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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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真容的時候,正好站在幼清前方,背對著她。幼清並未瞧見他的樣子,聽得他說這一句,還以為他故意冒充徳昭,耍小聰明。
又看他手裏拿了個什麽東西,瞧不太仔細,心裏卻為他捏了把汗。
雖說這麽一聽,聲音和徳昭挺像的,但他畢竟隻是徳昭跟前的小太監,哪裏就能假冒徳昭了?
在場的人,好幾個都見過徳昭的。
幼清歎口氣,不由地為他擔心。
卻看得眾人齊齊跪下,個個臉上惶恐驚訝,神情不安。
“見過王爺!”
這一聲聲,如雷震耳。
幼清呆在那裏。
難道……
真是睿親王?不,不可能的,全福就是全福,哪裏會是睿親王!
定是這些人迷了眼,被全福的障眼法給騙到了!
徳昭冷著眼,視線一一掃過地上跪著的人,在他眼裏,這些人都是奴才,沒有高低之分。
指了李嬤嬤和輕琅家的人,沉聲道:“一百板子,若沒死,就當是爺賞的命,此後莫要踏進北京城一步。”
又指了其他的人,“各自去吉祥所領二十板子,罰半年的月銀。”
一百板子和二十板子,天壤之別,幾乎是死與生的區別。二十板子打下去,足以血肉模糊,一百板子打下去,不死也殘。
眾人瑟瑟發抖,卻又無人敢出聲求情。
怕罰得更重。
徳昭不太耐煩,擰了眉頭,輕輕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滾。”
眾人連滾帶爬地跪安。
終於隻剩他與幼清兩人。
徳昭回過頭,隻一瞬間,麵上冰冷消融,他上前為她取下嘴裏的布條團,挽了她的手腕,耐心地為她解開捆綁的繩子。
幼清一雙眼睛盯在他臉上,一眨不眨地,愣愣地瞧著。
果真、是他。
全福不是太監,全福是王爺,是他刻意扮作了其他人,她卻壓根沒有察覺到。
徳昭見她這般吃驚模樣,麵上一笑,和從前一樣,主動往她左手邊一站,像從前一般,想送她回園子。
幼清沒有動。
徳昭禁不住出聲,放柔了聲音:“走罷,不要站著了。”
幼清終於回過神,彎腰請福,“王爺大福。”
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沒有問多餘的話,沒有說打趣的話,她用一聲道福,劃下了他們之間身份的鴻溝。
徳昭往旁靠近一步,輕微的一小步,卻引起她眸中的驚恐,仿佛他的一舉一動都那麽高高在上,不可小視。
她在他跟前,又恢複成以前的那個侍女幼清。
永遠隔著一層紗,伸手可觸,卻又遙不可及。
徳昭這時方覺得後悔,不該太早在她麵前露了真容。
朝她一伸手,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麽,大概就是想讓她不要這樣,又或是想解釋。
畢竟,除了敬畏,她眼底還有另一種情緒——疑惑以及被欺騙後的憤慨。
他幾乎都能想象得出,倘若此刻站她麵前的是全福,而不是徳昭,那麽她定會一拳揮過來,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胸膛上捶上一捶,然後撅著嘴罵他不該欺瞞她。等她發泄完了,心裏爽快了,就會拿出一個小油紙袋,裏麵裝了炸花生或是糖麥酥,請他吃東西。
然後他們又可以肆無忌憚地談笑風生。
一句“我不是誠心騙你的”,簡單幾個字,溜到嘴邊,遲遲說不出口。
幼清搶先一步開口:“奴婢告退。”
彎腰、跪安,作為一個侍女,她的動作恰到好處,完美得無懈可擊。
徳昭瞧在眼裏,卻隻覺得刺眼。
她是在她的方式,冷漠地抹去他們之前的一切,仿佛全福這個人,從未出現過。
徳昭胸中一悶,回過神時,她已經走遠。
徳昭回了屋,滿腦子想著她,喊了來喜,吩咐將今天的事保密,不能讓外人知道在花園裏的人就是幼清。
晚上剛過乙酉時分,天已經透黑,不比夏天,秋天的天色濃得快,染得快,月色俏得快。
太妃屋裏遣人來請,徳昭收拾好心情,過西院裏用晚飯。
太妃一向深居簡出,屋裏並未太多擺設,簡單幾隻青色的磁州窯玉壺春瓶插一束連枝帶葉的金桂,高幾上的鎏金三足小圓鼎裏盛著一味淡淡的檀香。
徳昭入屋,到太妃跟前請安,“見過母妃。”
太妃拍拍幾榻,“過來坐。”
徳昭撩袍坐下。
桌案上擺好了晚膳,儉樸的四菜一湯,春椿豆腐、白玉佛手、金玉滿堂、茄汁菱白外加一道猴菇清湯,全是素菜。
太妃信佛,一慣是吃素的。
徳昭微微凝眉,拿了碗替太妃夾菜,道:“母妃,平素多傳幾道菜,多補補。”
太妃笑,“習慣了,夠吃就好。”
徳昭遞了碗過去。
一頓飯吃得悄無聲息。
從前在宮中做皇子時,每每同太妃一起吃飯,也是這般氣氛。
清冷,安靜,連動筷子的聲音都聽不到。
那個時候,他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他的母妃黃太妃則是個更加不受寵的妃子。
卑微的辛者庫宮女,因為一夜意外的寵幸懷上龍裔,從此晉升為嬪妃,膽戰心驚地在宮裏存活,遭受過別人的陷害,也陷害過別人,稀鬆平常,並沒有太多新鮮的路數。
盛寵的皇貴妃因為先皇這一夜的荒唐,狠狠記恨了黃太妃十餘年。先皇因著皇貴妃的緣故,對黃太妃也是避之不及的態度,自那一夜之後,再也不曾臨幸過黃太妃,甚至連徳昭出生那夜都未來看望。
徳昭長到六歲,才得了先皇的賜名。
小時候徳昭蹲在宮殿門口,巴巴地盼先皇來,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時候日子閑,晨曦到黃昏,仿佛有一年那麽長久,一天天等下來,等得他心灰意冷,卻還是不敢放棄。怕一沒盯著,父皇就從前麵那條宮道前乘著轎子過去了。
後來還是黃太妃一句話打消了他所有的期盼,“你父皇不愛你,他隻愛皇貴妃和德慶,他不是你的父皇,他是你的皇上。”
小徳昭轉過臉,黃太妃臉上波瀾不驚,望著他的目光裏,卻多了一絲憎恨。
從那一刻起,徳昭便知道,他的父皇不愛他,他的母妃也恨他。
德慶曾說他,“徳昭,你的存在就是個笑話。”
但他知道,他不是個笑話,他會活出個人樣來,他會活得熠熠生輝,他不缺誰的愛,他有自己的愛。
碟盤撤下去的時候,太妃開口打破沉默,問:“徳昭,聽說今兒個你罰了幾個下人。”
徳昭一聽,知道她要提李嬤嬤的事,應下:“府裏有惡奴,理當嚴懲。”
太妃:“李嬤嬤年紀已大,她又是府裏的老人,何必趕她,傳出去,外麵定說你待人嚴苛。
徳昭麵無神情,拿了杯茶漱口,“若在乎名聲,兒子也到不了今天這一步。”
太妃握緊佛珠,歎口氣,想起今日聽到的事,問:“是為了個丫頭罷,瞞得這樣密,連名字都要藏起來。若真有瞧上眼的,納入房裏便是。”
徳昭悶了悶聲,片刻後,答:“兒子自有分寸。”
問也問不出什麽,太妃搖搖手,索性讓他退安。
徳昭撩袍請福辭去。
太妃在屋裏坐了會,而後出聲喊人,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弓著腰出來,是從前伺候太妃的宮女之一,名喚孫嬤嬤的。
太妃問:“查到了?”
孫嬤嬤:“查到了,今兒個在場的人嘴緊,因著有主子爺的吩咐,沒人敢說,還是從李嬤嬤那裏探聽到的,是個叫幼清的姑娘,在獸園裏當差,別的還沒得及查。”
太妃點點頭,交待:“繼續查,裏裏外外查個透。”又問,“李嬤嬤怎麽樣了?”
孫嬤嬤想起李嬤嬤被打完一百板子後的慘狀,就隻剩一口氣,還要吞吞吐吐地回答著話,也真是可憐。“估計不行了。”
太妃歎了聲“阿彌陀佛”,不再繼續問其他人,隻說:“徳昭是個心硬的,也怪李嬤嬤她倒黴,自個往刀尖上撞。”想起什麽,指著孫嬤嬤吩咐,“快去查罷。”
孫嬤嬤忙地退下。
西牆屋裏。
連氏收拾碗筷,看了眼坐在榻上的幼清,問:“你怎麽悶悶不樂的,今兒個上街不好玩麽?”
幼清還沒來及同她說被人對付的事,因著徳昭的身份,此刻苦惱不已,根本沒有心思想別的。
他化成小太監,在她身邊這麽長的時間,半點不露底,想起就讓人不寒而栗。
就像是突然被扒光了衣裳暴露人前,那股子羞憤感讓人無所適從。
還有齊白卿,她和齊白卿的事,他有沒有插手
幼清越想越不安,連氏收拾好了屋子回來,看著她不停搓手,想要開口問,知道她不會答,索性也就不說了,拉了薑大在旁邊聊話兒。
兩夫妻談天說地的,瑣碎小事說個不停,忽地薑大道:“對了,今天大花園的事,你聽說了沒?說是爺為了個丫頭,罰了太妃屋裏的李嬤嬤和王大家的兩口子,好像還罰了其他人。”
徳昭吩咐人不得將事情外泄,是以沒有人知道主角就是幼清。
連氏好奇道:“還有這回事,下午我很早就回屋了,倒沒聽說過,噯,知道是哪個丫頭麽?這可新鮮得很,倒是頭一回聽說王爺為個丫鬟出頭的,十有□□是瞧上了她。真要收房,那她麵子可就大了,絕無僅有府裏第一人啊!”
幼清在旁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想要反駁,卻又不敢開口。
屋裏正說著話,忽地外頭有人喊,“薑大娘,外頭有人來了。”
連氏與薑大麵麵相覷,忙地往外去。
原來是個小太監,說獸園有事,喊幼清回去。
幼清不敢耽擱,忙地起身。
剛出院子門,便有個身影往前來,是來喜,捧著笑臉請她去跨院。
幼清這才明白,哪裏是獸園有事,分明是他要見她。
弄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一看就沒安好心。
幼清問:“大總管,我身子有些不舒服,要麽改天再去見王爺罷,煩請大總管替我在爺麵前回個話。”
來喜不高興了,“姑娘,再強,也不能同爺強,你要真身體不適,咱家立馬去請大夫,橫豎你先往跨院去了再說。”
他的眼神鋒利似刀,差點就沒將“矯情個什麽勁”直接說出來了。
幼清被他這麽狠著一說,瞬間清醒過來。
她骨子再硬,硬不過他徳昭的板子。
遂軟了骨頭跟隨來喜往跨院去。
到了跨院,滿室通亮,十足是將燈和蠟燭點了個遍。
所有人自行退下,屋裏靜悄悄的,隻剩她和他。
幼清看著他的身影,想起全福,一想起全福,就想到他們一起玩鬧的日子。
不知藏了多少算計。
恭敬請了福,而後無話可說。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話,目光代替言語,灼熱期盼。
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頷首,盈盈一低頭,燭火闌珊,光影似水波般映在她臉上,緩緩流動。
徳昭就這麽癡癡看著,隻覺得自己魔怔了似的,看得移不開眼。
她穿著水綠色站那,一把細蔥腰,似水蓮含苞待放,沾著晨曦的水珠,半開半合,清純又神秘,讓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徳昭想,這樣的人兒,他得住進她的心裏去才行。
她想要的,他都會給她。
他上前一步,她一步步退後。
直至退無可退。
身後是幾榻。
那天他抱她入書房時躺下的幾榻。
最終兩人之間,隻有一步之遙。
他想要什麽的時候,總是這樣氣勢逼人,不容抗拒。
幼清一顆心似乎快要跳出胸膛,幾乎慌張得想要逃跑。
可是腿軟。
最終,她從胡思亂想的紛忙情緒中抽出身,憑借著最後的勇氣,聽得自己清亮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認真問:“我與白卿,王爺可曾插手?”
別的不要緊,但隻這一件,至關重要。
說話的瞬間,他的鞋尖已挨著她的。
一瞬間的天旋地轉,幾乎來不及反應,她已被壓倒在榻。
徳昭伏在她身上,似一頭蓄勢待發的狼,蠢蠢欲動。
幼清根本動彈不得,唯有張著一雙眼瞪他。
他並未回答她的話,雙手一點點撫上她的臉龐,輕輕一抽,扯掉了她的麵紗。
四目相對,毫無遮掩,他的麵龐認真又嚴肅,聲音渴望又深情:“爺對你沒有別的心思,就是瞧上你了而已,到爺身邊來罷。”
言簡意賅,他想要她。(WWW.101novel.com)