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獺的視線始終不離嶽清商。唔……想不到他會下廚房。

    不止指揮，有的時候竟然還會挽起衣袖，親自動手。動作也許並不十分嫻熟，舉動之間卻很沉著，不見忙亂。

    嶽清商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紅蓮卻在凡界聽說了“君子遠庖廚”這句話。他也以為，滿是油汙灰煙的廚房，嶽清商肯定會遠遠避開的吧？嶽清商帶他遊曆凡界時，吃遍了各地美食，顯然很懂得吃，也很會吃，但他的確從沒有走進灶屋一步。

    看來嶽清商並不是這麽想的。趴在門檻上的水獺微微抬起小腦袋，心想。

    不過，就算廚房裏煙熏火燎，好像也絲毫無損於他的清雅氣度……坐在幽靜竹林中奏琴的是他，如今挽著袖切筍絲、雕蘿卜的也是他。

    耐心地等到天色微明，廚房裏總算忙完了，一碟碟菜裝好了盤。見嶽清商向門外走來，眼巴巴等了好久的大水獺連忙爬起身，跟在他腳邊，一直來到庭院中。

    一張紅梨方桌，兩把椅子，也已經放好了。桌麵上擺著三葷兩素和一碟細點，都是色味清新的精致小菜。以玉盤盛起，還用嫣紅的桃花瓣裝點。另有一壺酒，似乎是嶽清商從他自己的私藏中取出的仙釀。

    嶽清商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好像到了這時，才“發現”了大水獺，朝它瞟了一眼。

    不消他開口，水獺就自覺地變回了人形。紅蓮可不想在開飯時，再被他冷冷淡淡地問一句“你是誰，為什麽偷吃我的東西？”

    在對麵坐下，紅蓮聞著滿桌蘊有仙氣的菜，垂涎得很，又有點開心，笑眯眯地問：“你怎麽突然請我吃飯？”

    嶽清商笑了笑道：“凡界中人與親友分別之時，總要設宴相送。我看你沒有這個意思，隻好替你代辦，置一席菜給自己送行了。”

    “我……我忘了。”紅蓮垂下了頭，昨日嶽清商突然說走，他心裏亂成一團，哪裏想得起送別宴這回事。

    “我沒有怪你，”嶽清商執起酒壺，斟滿一杯，將玉杯推給他，“這是我在仙界時以一支琴曲與人換來的桂酒，你嚐嚐看。”而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

    紅蓮接過玉杯，卻心緒消沉，全沒有心思飲。就算這酒散發著渺淡的桂子清香，還蘊著清冽的仙氣。

    嶽清商還是要走……

    他真希望嶽清商昨日說要走的那句話，會像夜間的露水一般，太陽一出，就消逝了。此時妄想被戳破，紅蓮眨了眨眼睛，眼前又有些模糊。

    隔著淚眼，他聽見嶽清商在對他說話：“聚聚散散，本是尋常之事。遲早還有再見的時機，你不必如此傷懷。”語聲裏又帶了些笑意，“人還可以再見，菜若是沒了，就再也沒有了。我總有數百年沒有親手做過菜，下一次還不知是何年何月。你再不動筷子，我便都吃了。”

    紅蓮擦了擦眼睛，看清嶽清商正神情寧靜地注視著他，嘴上說“我便都吃了”，手中卻把一隻龍井蝦仁夾到他碗裏。紅蓮吃了那隻蝦仁，鮮香清口，回味悠長，好吃。又抿了一小口酒，酒意甘醇，滿口生香，也很好喝。

    不知道是因為美食，還是因為嶽清商的態度，紅蓮一顆酸澀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我……我明白了，”紅蓮道，“你做這桌菜不隻為了給自己送行，更是為了安慰我。你不想我再像昨天那樣，哭哭啼啼的……你放心，我不會了。”

    他有點臉紅，又繼續道：“我昨晚也想清楚了，你是仙人，不是魔界中人，當初是我強行把你留下來，你若是想回仙界，我本就應該放行，不能強迫你什麽。感情的事情也一樣，我知道你很喜歡我，隻是你的喜歡或許和我對你的喜歡不同，我也不能強求你，你已經待我很好了……你不如我的願，我就鬧著說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你討厭我，實在是不應該，你待我的涓涓滴滴，我都會記在心裏的。”

    說到後麵，雙頰暈紅如霞，越發不好意思起來，不敢直視嶽清商的目光。

    嶽清商靜靜聽著，末了輕歎一聲，道：“一夜過去，想不到你長大了這麽多。”語聲比以往更溫柔。

    紅蓮很快地瞥他一眼，又低頭看著菜碟，道：“我如果不趕緊變得通情達理一點，你走以後，就隻記得我跟你哭鬧發火的樣子了。”

    他聽到嶽清商輕輕笑了幾聲，道：“快吃吧，別放涼了。”

    結果，這桌“送別宴”，多半還是進了紅蓮的肚子。他沒有吃過比這更舒服的一頓飯了，就連擺盤用的胭脂蘿卜雕的花，都差點兒一並吃下去。

    不止是因為滋味美，仙氣充裕。就像他能從嶽清商的琴音中聽出意韻，聽出高山、流水、白雪寒梅，紅蓮也從這席菜中，感受到了嶽清商對他的殷殷心意。

    既然注定要分離，他也期望我未來憶起這一天時，心中所餘的不隻是酸楚，也有品嚐美食的歡喜吧。

    一壺桂酒也將告罄。紅蓮搶著給嶽清商斟滿，又給自己斟上，舉杯道：“這杯酒，給你送行。”

    玉杯輕碰，兩個人都一飲而盡。嶽清商站起身來，紅蓮也隨之起身。

    紅蓮仍是戀戀不舍，但他不願再說什麽喪氣掃興的話，笑著說：“我送你一程吧。”

    嶽清商點點頭。

    紅蓮牽住他的手，一手結印，霎眼之間，兩人已置身於魔界邊境。

    白霧般的障壁攔在前方，再往前，便是分隔了仙、魔兩界的虛空雲海。

    紅蓮有點舍不得放開那隻溫熱的、帶有常年奏琴所致的薄繭的手，可他還是放了開來。胸腔裏那顆本不該有的心，也隨之輕輕一顫。

    不知道嶽清商，心裏是什麽樣的感覺？

    這一刻，紅蓮好像聽見了他的呼吸聲，也聽見他的呼吸微微一亂。但這聲音如此輕微，很可能隻是一縷過耳的風罷了。

    在那層障壁上催開一扇門，紅蓮道：“我……我再送你到仙界前。”

    “不必了，就送到這裏吧。”嶽清商道。

    紅蓮沒有再堅持。

    他駐足在原地，看著嶽清商往障壁走去，心也慢慢地往下沉。嶽清商說，自己以前總環繞在他身邊，眼界囿於他一人，也許是對的。

    如今他走了，光是眼中還看著他的背影，紅蓮就覺浩大的孤獨與落寞，從四麵向自己傾軋下來。以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這樣的日子要如何度過？又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他？

    再往前一步，便不再是魔界。

    嶽清商知道紅蓮在後麵望著自己，腳步也未有半分遲疑。他對紅蓮說過，遲早還會相見，便不必在意一時的別離。

    別離，亦是為了更好的相聚。

    虛空與魔界交界處的大風，將他的衣袂吹得飛揚而起。

    嶽清商心裏，那曾泛起微瀾的湖泊，卻已漸漸地平靜下來。旋即踏出了那一步，障壁上的門扉在身後合攏，他始終沒有回過頭。

    作者有話要說：　　琴爹是覺得自己不走，紅蓮就長不大了呀，換個角度講相當於把自家小孩送去住校，培養獨立能力【。

    有句話叫“多情卻似總無情”，琴爹其實是個心很軟的人，但他有時候卻會表現得很冷淡，說走就走，走的時候頭都不回，希望我能表達出這種複雜感（而不是精分感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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