而易舉地將終古到死都不肯閉上的眼鏡給闔上了……

    此時再看終古的麵容,明下月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竟不複前一刻的憤怒和不甘,反倒安詳慈愛到了極致,就連那觸目驚心的死狀,都不複先前的可怖,而變得平和了許多,不像自決而亡。

    明下月是親眼見到的,終古死的時候,他的門生就跪在身邊,無論是磕頭懇勸,還是略用蠻力,皆不能令終古闔眼,因而百姓才說,太史令終古臨去的時候,是帶了極大的冤氣,死不瞑目,如今怎麽會……

    ……

    朝歌回府已有數日,這幾日,他絲毫不敢往宮門的方向去,甚至連門也不敢出,安靜得很。

    樊夫人因樊稚的事心中也有惋惜,加上朝歌不能在自己身邊,日日唉聲歎氣,好不容易朝歌回府了,樊夫人這才好了些,誰知朝歌卻連門也不肯出,她以往乖巧歸乖巧,但畢竟也是小孩子心性,若是拿東西逗她,也總會感興趣,如今卻是對什麽也不來勁,性情也變了不少,這讓樊夫人憂心不已。

    懷之才華橫溢,待朝歌又素來耐心,以往懷之教她功課,朝歌也總是聽得津津有味,這幾日便是懷之教導她功課,朝歌也時常心不在焉。

    金魚台已經翻修一新了,朝歌坐在乘涼亭中,胳膊橫在護欄上方,小腦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看著金魚池中遊來遊去的魚兒,一時竟失了神。

    這金魚台子是墨耽修的,墨耽被她連累,差點犯了大罪,是衛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輕描淡寫並沒有重罰,且衛衍也答應了他不能為難墨耽,衛衍也都做到了……朝歌以往也怕衛衍,可在宮中的那些日子,她漸漸的不怎麽懼怕衛衍了,甚至懂得如何巧妙地從衛衍口中要來自己想要的結果。

    此時朝歌坐在那發呆,蘭玉姑姑坐在一側給朝歌縫製新的汗巾,天氣一天天地熱起來了,朝歌易出汗,自然宮中府中都有匠人會備齊主子需要的東西,但總歸比不上自己做的細心,一時間蘭玉姑姑和朝歌二人皆無話,金魚台中靜悄悄的,隻有偶爾池中魚兒翻騰出的輕輕的水花聲。

    府中上下,都知道朝歌有心事,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就連以往最了解朝歌的貴媽媽都拿不定主意了,貴媽媽特意從小廚房拿了些上午沒吃完的饅頭來,掰成了小塊拿到金魚台給正在發呆的朝歌,以往朝歌最喜歡待在這兒喂魚兒。

    朝歌卻依舊興致缺缺,半晌,終於小心翼翼地問了貴媽媽一句:“貴媽媽,終大人……還掛在那上麵嗎?”

    貴媽媽愣了一愣,沒料到朝歌會問起這個,還道是朝歌這幾日不肯出門,是因為懼怕那個,便答道:“三日之期已到,終府已經將大人的遺體迎了回去。終大人屍身懸城樓示眾的這些日子,鄴康城中人心惶惶,很多和小姐一般大,甚至比小姐還大些的人,也不太敢出門呢。現在好了,不掛那了,不掛那了,小姐莫怕。”

    朝歌搖了搖頭:“歌兒不怕終大人,那終大人回家後……會怎麽樣呢?”

    朝歌已經知道死亡是何物,但依舊想不通,為什麽好端端的,認會死呢,他們都說是皇帝陛下讓終古死的,可當時朝歌就在那兒,她分明看到是終大人自己讓自己死的。

    朝歌實在想不明白,大家為什麽都說是衛衍讓他死的……可終大人都已經死了,那樣可憐了,衛衍為什麽又要讓人把終大人懸在城樓之上示眾三天呢?

    貴媽媽歎了口氣:“雖說陛下沒有削去終府的爵位,也許他厚葬,但終大人的後事還是料理得簡單了些,朝中舊僚也沒人去悼念,倒是咱們老爺前兩日去靈位前上了注香……都說人走茶涼,終大人也是可憐人,三朝為官,同僚不少,能送他一程的,卻隻有咱們老爺一人。”

    朝歌聽了,也不說話,抿著小嘴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小姐這兩日在府中住著也好。”貴媽媽看朝歌情緒低落,安慰道:“如今鄴康中不太平,百姓人心惶惶,終大人這事,也讓百姓心中有怨,更何況終大人一向忠良,人都死了,陛下卻要懸屍三人以儆效尤,百姓怨聲難免更大了。都城之中尚且如此,北周上下想必也難免怨聲載道,小姐住在府中,耳根子也落得清靜,不去聽外頭的胡言亂語……陛下他,至少待小姐還算寬厚”

    朝歌也知道貴媽媽在安慰她,百姓威懾於當權者的威壓,並不敢放肆議論終古血濺都城自決之事,更不敢議論皇帝陛下將一個三朝老臣的遺體懸於城樓三天的事,朝中臣子更是恨不得能與終古撇清幹係,便是悼念上香也不敢。可史官卻是無畏威壓,一向筆誅口伐,史官之中,又有太史令終古的門生,皆是和終古一個牛脾氣!

    他們都說朝中有汙吏奸臣,皇帝陛下剛愎自用,陷忠良於困境,絕忠言逆耳,罔顧百姓存亡,就如那日終古自決前大聲怒喝的那般……無德暴政。

    朝歌心神一恍,猛然抬起頭來,目光堅定,毫無退縮:“貴媽媽,衛衍才不是壞人!他不是壞人!是不是,是不是?”

    “小姐……”貴媽媽和蘭玉姑姑皆是一怔,心中既是詫異,又是神情複雜,一時間她二人竟都沒有回答朝歌的話。

    “是誰招惹了歌兒,令歌兒這般生氣呢?”

    溫柔的聲音響起,朝歌尋聲看去,隻見懷之一襲儒衣,淡笑而來,明之和懷之是一塊來的,朝歌一喜,自椅子上下來,向懷之跑去,卻因跑得太急,身子一晃險些要被自己絆倒,懷之眼疾手快將朝歌給撈了一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啊,這幾日心不在焉,就連走個路都能被自己絆倒,這可不行。”

    “歌兒一向這樣笨,大哥你忘了,她從前也沒少磕磕碰碰,以往你不在府裏,歌兒若碰了磕了,我可沒少因此挨母親的訓。”明之分明是關心朝歌的,但麵上還是嬉笑著嘲笑朝歌。

    “懷之哥哥,二哥……”這次朝歌卻不惱,他知道懷之哥哥最關心她,也知道二歌一向最上不饒人,卻也是最疼她的,朝歌難得在懷之懷中撒嬌,本也沒磕了摔了,小臉上卻委屈得很,將懷之和明之都嚇了一跳,唯恐方才護得不及時令她受了傷,而他們兩個做兄長的卻沒有察覺。

    二人仔細確認了朝歌沒有受傷後,明之才又好氣又好笑地數落她:“小姑奶奶,你可真會鬧脾氣,先前在為了什麽莫名其妙的事生氣呢?眼下卻拿哥哥開涮,令我和大哥擔心,該打!往後不許這樣了,可聽明白了?”

    先前為了什麽生氣……

    朝歌顯然隻聽了明之的上半句話,沒有聽進後半句,方才二哥和懷之哥哥都說了她在生氣……她,真的在生氣嗎?可她為什麽會生氣呢?

    朝歌小臉困惑的搖了搖頭:“歌兒也不知道為什麽生氣……”

    是因為,他們都說衛衍是壞人,她才生氣地嗎?

    懷之溫潤的眸光似有深意地看著朝歌茫然的小臉,終於,他輕歎了口氣,不再過多追問,隻寵膩的摸了摸朝歌的小腦袋,和她說些令人高興的消息令她寬心:“歌兒,從前你曾問過你公陵哥哥,是否尋到了要尋的人?”

    朝歌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在懷之懷中眨巴著晶亮的眼睛,追問道:“尋到了嗎?”

    懷之意味深長的點了點頭,眼含著笑意,算是回答了朝歌的問題。

    朝歌愣了一愣,果然小臉之上一掃先前的陰霾,展露出了笑顏,她是打心眼裏為公陵哥哥歡喜:“懷之哥哥,公陵哥哥他……真的找到梁……”

    朝歌那“梁國公主”四字剛要脫口而出,便被懷之溫柔的點了點她的小嘴,朝歌當即會意,“梁國公主”這四個字是不能隨便亂說的,如今已無梁國,更沒有公主之說,便是從前的梁國公主,如今也不過是北周的尋常百姓罷了,但朝歌心中仍是替趙公陵歡喜,便從懷之的懷中下來,回頭拉著貴媽媽的手笑道:“貴媽媽,你聽到了嗎?公陵哥哥尋到自己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了!眼下公陵哥哥一定開心極了!歌兒也替他開心!”

    “聽到了聽到了,小姐和大公子說的話,老奴都聽到了。”見朝歌好不容易有了笑臉,貴媽媽自然寬了心,哪管發生了什麽,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如朝歌歡喜來得重要。

    朝歌又轉身拉著蘭玉姑姑的手,笑道:“姑姑也聽到了嗎?”

    蘭玉怔了怔,顯然有些失神……趙公陵這麽些年走南闖北便是為了尋小公主的下落,因趙公陵的母親與梁國先帝曾有一段往事,後來負氣遠嫁北周盧陽公趙太傅時,已有了身孕,因而知道趙公陵身份的人,除了梁國皇室,便隻有趙太傅與夫人。

    趙公陵不便以梁國皇室遺脈的身份尋找不知下落的妹妹,便以指腹婚約的幌子,好光明正大地遍尋諸國,尋找小公主的下落。

    但梁國公主的下落……畢竟是一件不便提及的忌諱,且她如今的身份是太皇太後身邊的蘭玉姑姑,雲懷之那般睿智透徹的人,如今卻絲毫不避諱她的身份,在她麵前肆意與朝歌談論梁國公主的下落……這是什麽意思?

    蘭玉姑姑抬頭看向雲懷之,卻見雲懷之也正目光含笑地看著她,蘭玉姑姑心中不禁咯噔一聲,慌忙避開了雲懷之的目光……

    雲懷之是在試探她?

    他是在懷疑她的身份,還是在懷疑趙公陵的身份?雲懷之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

    “姑姑?姑姑?”

    朝歌見蘭玉姑姑有些失神,喚了她幾聲,蘭玉姑姑忙收斂了心神,低頭笑道:“姑姑也聽到了,趙公子她尋到了妹……尋到了未婚妻。”

    蘭玉姑姑此時心中思緒亂得很,她心中清楚得很誰才是真正的梁國公主,她也不知道這憑空冒出的梁國公主又是何方神聖,何以得到趙公陵的信任?但那日與趙公陵的一番談話,她私心之中便沒有點破其中的真偽。

    蘭玉姑姑是有心要維護朝歌的,此時梁國公主現世,還不知要掀開多大的風浪,梁國皇室並沒有絕脈,她也不知道趙公陵的目的是什麽,有多大的野心……但倘若趙公陵與西梁舊族有那一星半點的複國野心……

    梁宮之後,主生亂世,得之如印,可造帝王……

    當年為梁國帶來滅頂之災的便是這十六字伴隨小公主降世時的預言,如今小公主現世,這十六字必然又會掀起一場風浪……

    隻要梁國公主還活著,諸國不可能放任這樣“得之如印,可造帝中王”命格的人流落在外,更甚者……以衛衍的手段,昔日他便對梁國皇室趕盡殺絕,如今更不會放任自如……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得不懷疑雲懷之有意在她麵前提起梁國公主還活著,是在試探她。以雲懷之和趙公陵的交情,不可能冒險在一個太皇太後身邊的人的麵前,提及這樣的事……

    蘭玉姑姑是有私心的,她不管另外一個“梁國公主”究竟是誰,此時此刻,她隱瞞了朝歌的身份,向所有人隱瞞了朝歌的身份,便是為了護得朝歌周全,讓另一個“梁國公主”去麵對這風浪。

    “歌兒,蘭玉姑姑想必是乏了。”懷之微微笑了笑,卻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將朝歌喚了過來,若無其事地提醒朝歌道:“回宮以後……切不可與宮中人提及你公陵哥哥尋到了未婚妻的事。”

    雲懷之那句話,更是證實了他是知道在宮裏人麵前提及梁國公主的忌諱,並非無心在蘭玉姑姑麵前提起了此事。

    朝歌乖巧的點了點頭,並沒有覺察出蘭玉姑姑和懷之之間微妙的試探與躲閃,反倒是明之似乎長進了不少,有些意味深長的看著蘭玉姑姑方才不自在的反應,和大哥莫名在此時提起那事的舉動,但眼下蘭玉姑姑還在府中,明之也不便深問,隻想著日後再向大哥雲懷之證實自己的猜想。

    t(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