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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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水葫蘆胡同口。
看熱鬧的人紛紛散去,齊白卿關了院門,頂著一臉傷,將荷包丟給淑雅,“你的雇銀。”
淑雅是個青樓女,頭一回接這樣的聲音,笑著指臉上的紅腫,“得再加點。”
齊白卿無奈,又掏了些銀子給她。
算清楚了賬,淑雅離開,齊白卿環視四周。
如今當真是了無牽掛了。
世事無常,這兩年已生出太多變故,先是父母雙亡,而後又是得了那樣的病。
斷骨病,祖上傳下來的病,終究是躲不過去,骨頭一寸寸斷掉,除了死,沒有其他路。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禁不住瑟瑟發抖。上次同她見麵,他連握住她手的力氣都使不出,甚至被她緊緊勾住時,他幾乎疼得要喊出聲。
他就是個廢人,他根本沒有本事護她周全,與其讓她傷心守寡一輩子,不如就此放手。
何況啊,她本就是不該是他的,守了這幾年,看過她的笑,牽過她的手,聽過她親口說的“喜歡”,也就足夠了。
還能求什麽?隻求死後變成一隻貓,一隻狗,繼續跟在她麵前,窺得了她的笑顏,也就滿足了。
屋外淅淅瀝瀝雨聲不斷,他怔怔坐在門口,望了會雨,緩緩閉上眼。
心痛難熬。
雨終是停了,他動作僵硬地拿了收拾好的包袱往城外去。
一路出城,到了城牆底下,他回頭望一眼人潮湧動的北京城,熱鬧喧囂,生機勃勃,卻再也容不下一個微不足道的齊白卿。
其實何止北京城,天下之大,也無法容下他,他就是個要死的人了,閻王爺急著收他,往哪裏去都是一個樣。
齊白卿悶著脖子往前走,忽地旁邊一輛馬車疾馳而過,他也沒有注意,隻捂住口鼻,不被那馬車帶起的塵土嗆住。
不多時,他往前又走了些路,正好路過那輛褐色馬車前。
琉璃奢華的車簾被人掀起,有人自馬車而下,擋住了他的去路。
“齊白卿是麽?”
來者盛氣淩人,齊白卿驀地一愣,抬頭看過去,見是個穿著雍容華貴的男子,眉目間同徳昭有兩分相似。
對於他這樣審視的目光,那人稍顯不耐煩,語氣輕蔑:“我有續命丸,你想活命麽?”
簡單明了,開門見山。
齊白卿遲疑半晌,天上不會掉餡餅,他不是三歲小孩,不奢望有這樣的好事。
警惕一問:“你是誰,想讓我做什麽?”
那人勾嘴一笑,“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我能救你,而你必須報答我。”
臨死的人,恨不得連根稻草都要抓在手上期盼借此活命。許久,齊白卿道,“那要看你讓我做些什麽了。”
那人昂了昂下巴,指著馬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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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哭過一場後,幼清漸漸緩過來。
被信任的人背叛、拋棄,無異於一道晴天霹靂劈在頭上。不再被愛了,任由誰都不能坦然地接受這個事實。
總是得哭一哭的,憐憫自己,憐憫感情,順帶著狠狠罵一罵那負心人。等哭完了,然後再將這段感情翻出來細細想一遍,看看還有哪裏可以挽救補修的。
從頭到尾回味完了,自尊心強烈的女子也就不願回頭了。太多以前被忽視的創傷,何必還要重新拾撿個破落貨呢,倒不如重新開始的好,換一個嶄新的人,開始嶄新的期盼。
但幼清不是,她在齊白卿身上得到的隻有快樂和信任,沒有創傷。他從來都舍不得傷她一分一毫。除了這次。
幼清想,或許他有苦衷。
但是她也不願再去找他了。
怕失望,怕再次被撕得粉身碎骨。留一個由頭,給自己一個將感情埋在心底的機會。
薑大和連氏隻字不提齊白卿,安慰她,“總還會有更好的。”
“全福也這麽說。”幼清剝了花生,一顆顆堆了滿手心,遞到連氏跟前,任她拾著吃。
連氏好奇問,“全福是誰?”
幼清答:“全福就是全福啊。”
連氏也就不再問了,總歸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小太監,交待一聲:“不要同人走得太近,太監裏頭,多得是不安好心的醃臢。”
幼清低頭吐吐舌,一句“全福好著呢”蹦出來。
連氏狠點了點她的前額,“小心人家找你做婆娘!”
幼清撇了嘴,拍拍手上的花生屑,走到門邊回過頭,“今兒個我同全福往街上去,晚上還來這吃飯。”
等她走了,薑大正好回來。連氏拉著他,問:“改明兒你往花園裏打聽打聽,看有沒有個叫全福的,清丫頭最近同他走得近。”
薑大眉頭皺緊,在連氏身邊坐下,道:“先不說什麽全不全福,今兒個我往四水胡同去了,齊家那小子跑了。”
連氏不太高興:“他跑不跑,幹我們何事,橫豎我們家姑娘同他沒半點關係了!”
薑大從她手裏捏起顆花生米往嘴裏嚼,“你不覺得這事有蹊蹺?他從前最是疼惜清丫頭的,突然做了那樣的事,然後就突然消失了,太怪了。”
連氏趕緊捂了他的嘴,“我不管怪不怪,反正你以後在幼清跟前提他,一個字都不能提。幼清丫頭,我是想養她一輩子的,最好不嫁人,橫豎我要護她周全,不能再讓她被人傷著了。”
薑大歎口氣,“是是是。”
小西門影壁前。
幼清踮腳望,好不容易望見前方出現個人影子,興奮地揮手,“全福!”
徳昭快步走過去。
他是剛從書房趕來的,因著代親王離京的事,他同豐讚交待了許多事,耽擱了些許功夫。重新換好衣袍,戴上人皮-麵具,便立馬朝西門奔來。
“久等了。”他一路幾乎小跑著,唯恐她等不到人就先走了。
他說著話,扯出個僵硬的笑容,小心翼翼往她臉上瞧,算是討好了。
從前哪裏有這等卑躬姿態,如今卻比奴才更像奴才。
幼清搖搖頭,“沒事。”大方地掏出一包盛滿花生米的紙袋遞過去,“我剛剝好的。”
兩人一邊嚼著花生米一邊往外去。
徳昭從豐讚那得了幾個新笑話,一個個地說給她聽,搜腸刮肚地,看她彎彎眼兒眯著笑,一個說完,隻想著立馬再說一個更好的,讓她笑得更大聲才好。
出府走了半條街,幼清停下步子,問:“你不是要替主子爺辦事麽,快去罷!我在周圍逛逛,半個時辰後咱們在前頭那個茶鋪前碰頭。”
徳昭一愣,哪裏有事要是,不過是找了理由陪她出府散心罷了。
他根本不想走開,張嘴道:“留你一人我不放心。”
幼清嚼完最後一顆花生米,“我以前常常同姑父出府,你不用擔心的,大白天,我丟不了。”
徳昭還欲再說,幼清往前推他,“你快走罷,莫要耽誤了事。”她一邊說著,一邊自己跑開。
徳昭隻好往前走,走到拐角處,驀地回過身,偷偷在遠處尋著她的身影,一步步地跟著。
她左瞧瞧,右看看,逛了一圈,而後往四水胡同走。在胡同口站了會,終究沒有進去。
就那麽愣著。
徳昭躲在暗處看,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卻覺得她此刻定是傷心的。
他不覺得她能立馬忘掉齊白卿,等過一段時間,等她好些了,他就亮出身份,光明正大地將她接到身邊。
站了片刻,幼清拖著步子離去。
這是她最後一次來四水胡同了。
他們總說,“會有更好的”,但是她知道,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沒有人會愛她這個醜姑娘。
齊白卿於她,除了情郎,更像一麵鏡子,一麵能將她照成美姑娘的鏡子。
他給了她信心,她覺得自己沒有傾國的相貌,也能收獲幸福。
美夢醒後,事實顯得更加殘酷。
幼清歎口氣,低著頭往前走,忽地有人喊她名兒,抬起頭一看,是全福。
兩人並肩而行。
幼清問,“事情辦完啦?”
徳昭點點頭,“辦完了,你想去哪,我陪你。”
幼清沒說話。街上熙熙攘攘,三三兩兩有女子提著祈福燈籠,是白馬寺的燈籠,為情緣而祈,最是靈驗。
她湊近,悄悄道:“我想去白馬寺,可是離這裏太遠了,得早上去,這會子要去,定要晚上才回得來。”
徳昭:“白馬寺?你去那作甚?”
幼清笑,“求一盞白馬寺的情燈,好歹給自己求點念想,萬一又有人眼瞎,真心瞧上我了呢?”
說的是玩笑話,原本為的逗他,不想徳昭卻當真了。
“你若想去白馬寺,我們現在就去,隻是你要求人,卻不必了,說不定人早就被你求到了。”
幼清剛想開口說什麽,目光一溜,忽地瞥見前頭三三兩兩一堆人,不禁眉頭擰緊,抓緊了徳昭的肩膀。(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